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对着地府贪婪的小鬼都是持着满腹不屑，嗤之以鼻的态度的。瞧不起，看不上，觉得这小鬼不仅从小品性不洁，而且简直可笑又幼稚，竟然感和神仙讨价还价。
看，遭报应了吧？
当时苏默不过十几岁，听罢故事后，一开始的反应，觉得这小鬼大概是一个尖嘴猴腮，小眼儿滴溜溜转着，泛着精光，一副油嘴滑舌的样子。可是，过后想想，却总觉得有些奇怪的地方。
首先就是世人相传的，那小鬼断了一只手臂，神色却仍旧木木的样子。倘若是个贪婪金银、贪生怕死的孩子，怎么又会对着失了的手臂一脸木然？且不说他的心性，单单只是说一个不过几岁的孩子，断了只手臂的话，不捧着自己的胳膊大哭大闹就已经很不错了。
而且世人相传，总喜欢添油加醋，等到故事流传开以后，故事和事实差不多都是两码事儿了。那为什么大家都保留着这个不应景不寻常的描述？
是不是因为，它的的确确是真的？
其次，这个故事也实在有着好几处细思过后才发觉不对劲的地方。
一个小孩子，他会知道千军万马、千金万银代表什么嘛？苏默当时想着，也许军马金银在这孩子眼中，不过就是一群可以陪伴自己的玩儿伴，一顿热腾腾的的饭菜。
世人又相传，他许了很多愿望。苏默简直想笑，在奈何桥那种阴森古怪不正常的地方，孟婆，黑白无常，地府值员全都在看着，一群要过奈何桥的，正过奈何桥的，喝孟婆汤的大大小小的鬼们，都在听着。一个几岁的孩子，难道能在这种情况下口若悬河、一个一个的说着自己想要什么东西？这得要多强大的心理？
最后，为什么乘冥大仙要救他？不仅帮他还阳到他第一世的人间，还赐他百年修行基础，倘若真是一个心性不洁的小鬼，两世轮回又怎么可能把贪婪之性涤荡殆尽，怎么能让上仙为他做到这种程度？
实在不敢相信。
所以苏默当时也就是一听，反正是世人相传许久的故事了，添油加醋定也不少，逻辑不自洽也是个寻常的事儿，没什么可怪的。
只不过现在，突然发现坐在自己旁边的这个孩子竟然就是那个地府贪婪的小鬼，就是那个千年海棠树妖，再听那韵娘口气，好像这孩子轮回转世的时候，曾与自己前世相识，这实在是……实在是让人感觉好生奇妙。
“……哥哥？”小妖精皱着眉头，轻声唤道。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着，低垂着脖颈，看着怀中的苏渐离。他看苏渐离不像刚才一样放心地靠着自己，而是身体微微前倾着，心下很是乱糟糟的，总有一种想要伸手把他摁回自己怀中的冲动。
——却不敢越界丝毫。
苏渐离不动，他也不敢动，生怕一伸手，碰到的是一个嫌弃的眼神。
“嗯？”苏渐离自顾自地想了一会儿，才听见了小妖精唤自己的声音，又很是自然地靠了回去，仰头看了看小妖精尖尖的下巴，“怎么了？”
“我，”小妖精见了那一双清澈双眼，口中干燥，磕巴了一下，“我记忆有损，我实在是不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那样子。
“实在不知道什么？实在不知道为什么要缠着江郎嘛？实在不知道为什么我们江郎要受你连累嘛？”一旁的韵娘开口道，满腹嘲讽之气，“呵，这可当真有意思了，我们江郎受你连累成那个结果，你这个罪魁祸首竟然都不知道为什么？！！”
寻一听到罪魁祸首四个字，扶着苏渐离臂膀的手，不由得紧了紧，又突然反应过来是哥哥的瘦弱胳膊，赶紧松了下去。
苏渐离觉察出他的心情，眨了眨眼睛，道，“韵娘你别急，你慢慢讲，为什么小寻要跟着我这个……呃，我这体内的……魂魄？”苏渐离说道这里，也觉得有些怪怪的。
“江郎啊，他不和一个灵魂绑在一起，他自己怎么轮回转世啊！”韵娘眼中涌上泪水，却是落不下来，不知道是不是她这种鬼，连哭都哭不出来，“都怪我们自己倒霉啊，竟然被这种人缠上……”
“……”苏渐离神色有些不太自然，这个鬼娘子，开口闭口，就是江郎江郎的，他也知道一些灵魂之说，轮回转世之事，但是，无论是小妖精还是鬼娘子，认识的都是自己不知多少年前的前世了，和今世的自己根本就是两码事儿啊，无论是相貌，还是经历，所有的都是不一样的啊。
“韵娘，我知道你很……想念你的江郎，但是真的很抱歉，我不是。”苏渐离神色有些黯淡。他知道，这么说，的确很伤人，但是该断则断，不然的话，给了人家希望，到了最后又亲自抹杀的话，不更让人痛苦心碎么？
没想到鬼娘子却丝毫没有受到打击，溪水般动听的声音说道，“没关系，没关系，我知道，你还没有想起来，我，我不急的，我可以慢慢等的。”
苏渐离看着她苦涩的笑容，心下生出一丝异样之感，没有说话。
屋内安静了一会儿，苏渐离又开口问道，“那韵娘……你是怎么知道他若是想要轮回转世，就要和另一个灵魂绑在一起呢？这个灵魂，随便选都可以嘛？”
选到了这个将废不废的我？世上当真有这么巧的事情？
“我自然是知道啦！我从小生在道观里啊！神鬼之事，我又怎么会不知。”韵娘银铃般笑声格格笑了两下，再看向树妖之事，又眼神冰冷，咬着牙，加了一句，“只可惜，我当时根本就没有怀疑过你！”
寻也以寒冰神色回了过去。
苏渐离咳了一声，疑问道，“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太晚了，哥哥没有精神了。到此为止吧。”寻对着鬼娘子冷声说了一句，那鬼娘子仿佛还要再说些什么，只见寻抬了抬手，那鬼娘子便消失不见了。
寻把苏渐离扶起来，双手扶在他的臂膀两侧，看向苏渐离眸子深处，“哥哥，你信我好不好？我不会做伤天害理的事情的，不会。”
苏渐离睁大了双眼，心中最柔软的地方动了动，这小妖精不愧是那独一无二的千年树妖，看起来，真的很强大，怕是他挥手之间，那鬼娘子就会烟消云散。
可是他没有这么做。相反，还一直在努力想要证明自己没有做过坏事。
“信，”苏渐离苍白的脸上扯了一个笑容，“信你。”
寻的眼中像是剧烈震了一下，低了眉眼，顿了顿，放下了苏渐离，转身去拿擦拭的毛巾，就在他把手指放进盆中，想要试试水还热不热的时候，听到身后之人，轻声说了一句，“不过，我希望你也要明白这点，你和韵娘相处相交的人，是我的前世，不是我。”
寻猛然转头，却看到苏渐离仍是一副风清月朗的模样。和记忆中那个风华绝对，清雅俊逸的年少苏默重叠在了一起，恍得他眼前明亮，有些失明。
张了张嘴巴，有些沙哑，“绝不会的。”
绝不会……我不记得前世，我只记得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