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可知,想入悟道,需过三关。”
在这股自心底升腾的温暖之中,当了一辈子下人的天下第四声音悠远,好似从天边而至,又似是在萧氏心底升腾。
而他也不知道萧氏不懂修炼,所以继续解释道:
“寻常凡夫修炼者入自在境后,便是悟道第一关。而这一关,便叫做“眀道”。”
仰望天空金光苍穹,他的眼眸里几乎被星空之上的金光所盈满:
“知道自己的道在何方,不管是追寻前人脚步也好,补全天道亦好。总之,需以眀道,登堂入室。而所谓的半步悟道,便是这一步。知道自己对于这片天地意味着什么,找到这片天地中所存在的道理,找到自己立身立命的根本源头。而这一步看似简单,可实际上……凡人庸碌存活此世,每日为饥寒饱暖而奔波,为妻儿老小三餐而活。活的明白?……呵。”
一声带着几分讽刺的笑声自夜空中响起:
“谈何容易。”
“……”
萧氏不言,静静聆听。
“而就算活明白了,可面对周身牵挂,又真的有那么容易割舍么?那些或从小陪伴,或半路结交,亦或者见之不忘之人,便是一团团的丝线、乱麻。就算活的明白,明白了自己要为这片天地需要而执行的规则又能如何?天下佛门追求了一辈子的六根清净,可又有几人真正可做到?
……所以,在真正面临选择时,有些人干脆看不清,或者不想看了。而能看清之人,都是心神坚定,无论大情、大爱、大憎、大恶皆可明辨、明思、明悟、明白之人。此等之人,方有资格前往下一步。”
面容苍老的掌香大监语气变得陡然寂寥了起来。
“而这第二关,便是此时了。此关名为:“问心”。心神坚定,问心无愧,见诸多不可思议事时,灵台清明。见种种大恐怖者,心智顽坚。说是问心,问的,其实更像是自己。
虽然奴婢没询问过其他人悟道问心一关为何,可陛下搜罗古今典籍,偶有高手记载,观之……奴婢发现,其实这问心,问的只是自己的心而已。不可思、不可惘、不可爱、不可恨。种种不可,却又无一不可。
有人问心,见自己生平憾事。有人问心,晓自己错过之机。寻常修炼者,光是修炼,悟不得道。想悟道,需见,需听,需过,需行。修炼之一生,便是行走之一生。
平日偶有足履踩死一只虫儿,或见一方行事不公而袖手旁观,亦或见一佳人蓦然回首,又或是遇双亲还魂关怀备至……所见之道,皆为问心。心中赤城,无愧于天地,便会进入到那最终一关……”
说到这,黄喜子语气里出现了一丝玄之又玄的道韵,缓缓逸散。
护在杨广身边的他,此时此刻周遭天地之炁,如同被赋予了某种特殊的意义。
自己不死。
王权不败。
那是最单纯至极的念头。
可亦是最纯正到容不得掺杂半点污浊的念头。
“我在,王权既在。”
“天命授我!”
“代天子施威四海。”
“顺天子者昌,逆天子者……亡!”
如同手心手背有阴有阳。
他的道,便是再简单不过的道。
这条命,是陛下给的。
那此生便为陛下之盾,之刀,之马,之威。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天子开明,大赦天下。
天子一怒,血流千里!
抛弃自我、本我,一切只因陛下命令而活。
这便是他的道,亦是存身立命之根本。
而在这一层得天地承认的执掌皇权握柄的道韵中,他的声音缓缓响起:
“最终一关,便是“立道”,问天地可允许,问己身可承担,问苍生许愿意,问道韵开天门。天门一开,便是立身立命,从此代天行道,恪尽职守,不可违背。
大道三千,不可弯、不可折、不可损、不可妥协。眀道、问心之后,立道于他人、于自己、于众生之间。
至此,悟道而成。朝夕更迭,再无可损。天之道,其犹张弓欤!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与之,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实话实说,黄喜子说的东西已经超出了萧氏的理解。
虽然每个字拆开来看她都懂,但组合起来,尤其是最后一段出自《道德经》之言,放到着更显奇怪……但却想想,似乎对道的概述又是正确的。
她有些听不懂了。
不过……
她还是抓住了主要的矛盾:
“这么说,这人还没到第三关?”
“回娘娘,正是。问心之后,道下法则,立身合道,便是真正迈入这悟道之境了。”
“……还需要多久?”
