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晓成正襟敛色,俯首一拜,道:“回禀大宗师,学生读完了四书和五经中的四经,只剩一部春秋只读了左传、公羊传,那最后一部谷梁传还未曾读完。”
范督学见常晓成相貌堂堂,言语又十分得体,心中欢喜,接着问道:“可曾开笔写过文章?”
常晓成一听,觉得自己大有机会,马上道:“学生从十二岁开始学习制艺,如今已快三年了。文章也写过数百篇,求先生指教!”
范督学听他言语间颇为自满,也不气恼,反而想道:“如今朝堂上一潭死水,小人当道,正需要这样勇于进取的人材,我且看看他文章做得如何。”
常晓成此时已经回到座位上,将自己平日带着的数十篇文章中,挑了三篇呈上来。范督学还真的命人呈上纸笔,把他那三篇文章圈圈点点,阅了一遍。
常晓成大喜过望,接过文章就跪下叩了个头,道:“多谢大宗师!”
范督学躬身扶他起来,道:“这本是老夫的职责所在,你不必多礼,我看你文章才气有余,理法上却微有不足。你再多读一读孟子、尚书,还有,你没读完的谷梁传平实庄重,不似公羊传高言大义——这几本经书你回去再好好研读,都对你做文章大有帮助。”
常晓成高兴极了,虽然只是短短几句话的接触,但是大宗师给他改了文章,从此往后,他就可以自称是大宗师的弟子了!这样的殊荣他从前还没有想过,他又是一拜,道:“是!学生回去之后,一定好好钻研孟子、尚书、谷梁传,一定不负大宗师的期望!”
范督学满意的点了点头,紧接着,他又问了李尚源和张尹同样的问题,这两人也忙将自己的文章呈了上来,范督学一一改了,交还他们,先是对李尚源道:“你的文章看得出义理十分精准,一句句层层递进,言之有物。你可选了本经了么?”
李尚源任是平日里再镇定,这时候也多少有些激动不安。他的声音微微颤抖着,道:“回禀大宗师,学生还没有完全决定。不过,五经之中,学生的尚书读的最精,学生正在考虑选尚书做本经,今次有机会聆听大宗师的教诲,学生斗胆问一问大宗师,以学生的文字,不知选尚书做本经可否?”
范督学想了一想,道:“嗯,老夫的本经即是尚书,我看你文字严谨,尚书对你来说,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
说到这里,范督学认真看了李尚源两眼,只见他眉目清秀,目光灼灼透着几分常晓成所没有的决心和坚定,这眼神让范督学心中一震,对他的印象不由得又深了几分。
范督学指着常晓成,接着李尚源道:“你二人的文章可为互补,平日做学问时要多多切磋,彼此取长补短,‘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朴质太过而文采不足就显得粗鄙,文采太过而朴质不足就显得虚浮,此乃圣人之言,二子可引以为戒!”
随后,范督学又把张尹叫到面前,对他说道:“你的文章也算得上是不错,只是这两篇破题破的都平庸了些,若是阅卷官看的快了,只怕就略了过去。你还要在破题上多下下功夫。”
张尹哪里见过如此的场面,早已吓得语无伦次,最后还是常晓成好心在后面推他一把,道:“快谢过宗师!”
张尹俯身在地,连声谢道:“大宗师教训的是,学生明白了。”
此时,这三人都退到了一边,只剩了陆钧一个人站在那里。陆钧自知自己没有文章拿得出手,抱着无知者无畏的心态,他对范督学行了一礼,道:“学生见过大宗师。”
范督学这回并没像刚才询问其他三人一样询问陆钧他学了些什么,而是和颜悦色的道:“你叫什么名字?”
陆钧再次俯首行礼,然后答道:“学生姓陆,名钧。”
范督学道:“嗯,是君子的君么?——‘文质彬彬,然后君子‘——你倒是配得上一个‘君’字。”
陆钧忙道:“多谢大宗师夸奖,学生的名字是钧石的钧,鸿钧的钧,并非是君子的君。”
范督学笑道:“也不错,一样是个好名字。”
说罢,他又打量了陆钧一番,道:“文章我也看了不少了,不如再出一题,把你们几个一起考一考,如何?!”
