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子澄双脚再次落地,陷入了一片白皑皑的大雪里,再次一个不稳,身子晃了晃就向前栽倒过去。
脑袋却是“嘭——”的一声,碰到了一块很坚硬的什么东西,顿时起了一个大包。
他抬起手背,轻轻揉了揉自己的脑袋,伸出手扶着那墙似的东西站起来,在心里悄悄地“咦”了一声——眼前明明什么都没有,可是伸出去的手却的的确确摸到了一个很光滑的固体。
苏子澄用手胡乱摸索了一番,发现这许着是一面透明的墙之类的东西。
“什么情况……阿乾呢……”他一边悄声念叨着,一边在面前的东西上左右拍打,想看看这东西到底多长多宽。
晃着晃着,一个极其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白茫茫的视线中,苏子澄半边身子的血都腾——地涌上了脑门。
他看见一片雪地之中,有一条长长的血迹。失血之人,匍匐在雪地之中,衣服破烂,血肉模糊,像是在刀光剑雨中走了一波似的。正在用两只满是血的手扣住身前的雪,再挥动臂膀,带动身躯前行。
看得仔细的话,能发现那人手上的指甲已经脱落了好几片,却已经不再流血,只是身子上如长刀割划般的伤痕还在随着主人的剧烈撕扯而不断地陷入新生与死亡。
是辰乾。
苏子澄啪——的一声撞在了墙上,双手使劲儿拍打着身前那面看不见的墙壁,嘶声喊到:
“救、救救他——!!!”
“为什么?!不是说要保他吗?不是说要救他嘛?!!!”
千百支冰刃利剑突然不知从前方哪里射来,划着辰乾的脸颊,胳膊,躯干狠狠地攻击而过。
原来身上的伤痕是这样来的。
“放了他!不要这样!放了他!”
“……放了他?难道你以为这是现在正在发生的事情吗?”一声苍老的话语传进了苏子澄耳畔,他抬头望去,只见白发苍苍的总管正在身边。
“前辈?!”苏子澄猛地扭过头去,像是抓到了水中浮木一般,“求你!救救——”
话没说完,就被打断:“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他到底是怎么出来的么?”
苏子澄下意识握紧了拳头,懵懵地点了点头。心下升起一股不祥之感。
“你现在看到了。”
“他……”脑袋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炸了一般,苏子澄薄薄的嘴唇动了动,却挤不出话来。
“我们用毒。”狼冢总管轻轻叹了一口气,忽地沉声说道。
苏子澄静静地站在空气之中,微微低着头,既不看雪地中忍受着冰刀的辰乾,也不看站在身边的总管。刘海儿侧下来挡住半边脸,阴沉沉地看不到面貌。
“……没有一个人是可以自己变得无情无感的,所以我们用毒。不知你是否知道一种叫做‘却情花’的毒?”
苏子澄的嘴角好像难过地抽了抽。
“麻痹神经,忘却感情,此花至毒,无物可比。”总管慢悠悠地沉声说着,“跨出狼冢大门,也就是意味着却情花毒已经深入骨髓。”
总管从上往下看着这个低头缄默不语的孩子,不可察觉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放低了声音,“也许狼家人永远都逃不掉这个劫……”
苏子澄动了动眼皮,终于抬起了眼睛,双目微微涣散地看向鹤发老人,一片混沌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了雪山之上的场景,红唇微动,咬了几个字:“韩将军……?”