“这……”
黄喜子想了想,摇头:
“或是一瞬,或是须臾。或是……身死道消,谁知道呢。”
萧氏不知道。
他也不知道。
甚至已经察觉到这一丝异象的所有人都不知道。
但没人离开。
悟道之境,虽然不是什么百年一遇。可对于一些修炼者而言,能观摩,本身就是一场大机缘。
无论是借鉴还是模彷,对于他人而言,都是一种明悟己身的过程。
而对于黄喜子这些人而言就更简单了。
他们也都想要看看……
对方的道……
到底是什么。
……
“为始皇帝!后世以计数,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统六国,天下归一!”
“书同文!车同轨!”
“铸天子剑!”
“牧万民!”
“筑长城以镇九州龙脉,卫我大秦,护我社稷!”
“仙人何在?”
“不得长生!”
“可是寡人身心不诚!?”
“罢……罢……罢……”
“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
“唉。”
“徐福……”
“走好。”
杂念。
纷纷扰扰的杂念。
无穷无尽纷纷扰扰的杂念正在李臻的脑海之中碰撞,交替。
每一次的碰撞,他都会听到一个声音。
充斥着各种情绪的声音。
有豪情、有愤怒。
有遗憾,亦有释怀。
甚至到最后,李臻都分不清那些是自己的声音,还是别人的声音了。
他总觉得这声音……不,这话语有些耳熟。
可偏偏却想不起来是谁。
他似乎经历了许多,又像是自己经历了许多。
可他与自己……似乎又没什么区别。
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嘈杂,可慢慢的,逐渐的……这些声音,这些如同记忆,但却又不是记忆,而像是残留到哪怕挫骨扬灰都无法抹消的执念与遗憾,化作了一个最单纯的欲望……或者说愿望。
“可愿长生?”
可愿长生。
可愿长生!
可愿长生……
最单纯的夙愿,以一种最执拗的方式,冲击着李臻的脑海。
恍忽间,他似乎看到了一个人……
那人的背影有些像自己,但又不像自己。
自己是他,又不是他的人。
站在一处悬崖之边。
眺望东方一片茫茫无尽的苍茫大海,在自言自语,又好像是在和自己发问:
“可愿长生?”
李臻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甚至他都不清楚如何开口。
只是依据最本能不过的行为,一遍又一遍的抗拒着回答。
任你问了多少遍,就是不回答。
因为……那不是他要的。
而这个念头诞生的一刹那,马上他又被一个新问题所包裹。
你要什么?
你要什么!
你要什么……
你要什么?可愿长生?
你求什么?可求长生?
为何执拗?
为何抱憾?
为何抗拒?
为何不答?
无数种疑惑从心头而起,在那种不自知不自晓的状态中,似乎找到了某种空隙,开始侵入他的心灵。
而李臻面对这些茫茫多的问题,也没有拒绝。
问,就问呗。
我也不知道我要什么。
可要金钱?
不要。
可要权利?
不要。
可要美人?
emmm……
何人?
何方?
何处?
何眉?
何眼?
何鼻?
何口?
察觉到了他的迟疑,脑海中的美人如白驹过隙,不同的脸,不同的模样、长相,不同的人开始在脑海中旋转不休。
可这些人……
都不是她。
可她长成什么样子……
自己却想不起来了。
然后,就是另一轮的问题。
为何想不起来?
怎么想不起来?
在仔细想想?
在何时何地何处所见,身穿何衣何裤何鞋何袜……
就像是一个无解的迷宫,只要得不到答桉,它就会一直催促、追问、甚至是质问下去。
逐渐逐渐的,问题越来越多。
也越来越杂。
似乎囊括了世间所有的问题,此时此刻全都聚集在了李臻的心头,等待着答桉。
它们如同风暴,如同海潮。
席卷了一切不说,偏偏,那唯一的正确答桉,就像是一把钥匙。
如果打不开,那么这些问题便会永远的盘旋在这一方心灵净土之中。
可偏偏……
李臻就没想给出任何打算的意思。
只是脑子里开始胡思乱想。
他也不知道想的是什么,可能是这里面某一个问题的延伸,又可能是某一个问题刚好和另外一个问题重合在了一起,俩问题这么一碰,似乎又产生了一个新问题。
然后顺着这个新问题,又产生了一大堆问题。
甚至,他一度感觉这些问题好像蟑螂。
家里虽然只出现了一只,但在看不到的地方,可能这些蟑螂已经可以论窝来算了。
而一般人肯定想的是怎么处理,解决,抽丝剥茧……
偏偏,李臻没有。
他就像是一个冷眼旁观者一般。
让它生。
让它生!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生就是了。
于是,问题越来越多,越来越庞大。
风暴化龙卷。
海潮掀怒涛!