陆钧心怀惴惴,不知道他要考什么,他一个诗书满腹的大儒,不会再考什么帖经墨义吧,考别的,自己估计也不会有什么出色的表现了,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啊!
陆钧在心里暗暗的祈祷着,今天早上那一顿饭,这位老先生应该知道了他的水平,看样子他对自己并不反感,应该不会让自己下不来台才对。
正当陆钧在那里忐忑不安的时候,只见范督学伸手往窗外一指,道:“唉!今年你们山东这雨连绵不断,老夫就以此为题吟上两句,你们试着接一接吧。”
在众人的注目下,只见这老先生把手一背,一步步走到窗边,又一转身,目光依次从王县丞和他身边的那几名官员上扫了过去。他虽然年逾花甲,目光却十分精利,瞧的那几个官场中的老手都不由得低下头去,一个个拢着手默不作声。倒是周峙和孩子们仍然带着几分好奇,看着他在窗边巍然屹立的背影。
只听他回过头来,沉声道:
“溪云东起万里愁,
夏雨霏靡事不休。”
他这两句刚刚出口,外面又是一个惊雷,狂风大作,将满地的落叶刮得哗哗作响,刚送走了冯公公的王县丞等人吓得浑身打了个哆嗦。什么溪云东起,夏雨霏霏的,明摆着是说他们这个地方治理得不够太平嘛。这、这要是传到皇上耳朵里去,始作俑者冯公公自然没事,而他们这些人小小的官位还指不定保得住,保不住呢。
周峙平时没怎么用心教过孩子们对诗,但是作为基本的素质的培养,从小他们都学过声律启蒙这一类训练儿童应对,掌握声韵格律的书。而且八股文里面对于对仗的考校也很严格,孩子们平时放学之前,有时候是会练习一下对句,不过是为了活动脑筋罢了,正儿八经作诗,他们可都没怎么学过。
王县丞心里更怕,尤其是怕常晓成这个二百五,反应又快,不知道对出个什么来。他权衡再三,只得又满脸堆笑的开了口,道:“大宗师,这或许,有些为难这几个孩子了,本朝科举以文章为主,早就不考诗赋了,他们即使对得,只怕也难以入得了大宗师的眼啊。”
范督学却摆手道:“无妨无妨,诗有何难,不过是以此咏志而已,你们几个都是有悟性的孩子,尽管对来。”
陆钧本来就看着窗外那一片昏黑心绪不定的,听他这么一说,只觉得更难了,不仅要对,还要咏志,这上哪儿咏去?!但是可以肯定的是,范督学这两句肯定不是为了和他们聊聊天气,他是想看一看,这几个孩子对于自己的将来,到底有着怎样的打算。
就在这飕飕的刮着冷风的句读堂里,在严肃的有点令人窒息的气氛中,陆钧居然穿越后头一次认真的考虑起了自己的志向问题。
王县丞的担忧马上就变成了现实,只见常晓成把胸脯一挺,高声道:
“魑魅魍魉何足惧,
我自岿然占鳌头!”
那几名县里的官员脸上马上就不好看了,他们一下子都成了魑魅魍魉了,谁还能得意的起来呢?然而,见范督学赞许的点了点头,他们还只能连声附和道:“不错、不错。”
范督学道:“虽对的粗陋了些,到底是即兴而成,不可太过苛刻。”
又道:“况且此子这两句中,不畏奸佞小人,志向高远,真可谓孺子可教也!”
常晓成一听范督学又夸了他,顿时喜上眉梢,提声道:“大宗师,我原本想对‘任他狂风千万丈,我自岿然占鳌头。’可是我后来又想,如今世道艰险,中庸有云:‘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
眼看常晓成下一句就要说出口,李尚源狠狠在他背后一捏。同时周峙也厉声喝住了他,道:“常晓成!大宗师赞赏你两句,你就忘了礼数了,在大宗师面前你也敢你啊我的,你还记不记得为师平日里是如何教你的了?!”
常晓成吓出了一身冷汗,慌忙道:“是、是学生的疏忽。还请大宗师莫怪。”
范督学的脸色也微微变了一变,然而很快就恢复了正常,道:“年轻人才思敏捷,有什么可怪的?我看你这两句,固然后一句句法上工整些,却还是前一句文理上更贴切些。”
说罢,他轻轻一叹,道:“你们三人呢?也说来听听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