蒋先生点点头,长吁短叹的去了。正逢陆钧从社学回来,见蒋先生出去,便去问陆兴玖,陆兴玖现在已把陆钧当作这家中管事的人,就把蒋先生的话一五一十地对他说了一遍。陆钧听了,也是眉头紧锁,道:“这绝不是什么好兆头,茗儿那天说黄家问他们的干爹要了个什么县税使的差事,我一直在担心这个,不知道为什么这阵子他们都没动静,原来是想先打听清楚各家的状况,才好下手啊!”
陆兴玖一听就面露忧色,道:“阿钧,这可怎么办?!咱们陆家再经不起折腾了!你大伯的状况,你也是知道的,请那么多大夫看过了,那腿还是没好利落。老爷子现在也是一天三服药,这些事,不能再让他们去操心!”
陆钧点头道:“四叔说的没错,咱们还是不要先惊动爷爷和大伯。俗话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倒是要看看,他们能干出什么事来。”
陆兴玖又道:“对了,阿钧,我本来在让人准备了文书,要拿去让那些昌邑的织户按手印的,现在咱们收他的茧绸,三匹不过一钱银子,白棉布也没有这样便宜!可你说眼下这状况,我还去不去呢?”
陆钧道:“去,为什么不去?!四叔,邪不压正,这些妖魔鬼怪最多也就是横行一时,等事情都过去之后,咱们说不定还要靠这茧绸翻身。这几年,弟弟们个个都要读书,正是需要钱的时候,咱们不得不从长计议。”
陆兴玖一听,想起了自己那刚上社学的儿子,马上道:“好!明天我就出发,再往昌邑跑一趟!”
没过几天,到了文会的日子。陆钧等人跟着周峙,一起来到了县学的学宫门口。自古以来学宫自然都建当地风水最好的地方,洛陵县的县学学宫也不例外,特地选在县东边一处运河与城外的沂河二水交界的一处河湾旁。这里学宫前后春有垂柳,秋有梧桐,如今已经入了冬了,这河岸边水流潺潺,日暖风和,一片静谧却丝毫不觉萧瑟,这就是县里选定的举行文会的地方。
陆钧走在周峙身后,听见他身旁的张尹有些失望的道:“还以为能进学宫瞧瞧呢!”
陆钧等人对此却毫不在意,因为他们都知道,自己早晚会有进学宫,入泮的一天。
洛陵县,以及附近几个村子里有意进学的士子全都赶了过来,看起来,这文会还没正式开始,士子们都安安静静站在那里,等着学谕发话。而在不远处,还站着一排手持县衙牌子的衙役,前面一个身穿官服,负手而立的,似乎是王知县。这和陆钧想的不太一样,陆钧还以为自己一来,就能看见大家都手拿诗文互相自由讨论呢,想不到,县里对文会竟然这么重视,连知县大人都亲自来了。他一来,大家当然都不敢随便乱跑乱说话了。
周峙直接领着陆钧他们,往王知县那里走去。王知县一看见这几个颇受范督学青睐的少年,白胖的脸上马上挤出了和气的笑容,连带着对周峙也恭敬了不少,口口声声道:“老先生为本县栽培人才,辛苦辛苦!”
周峙不敢怠慢,拜道:“此乃学生我职责所在,何谈辛苦二字。”
陆钧眼看着他们又来来去去互相吹捧了一阵,直到那边一个面目严肃的中年儒生走了过来,他们方才停住,听那人对王知县道:“大人,文会何时开始,还望大人示下。”
陆钧看他的模样,估计这就是县里学谕。学谕虽然没有官衔,但因大魏尊儒重教,学谕在县里还是很有地位的,他见了知县,也不必行大礼,只需作一个长揖。学谕把话说完之后,王知县刚要点头,忽然间,陆钧却见他眼前一亮,也不管学谕和周峙师生,把官服一提,三步并作两步的小跑着往前迎了上去。
陆钧正在纳闷,转头一瞧,马上就明白了。只见学宫前的空地上,陈礼文和他的几个生员朋友,正慢慢的往这边走来。
陆钧眼看王知县诚惶诚恐的陪着陈礼文往前走,陈礼文似乎也见惯了,一副从容不迫的模样。不知道王知县对他说了什么,他似乎饶有兴趣的往陆钧他们这边看了两眼。
陆钧他们刚到此地还好,那些远道而来的士子们,等到现在,有的已经是饥肠辘辘了,人群中隐约响起了一阵阵议论声。王知县一路引着陈礼文,走到众人面前,士子们又安静了下来。教谕对周峙道:“看样子,这文会大人要亲自主持了,周先生,带着你的弟子们一起过去罢!”
周峙闻言,忙带着陆钧他们快步走了过去。只听王知县在那里提高了嗓门,对大家训话道:“国家之所以教尔养尔者,是为培植大魏元气,匡扶社稷民生”
陆钧穿越前实在是听了太多这样的“领导训话”,心中感叹无论是上面的人说的内容,还是下面听的人的反应,从古到今都是如出一辙的。士子们耐着性子,好不容易等他说到最后:“今日特办此文会,望尔等端正心思,互相讨教不得妄议朝政!”大家终于舒了口气,台上一声锣响,这数年来头一次的洛陵文会,这回总算是正式开始了!