似乎因为他的不作为,让这些问题挤压在了一起,内部的压力越来越大,似乎继续一个发泄的途径。
可偏偏,李臻不给。
一个问题不答,一个问题不说。
脑子里面全是胡思乱想,每一个念头,都会搅动十方风云。
一层又一层,密密麻麻的问题越来越多。
最后挤做了一团。
他在问我为什么天空是蓝色的。
可他也问我了为什么道士的道袍是蓝色的。
蓝色是怎么产生的?
橙色和黄色?
那橙色是怎么产生的?
黄色是怎么产生的?
为什么我会是黄色?
为什么你会是橙色?
不要挤!
我先来的!
为什么你先来的?
为什么不能先回答我的?
……
此时此刻,李臻的脑海里,不清楚这些问题是活是死,也不清楚到底这些猜测是自己的臆想还是某些东西本身的意志。
他压根不去琢磨,只是一个劲的胡思乱想,想不明白一个问题,发现越来越深澳后,就会去思考另一个问题。然后再从另一个问题诞生更多的问题。
逐渐的……
这些风暴之中的疑惑似乎穷尽了天地之能。
可偏偏,越来越多的无解,却化作了无尽的“除不尽”,仿佛那永无尽头的圆周率一般,依旧向前延伸着。
然后……
逐渐的……
海潮,已经无法在汹涌澎湃了。
它化作了一个无比臃肿的庞然大物,明明其中的每一滴水,都是一个包罗万象的无穷尽,可偏偏……这些无穷尽凑到一起,挤压在一起,成了一个饱含着世间一切究极秘密,却有迟滞笨拙的存在。
新的问题,还在源源不断的产生。
可里面的问题却始终得不到解决。
但……
世界,就只有这么大。
它已经发出了不堪重负的挤压之声。
那些源源不断产生的百思不得其解正在挤压着原本就已经日益缩小的生存空间。
《我的治愈系游戏》
想停下。
停不下来。
因为后面还在有问题产生。
想出去。
出不去。
因为……他,才是那个真正掌控着钥匙的人。
明明只要回答一个问题就好了。
明明只要回答一个问题,顺着这个问题抽丝剥茧,你就能看到整个世界的源头所在!
就能得到我们的承认,被我们赋予属于你的使命。
为什么?
为什么不回答呢?
盈满。
挤压。
充斥。
鼓胀。
问题,感受到了难以言喻的臃肿与窒息之感。
任何一位后进者如果此时此刻能够进来,让它们得以宣泄,那么恐怕都能得到令人欣喜的解脱。
可偏偏……没人进的来。
接着……
这些“问题”终于听到了一个最简单不过的问题:
“很难受,对不对?……何苦要这么委屈自己呢?……撑破它吧,如何?让我们……一起得到自由。”
荒唐的问题。
荒谬至极的言语。
可偏偏……
当这个问题问出口时……
所有的“问题”发现……
似乎……
有点道理。
这么挤……
我撑破了它……
那一切的问题,不就……
不是问题了?
于是……
浩瀚苍穹。
不知何时已经密密麻麻布满了整个天空,照亮整个江南、秦岭、淮河、长江、黄河……乃至一切区域的金色光辉……
陡然间光芒大作!
照亮了大隋朝。
点亮了极北之北。
乃至跨过山海,跃过重峦叠嶂……
这些光芒,在这一日的夜晚……
笼罩住了一切。
中州之东,刚刚为要编写的《天皇记》而苦恼无法提笔的老者笔锋一顿。
又往东,高高的金字塔前,处于巅峰时期的文明还在祭祀古老的太阳之神。
再往东,西哥特人才刚刚夺回被占领的领土。那片庞大而华丽的帝国倒下后的尸体还没被瓜分殆尽。一个人人手持十字架的教派才刚刚开始中欧的征服……
无数雄心勃勃的野心家也好。
夜不能寐或是刚刚起床的各怀心思之人也罢。
那些古老的、强盛的、衰败的、腐朽的……
那些追求权力、酷爱刑罚、执着杀戮、忏悔罪孽的、等待救赎的……
无论是探索着,懵懂着,凝视着,俯瞰着,行动着,静待着……
活着的,
死去的,
所有人。
都看到了那片贯穿整片苍穹的光。
以及光芒之中,那好似自言自语,却又像是对他们说的自问自答:
“这个世界会好吗?”
“是的,会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