总管眼神黯了黯,“是啊,老夫的确没想到……没想到韩家人最后一条血脉落了个这个结果。不过既然是韩家后代,不管他是良是莠,老夫都会尽上一把微薄力去帮扶他的……老夫趁他情毒未深,喂了解药给他。”
如同濒死之人抓住了汪洋之中最后一片稻草,苏子澄猛地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扎进了肉里面,却丝毫不觉痛。双眼有些泛红地看着身旁的老人。
“但是这狼冢毕竟不是老夫一个人的,情毒是否深入骨髓,狼冢的大门能不能迈出去,到底还是要看这孩子自己。如你所见,这便是所谓的‘狼冢考核’。我们给每个人编造属于他们自己的精神结界,结界中所经历的一切事情,对结界的主人来说都是自己真的,不管是身体上的感觉,还是心理。基本上没有人能在没有却情花的麻痹辅助下生生抗住这么巨大的痛苦,不吭一声……”
苏子澄心中一颤,顺着总管深沉的目光看向了结界内的辰乾。此时的冰刀剑雨已经停歇了下来,他正慢慢地从沾满鲜血的雪地之上爬起来,身形有些晃动,终于还是稳住了。
苏子澄颤抖地伸出手,贴在了那看不见的结界上,看起来就像是正在抚摸辰乾苍白的脸颊。他哑着嗓子重复了一边总管的话:“基本上……”
“是的,基本上没有人。但是倘若真的有这漏网之鱼,我们也并不担心,毕竟不过是肉体上的考验。最考验人的,还是人心。”
话音刚落,苏子澄就看到辰乾对面不远处,站着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
一个‘苏子澄’。
他猛地扭头看向总管,心底里升起一股股恶寒,只觉得头皮忽地麻了一遍。
总管却并不把视线投在他的身上,只是淡淡地看向远方,“刚刚说过了,精神结界,如真如实。当狼冢里的孩子在自己的精神里,亲手抹杀了自己心尖儿上最珍惜的那块儿肉时,我们才会相信却请入骨。”
原来如此!
……果然如此。
心中的那点不安顿时被放大,大到无限边界之后,却也慢慢地平静了下来。
“老前辈,这便是我如今在此地的原因吧?”苏子澄脸上扯了一抹苦笑。
总管苍老的脸上划过一丝异样的色彩,他微微点头,“我已经私下里给过辰乾却情解药了,也明确地告诉他,从此以后,没了却情,所有的痛苦都要他自己承担了。做到这种份上,老夫……的确没有任何立场与理由再去明示他精神结界之事。再剩下的事情,便只能是你们自救了。”
苏子澄愣愣地看着辰乾走向那个‘苏子澄’,歪了歪头,像是在观察着什么,浑身破碎,满身是血地站在雪中,单薄身影,并不前行。
他低了眼睑,睫毛在眼下投了一片阴影,轻叹了口气,说道,“可是……前辈不觉得好笑嘛?前辈既给了解药,又给阿乾提了醒,最后又把我的神识拉到了这里……与其费力拉我来此地,为什么不直接在给解药的时候就告诉阿乾这结界并非真实呢?”
什么叫做没有任何立场与理由呢?
话说出来,不是自驳么?
总管混浊的眼中忽地闪过了几分讶然与讥讽,“怎么?难道你到现在仍旧以为,自己是今晚的主角么?”
“……?”苏子澄的眼睛微微睁大。
“老夫今夜受邀前来,本就赴的不是你的约。你们两个孩子,不过是两个拼了命想要改变命格去抓住彼此的人在自救而已,老夫不过看在韩将军的面子上顺水推舟,充当个牵线人罢了。”
今夜受邀前来?
今夜?今夜?!
一滴冷汗从苏子澄额头滑了下来,脑中突然就变得一片迷雾,什么都能看出点儿轮廓,却又什么都看不清楚。
自己现在到底在哪里?辰乾的神识?真实发生的过去?还是二哥哥的梅城宅院里?!
突然想起来两个小团子给自己喝的鹿苋水,苏子澄脑中炸了一下,“难道是……是那棵海棠树精?”
苏子澄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干。
总管抬头看向走近‘苏子澄’的辰乾,看着他停在‘苏子澄’面前,丝毫没有下一步的动作,而对面的‘苏子澄’却一脸阴沉地举起了手中的剑。
苏子澄此时正背对着结界,并不能看到这一幕。总管突然难得地温声道,“……老夫说过了,你们两个是在自救。所谓自救,过去改变未来,未来自然也能影响过去,命途多舛,不在片刻,途径的所有其他,不过牵线机缘。”
“那到底是——?!”苏子澄忽的急了一身冷汗,刚想问个所以然,便见总管一挥袖,一阵风打到了自己身上,生生地把自己掀进了辰乾的精神结界。
本来还沉浸在刚刚混沌迷雾中的苏子澄摔在地上,刚一抬头,便看到了不远处的‘苏子澄’一把冰冷长剑轻松地将对面辰乾的小腹捅了个对穿。
辰乾低头看了看自己发凉的小腹,脸上崩得很紧,令人看不出破绽。但是苏子澄却还是看到了那双无比熟悉的白虎眼睛中一闪而过的错愕与委屈。
心下一痛——
那不是我!
那不是你的子澄!
你看清楚!
苏子澄从地上爬了起来,走向辰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