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钧等人在洛云轩用过了饭,洛云轩里人来人往,不断有人过来与他们庆贺,几乎到了快晚膳时,两家人才道别离开。赶回陆家的时候,县里道贺的人也到了,他们接了赏钱,刚出巷子,见了陆钧和陆锦,又是一阵吹打,吵得陆钧十分不自在,却也只能重新挂上已经有些僵硬的笑容,谢过了对方。门口一众仆人小厮把他们迎了进去,陆兴璘也拄着手杖走出了大房的院子,见了陆钧和陆锦,并没有拉住他们说话,而是简短的道:“做得好,先去跟老爷子报个喜吧。”
陆垠自然已经知道了,但陆兴璘的意思,无非是要两个孙子亲口再去对他说一遍,让他高兴高兴,陆钧和陆锦对视一眼,加快脚步,一前一后进了陆垠的院子。
陆垠就坐在院子里,却不像其他人那么兴奋,而是指着旁边的两个石凳对他们道:“坐罢。”
陆钧二人行礼之后,便小心地坐了,等着听陆垠的指示。陆垠开口问道:“有没有请周先生给你们看看你们做的文章?”
陆锦没敢答话,只是看着陆钧。陆钧便答道:“我们誊出来后,都让先生和常伯伯、四叔一起看过了,先生说我和常晓成二人的文字或许能取在十名之内,阿锦第二篇破题做得好,想来在团案上,也能排进第一圈。”
方才在酒桌之上,陆钧才听常仲他们说过,发案的时候,案榜是圆形的,中间一个朱红的“中”字,正上方便是第一名案首,然后依次沿着那圈排下去,前五十名是第一圈,往后的便再排一圈,若是不够一圈,也要将间距加大些,尽量将一圈排满。陆锦开做八股的时间不长,能够排进内圈,已经非常不错了。
陆垠还是那一副不拘言笑的模样,嘴角往下撇了撇,点头道:“虽说县试取了,府试也还要好好准备才是。尤其是你,陆锦,多随你哥哥做做功课,不要以为科考就这么容易。想当年你父亲县试时可是差一点就中了县案首的,后来也唉!”
老爷子或许是不想让他们骄傲自满,但他这话说得也太过泄气,连一旁的祥叔都听不下去了,打断他道:“老太爷,这会儿还是该夸夸两个少爷罢,您也不是没瞧见,他们先前读书有多用功,哪一天不是读到半夜,早上又起得那么早”
说罢,又抬头笑着对陆钧和陆锦道:“你们爷爷的脾气,你们也是知道的,方才那报喜的来了,他不知道有多高兴呢。”
陆垠的的表情有些不太自然,摆摆手,对祥叔道:“准备的东西,赏给他们罢。”
祥叔应声走进屋去,捧出一个木托盘,上面竟然是两方青石砚台。陆钧虽然不太懂这些文房四宝,但一眼看去也知道这砚台是好东西,至少比自己现在用的好多了。祥叔把这木盘放在石桌上,将那两方砚台分别递到了陆钧和陆锦手中。陆垠在一旁道:“家里也就剩下这么几样从前留下来的东西,再想要什么,就靠你们自己去挣了。”
说罢,他看了陆钧他们手中的砚台一眼,道:“这是常山的青石做的,容易发墨,你们带着去考府试,别叫滋阳那些人笑话洛陵陆家。”
陆钧恭敬的谢了陆垠,和陆锦一起走了出来。陆垠方才的反应似乎让陆锦有些不知所措,陆钧却笑了笑,道:“爷爷年纪大了,情绪总有些反复无常,其实他心里是欢喜的,不然也不会给我们这砚台了。”
陆锦点了点头,还想在和陆钧一起研究研究那砚台的好处,却见安材已经在院门处等着陆钧了,一见他们两人,便笑着祝贺过了陆锦,随后对陆钧道:“少爷,太太等着呐。”
陆钧把砚台交给安材收好,嘱咐陆锦回去好好休息休息,便随着安材往二房院子走去。
走了两步,陆钧却见安材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果然,还不等他发问,安材便道:“少爷,今天我回来的时候,在咱家附近看见两三个人,其中一个有点面熟呐。”
陆俊心生警惕,忙问:“是谁?!”
安材现在也和几个月前不一样了,处事稳重谨慎的多,他皱着眉头,犹豫起来。陆钧见他的模样,忽然心中有了一个猜想,低声道:“是不是陈公子?!”
安材微微的点了点头,道:“他没穿直裰,也没戴方巾,但但少爷你也知道,他一张脸那么白白净净的,虽然只是远远一面,我还是觉得我没看错。另外两人,估计是他的随从。”
陆钧心里跳了一下,但很快就镇静下来,道:“小姐呢?小姐今天一天都在家里?!”
安材忙道:“我一回家,就问过祁儿了,小姐绝对没出去过!”
陆均松了口气,不过,他也知道,再给陆茗几个胆子,估计她也不敢跟着陈礼文私奔,他要考虑的不止是这个,而是,陈礼文竟然在这个时候,回到洛陵来了!
