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峙听范督学问起,老老实实的道:“哦,这位黄长义前几日他不慎”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只见王知县身后闪出了一个身穿绿色官服的中年男子,打断了周峙的话,道:“回禀督学大人,黄长义乃是小人的侄子,他前些日子因早起读书,不慎感染风寒,故此今日缺课。他平日里一向专心向学,品行端正,还望大人明鉴。”
范督学看了他一眼,道:“你是何人?”
陆钧一听,这正是那日他躲在亭下时听到的那个声音,他不觉浑身微微发颤,抬头往墙边看去。只见这人个子不高,中等身材,他面白无须,脸颊瘦长,长了个鹰钩鼻子,眼窝微微陷了下去,面貌和黄长义有几分相似,倒是比黄长义看起来端正一些。
这人听见范督学发问,忙躬身答道:“小人黄步宇,乃是这洛陵县的主簿。”
范督学听罢,脸色一沉,道:“既然是官宦子弟,却为何总是缺课?先皇令各地兴建社学,是为了在四邻乡里传圣恩,明教化,让那些原本没有条件进学的孩子,也有一个读书的机会。我听闻你兄弟二人家财颇丰,想必可为令侄择名师单独教导,就不必再到这社学里来了罢。”
黄主簿一听,面如死灰,也不敢辩解,仍旧俯首躬身靠墙而立,看来黄长义以后是不能来上学了,他可不想把自己也搭进去。
好在,范督学也没有再和他继续纠缠。他话音一转,对王县丞道:“走,去县学里看看。”
王县丞终于等到了这一句话,他马上就忙碌起来,全面的替范督学这次巡视做起了收尾工作——他一边吩咐备轿,一边夸奖了周峙的治学有方,同时还赞扬了几个孩子的优异表现,最后仍不忘正色对黄主簿道:“我看黄主簿连日辛劳,脸上也颇有疲色,不如回府歇息去罢。”
黄主簿知道王县丞是发现范督学不待见他,因此不想让他跟着去县学了,他现在也正急着回家,把黄长义被赶出社学的事情告诉给他弟弟,顺便兄弟两人也要商量一下对策。于是他接连拜了几拜,灰溜溜的退了出去。
这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出了社学,平日书声朗朗的小院子陷入了寂静。孩子们看到了常晓成等人在范督学面前优异的表现,不由得个个暗下决心,希望自己也能尽快达到他们的水平。而且,众人心里都很明白,范督学考校的记录会留在提学道,将来这几人中了秀才,入了县学,乃至以后做了官,这段历史也是他们人生中颇具光彩的一笔。
对于陆钧来说,不论是早点铺子里的偶遇,还是惊心动魄的临场对诗,随着范督学的离开都已经落下了帷幕。他坐在自己的位子上舒展了一下身体,然后认真的把墨研开,准备开始临字了。
谁知道,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快放学的时候,两个官差手持着一封名帖来到社学门口,一见周峙,便双双拱手行礼,道:“周先生,恭喜你啦!”
周峙正准备敲响云板,让孩子们放学回家,见了这两人,奇道:“二位有何贵干?”
那两人道:“周先生,今晚王县丞在家中设宴,招待范督学,范督学点名要你同去,还说要你的几位高徒相陪。喏,都在这帖子上面,你自己看罢。”
周峙又惊又喜,两手抖着把那名帖拿过来一看,这帖子是王县丞写的,请的是他,还有常晓成、李尚源、张尹等等,还有陆钧和陆钧的弟弟陆钟?
周峙慌忙谢了,有从袖子里掏出几个钱赏了这两人,有些不可置信的又把这帖子看了一遍。陆钧今天其实表现也很不错,请他周峙倒可以理解,为什么还要请陆钟呢?
他愣了半晌,方才记起来自己是出来敲云板的,慌忙把绳子一拉,云板当当的响了起来。他又一想自己还得把这几人留下,连忙赶进屋去,大声道:“常晓成、陆钧、李尚源、张尹还有陆钟你们几人稍后再走,我还有话要同你们说!”
陆钧听了颇有些意外,陆钟也来到了他的身边,问道:“哥哥,什么事啊?”
陆钧摇了摇头,和另外几人一起坐好,安静的等着,待其他孩子都走了以后,周峙方才将此事告诉了他们。
周峙好奇地问陆钧道:“陆钧,你可知道范督学为何要见你弟弟陆钟呢?”
陆钧一想,待会儿要去赴宴,还是把前因后果都告诉大家的好,于是他便从头说起,将自己和陆钟早上在巷子里偶遇范督学的事情告诉了众人。
大家听了恍然大悟,怪不得范督学一心要先来社学,原来都是因为陆钧和陆钟的缘故!另外几人向陆钧投来了感激的目光,陆钧倒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赶紧道:“我也不知道那位老先生是督学大人啊。今天的事,想来还是天意注定的吧。”
一听到天意,周峙忙抬头看了看天色,道:“你们几个快去家里,换几身好一点的衣服,待会儿回到社学里来,与我一同去赴宴。”
几个孩子按捺着内心的喜悦,谢过周峙,快步出了社学,常晓成眉飞色舞的对陆钧道:“我告诉你阿钧,你对的诗可比张尹强多了,范督学怎会不记下你的名字,他肯定是记在心里了,你不用担心!”