陆钧本来也以为洛陵县这样一个小小的县城,这几年只是零星有考上秀才进学的,极少有人中举,儒生最多也就几十,但如今一瞧,从各个村子来的,竟然有一两百人之多。有穿葛布长袍的,有穿绸缎直裰的,也有不少头戴方巾的生员,这让陆钧颇为惊讶,想不到大魏,竟然有这么多的“读书人”。
然而大魏的读书人不像现代,读了十来年书之后,就可以从事不同的工作。陆钧看着眼前一个个手持书稿,目光中充满了期待的儒生,他们的路只有一条,就是科举做官。
陆钧在人群中还见着了几个头发胡须都已经斑白,半躬着腰拎着书篓在人群中穿梭的老童生。他心中感叹,这些人的一辈子就这样蹉跎过去了。想起自己开读四书之初产生的,有朝一日或许可以改变这种状况的想法,陆钧想起从前看过的一句话,不由得出声叹道:
“专工翰墨雕虫,皓首未必穷经。”
他话音刚落,却听身后有个陌生的声音带着笑意道:
“笔下虽有千言,胸中却无一策。
阅尽八股文章,何寻通儒贤哲?
陆公子,你说这科举之法,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呢?”
陆钧惊讶地转头一看,说话的正是那日在巷中偶遇的,陈巡抚的儿子陈礼文。考虑到两人身份之差,陆钧忙行礼道:“原来是陈公子。在下陆钧,失礼了。”
陈礼文回了个礼,两人心中想的都是那日陆茗的事,却不能在此处言明,陆钧只能又深深打了个躬,压低声音,道:“舍妹之事,多谢公子出手相助。”
陈礼文拉着陆钧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随我来。”
常晓成见陆钧被陈礼文拽走了,一肚子气,刚想跟过去,却被从后面过来的周峙叫住,道:“你两个还在这里磨蹭什么,那边教谕正在讲诗经,都给我过去听着!”
陆钧疑惑的跟在陈礼文身后,和他一起往河岸边上走去。河边三三两两也站着些士子,拿着文章在彼此探讨着。陈礼文走着走着就停下了脚步,对陆钧道:“陆公子,范督学离开洛陵,到了滋阳之后,在父亲面前对你大加称赞。你和你那几位同窗在他面前机智应对的事,也已是传的家喻户晓了。”
陆钧那天只是和陈礼文打了个照面,这会儿与他面对面站着,见他穿一身玉色夹纱直裰,面容白皙,目光清澈,一眼看上去温文尔雅,举手投足间带着一种书香世家公子的风度。陆钧脑海中蓦然回想起了陆茗那晚脸上喜悦的神色,他心里却“蹬”的一沉。
陆钧往后退了一步,恭敬的道:“陈公子过奖了,我等乡野小民,学识微末,哪里入的了公子的眼?”
陈礼文看出陆钧想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笑道:“我这不是客套话,本来范督学对家父提起此事时,我还不以为意,以为是县里的教官特地安排的。但你对的那两句,我确实喜欢,因此此次前来,虽是为了听听先生说书,也是想见一见你们几位。”
陆钧一愣,又想到他刚才说的那几句话,他忽然意识到,陈礼文是他来到大魏之后,第一个和他一样质疑这科举制度的人。常晓成、李尚源虽然聪明,但他们的思维从没有跳出过这个时代的框架,譬如对于科举,他们都深信这是唯一而公正的取士的途径。
文会本来就是结交朋友的地方,陆钧心想,虽然他有点紧张陆茗的事,但他对陈礼文的好奇最终压倒了他心中的忧虑,况且,他很需要和一个洛陵县以外的人,讨论一下洛陵、兖州、甚至是整个大魏到底在发生些什么事。
于是,他开口对陈礼文道:“陈公子,虽然方才知县大人说了,这文会是以文会友,不得妄议朝政,但近来。整个洛陵上下人心惶惶,我确实有些事情,想要好好向陈公子请教一番。”
说罢,他抬手一让,两人一起往岸边又靠了几步,回头看着临时搭起的高台上正在摇头晃脑讲经的洛陵教谕,并肩站了片刻之后,陆钧开口问道:“大魏一直风调雨顺,盐、矿都握在朝廷手中,国库应当颇为充盈才对,为何从今年起,皇上派出了这么多盐监税使,开始拼命盘剥百姓?”
陈礼文往四周看了一看,轻声道:“这个可就说来话长了,我也是在家父那里,听得过只言片语。不过,你我二人一见如故,我愿把我知道的,倾数相告”
他刚要开口,却见远远的跑来一个差吏,到前作了个长揖,对二人道:“二位公子,教谕和知县大人命士子们在学宫前面斗文,请二位公子前往一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