就在这时,驿馆的院门静悄悄的开了,院子里头没有动静,却站的是满满的两排巡抚衙门里的全副武装的士兵。
这名瘦小的考官脚下顿了顿,神色却没有改变。他侧头对身后随从把手一摆,自己一个人走进了屋去。
在屋子里,昏黄的灯下,已经有两个人,一站一坐,等在那里。坐着的人一见这考官露面,马上起身道:“峻成兄忙了一日,茶我已经备好,先坐下歇一歇罢。”
考官姓谭名洋,字峻成。他这一日确实累得很,拱手一拜之后,他微微喘了口气,抬起头来,有些意外的道:“缉熙,你把令郎也带来了?”
此时,站着的那个年轻人躬身一拜,道:“见过谭伯父。”
谭洋点点头,夸了他两句,又对那中年人道:“缉熙,听说你这两年一直把令郎带在身边,说是要他历练历练。这两年他在山东各地游学,名声更大了,我走到哪里,都听说陈缉熙有个学识渊博的神童儿子,如今一见,果真是人才出众,仪表不凡。却不知你打算何时让他出仕,也好替你分一分忧啊?”
这屋里等着的两人正是陈礼文和他的父亲陈穆,陈穆字缉熙,与谭洋同出自如今内阁首辅沈如渊门下,两人又同是嘉运府人,虽然差了几岁,但他两人交情已久,此次举荐谭洋来洛陵县替暂被关在济南府的王县令监考县试的,就是陈穆。
两人被派出京前,曾在吏部共事过数年,此时两人互望一眼,已经都知道了对方心中所想之事。陈穆笑了一声,道:“犬子无知,哪知道官场险恶?他今年才二十,我和我内人的意思,是让他先成家,再立业,到时候,有个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在他身后管教着她,他便收了心了,行事也才知道分寸。”
陈礼文一听这话,脸又沉了下来,但却不敢开口,仍是低头站在他父亲陈穆身后,默默看着那黄花梨木椅背上的纹路。谭洋听了,瞟了一眼陈礼文,意味深长的“嗯”了一声。
陈穆方才刚和谭洋一起坐下了,如今说完这几句话,又背着手,缓缓站了起来,对谭洋道:“峻成兄,你是知道我来此处的原因的”他抬手一指外面的兵士,道:“这么多事摊在一起,恩师也顶不下去了。你是提学道的人,这些事你不必搅和进来,明天一早,我就命人送你回济南去。”
谭洋点点头,又看一眼陈礼文,道:“恩师终于想通了么?”
陈穆嘴角一扯,露出一个苦笑,道:“这都是没有办法的事!如今北边乱,南边乱,边境也乱,这样下去,谁也承担不起这样的罪责。陆睿涵走了,却又扶上来一个李阮。况且陆睿涵人是躲在蒙兴的山沟里,可这几年朝廷三省六部,那一个角落里没有他那书院里出来的人?上到内阁,中间有和你共事的那位提学使大人,下到洛陵县一个小小的县令,他们这些人嘴里叫喊着替皇上分忧,实际做的都是什么?只想着把我们这些人踩在脚底下,如今倒好,快被人一锅端了,只怕回头还要用他们在蒙兴学的那一套无理搅三分的高明的本事,把脏水泼到老师和咱们身上呢”
说到这里,他看一眼窗外,凑过来对谭洋道:“恩师说了,如今西北打得厉害,昭王、明王,都牵扯进去了。他陆睿涵也不要以为自己就能明哲保身,毕竟从前姓杨的到底查到了些什么,这是谁也不知道的!”
他抬起头来,声音恢复如初,转身对陈礼文道:“你去外面叫人烧茶、备饭,你谭伯伯累了一天,县衙门里不知道招待,这里不能怠慢了他!”
陈礼文有些犹豫的走了出去,陈穆待他关上门,上前对谭洋道:“峻成啊,我也只能和你这样说,人家都羡慕我能和陆家攀上亲,若是我能选,我还不稀罕他!我们陈家也不乏开国的将守,托孤的重臣,江南谁不知道我父亲陈汝堂的清名唉!”
他一声叹气,说不下去了,谭洋却早有准备的打断了他,道:“缉熙不必说了,我也是有儿女的人。只是咱们既然跨进这官场,你就要体会恩师的苦心。你这一番心思,可千万别再贤侄面前表现出来,到时候娶回陆家的女儿,就是尊佛,你也的供在家里,明白么?”
谭洋比陈穆年长几岁,也更能拿的定主意,陈穆听他一说,马上敛容道:“峻成兄所言不错。我只是心有不甘,我们辛苦经营这么多年,到头来还要向陆睿涵这个老狐狸低头。”
谭洋听见门外的脚步声,最后说了一句:“如今已经不是陆睿涵的问题了!缉熙,咱们肩上还有千斤重任,万万不要辜负了恩师这一番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