眼看他还要拉着陆钧再说几句,李尚源在旁催促道:“少爷,快回家换衣服罢,先生嘱咐过了,这事是迟不得的!”
常晓成应了声好,和陆钧、陆钟告别,往自己家走去,陆钧也拉着陆钟,快步赶往陆宅的方向。
谁知一到家里,他才发现,王知县早就派人来报了喜讯。这王知县到底是科举出身,所谓“铁打的吏员,流水的知县”,他这知县可不打算做一辈子,将来他要想升官,就要在朝中上下多为自己拉拢关系。这些孩子个个前程远大,如今在他们身上花一分心思,将来可能就是万分的回报,这样的好事他怎么能不做呢。
陆家十年里还没有出过一次这样的喜事,街坊邻居显然也都听说知县和和皇上派来的督学大人对陆家的两位公子颇为赏识,又一见陆钧和陆钟两个人一表人才,称赞声不绝于耳。
陆钧不习惯被众人围观,让前来开门的祥叔把大门紧紧关上,对他道:“祥叔,先生教我们换好衣服快些回社学去。你让灶上稍微做一点东西我们先吃几口垫垫肚子,我们这就要走了。”
祥叔连忙点头,然后对陆钟道:“钟少爷,你娘在院里等你,快去吧。”
待陆钟高兴的跑了,他又凑近陆钧身边,小声道:“少爷有所不知,常氏这几天都躺在屋里。我问过我那女婿,他说他已开了药,估计下月初,常氏定会去和那姓黄的见上一次,却不知到底是什么时候?”
陆钧的脑子快速的转换着频道,他想了一想,道:“这事不急,我自去打听。只是他二人见过之后,还要劳烦杜医官多来几次,我们方才知道常氏的动静。”
祥叔笑道:“那是自然,他今晚还要再来一趟。常氏对他十分信任,许诺若是这一回能成了事,要送他二百两银子作为谢礼呢!”
说罢,又愤愤的道:“谁稀罕她的银子?!那还不都是从这个家里四处抠下来的?从前你爹管账的时候,家里一年年越来越好。自从换了她来管家,钱都不知哪里去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二房的院子门口,祥叔向赵氏请过安之后,便走了,陆钧进屋换衣服时,又听见隔壁传来了陆茗和祁儿说话的声音。
家里的一切都进展顺利。陆钧却不敢掉以轻心。上次就是因为他忙着学业一时疏忽,才让陆茗出了这么大的危险。这一回,他必须把一切都准备妥当,以保万无一失。
一场雨过后,空气还有些发闷,远处灰色的云像连绵的山峦一样,在天边堆砌着。陆钧换了一身玉色的长衫,带着陆钟往社学走去。在门口,常晓成身穿天青色缎袍,李尚源则是一袭蓝衫,周峙早早到了,一听到外面的动静就走了出来。
然而,平时一向比周峙来的还早的张尹却一直没有出现,众人左等右等,常晓成都有些不耐烦了,才看见张尹从远处提着长衫慌慌张张的跑了过来,对他们抱歉的道:“家、家中出了一点事情,有人闹事,把茶铺里的桌子砸坏了几张,我在家帮我爹收拾,这才来得晚了。”
就在这时,几个差役抬着轿子出现在了巷口。周峙顾不上责备张尹,对他们道:“待会儿一定要谨言慎行,尤其是你,常晓成,万不可胡乱开口说话!”
几个孩子连声称是,那差役已经到了跟前,对周峙道:“奉知县的命令,来接几位前去赴宴。”
说罢,陆钧就被迎上了轿子。他穿越后还没坐过轿子,在里面一颠一颠的很不习惯,好在社学离他们的目的地并不算远,很快轿子一顿,陆钧的双脚又接触到了地面。
他本以为这回又是全县上下的官员一起出动,到了之后却发现只有五个人。似乎洛陵县的官员只有王知县和夏县丞还有县里的教谕在,另外两人就是范督学和与他同来的一名随行官员。
陆钧跟在周峙身后行了礼,然后规规矩矩的站在那里,听他们互相寒暄了一番。古代人的礼数非常周全,上到王公贵族,朝廷大员,下到平民百姓,一举一动都不可逾越。陆钧感觉自己还没有习惯这样繁复的礼仪,因此处处小心,生怕自己不自觉就做出什么不符合这个时代的礼节的举动。
入席之后,陆钧感叹起了自己的英明,幸好自己和陆钟先吃了点东西,否则饿着肚子在这里肃然端坐,那滋味肯定很不好受。
王知县这次做了充分的准备,把这几个孩子一个个介绍了一遍,介绍到陆钧的时候,他特地提到了陆家曾经显赫的家世,说了一半,他故作神秘的道:“督学大人,您知道这陆家家族有多庞大么?咱们这洛陵的陆家和那蒙兴的陆阁老可是宗亲呐,只不过,陆钧的祖父,陆老先生向来为人低调,毫不攀权附势,此事,学生也是偶然得知的。”
听了这话,范督学极有兴趣的看着陆钧,问到:“哦?果真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