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迷楼]
一行人总算成功出门,方锦湖并没有再追上来,反倒是一个小厮拎着食盒跑出来,,上气不接下气,“殿、殿下,我家二娘备下的一点薄礼,不成敬意。”
跟着薛瑜的侍卫手快接过了食盒,薛瑜嘴唇动了动,没有阻止。众人赶在宫门落锁前最后一刻进了宫,回去后打开食盒,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一张纸,夹层里全是用来压重量的石头。
纸上字迹很漂亮,写的却是,“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薛瑜:“……”
窗外的侍卫还在说笑着,推了王守进来问薛瑜分不分点心,说是要去喂马。薛瑜脸色发黑,啪地盖上食盒,拎着上了楼,“没有。”
走到自己常坐的二楼窗边,薛瑜才意识到她不知何时出了一身的汗。
闹心。
翌日一早的常朝并不需要薛瑜过去,她早早去菡萏院挖出来了还在睡觉的薛玥,领着去了秘书省。支着腿靠在窗边还在睡觉的苏禾远脸上的蒲扇突然被人挪开,他睁开眼,看清楚是谁,顿时哈地笑了。
“殿下想起臣了?”
薛瑜没在意他的奚落,领着薛玥一起拱手施礼,“苏师,我可是带了学生来。”
苏禾远这才瞧见跟在后面的薛玥,一骨碌翻身坐起。他自然听得懂薛瑜什么意思,按理说他负责的皇室子弟念书只包括了两位皇子,但真要揪着字词来说,还真没有限制公主来念书的。
“陛下允了?”
薛瑜笑,拿出皇帝盖印的手书,“自然。还得请苏师通融一二,阿玥的武师傅进内宫和她出去都有些不合适,借秘书省后院一用。来苏师这里念半日书,后半日与武师傅修习。”
刚开始正式上学几天的薛玥偷偷打了个哈欠,完全没想通她到底是什么时候被安排了这么明白。
“念过什么书,认得什么字,现在在临的是什么帖子……”
苏禾远考校了几个问题,看着乖乖巧巧的女孩心里欢喜。对薛琅来说念书是念书,对薛瑜来说念书是为了用书,他本觉得这样就不错,没想到今天能捡到一个“念书是因为喜欢书”的好苗子。
这下,之前看薛瑜弄出什么《齐文千字》和赋文的好心情全都没了,苏禾远看了看小女孩,看薛瑜怎么都不顺眼了,横挑鼻子竖挑眼,把薛瑜往外赶,“造纸和印刷那边的师傅都惦记你几天了,去,过去瞧瞧。”
这就是同意收下了。薛瑜把蝉生和薛玥的奶嬷嬷一起留在了后院,带着侍卫溜达着往前走。
来过秘书省几次,这里的各处位置薛瑜都很熟悉,熟门熟路地先去了调整职能后正式改名印刷工坊的坊前。
秋狩这段时间,工坊像是被扩建了,旁边多出来几个耳房,薛瑜挥开要上来引路的仆役,去看了一眼,正好遇到有人刚用完木板送回来。仔细一瞧,房中全是雕好的木板。
不知是为了拍马屁还是为了吹嘘,仆役在旁边口若悬河介绍起最近仓库收起来的新制雕版内容。他先夸了一遍《齐文千字》最近被要求印制的数量奇多,而他们赶在上司要求的时间内完成了,产能十分强大。在薛瑜被羞耻心杀死之前,仆役转而提起了最近印制的下发公文与律法。
也就是说,除了必要的内容,印刷最多的不是薛瑜预想中的儒学经典,而是她搞出来的识字手册。
皇帝这是要给哪里扫盲?
薛瑜几乎立刻想到了军营。按照时间来看,被催得这样紧急又要了那么多量,只有快调走的军队符合。
她没再听仆役说话,简单应付了几句,转道旁边的造纸坊。沤泡的糟糕气味因为天气变冷没有散到各处,但进了门味道就浓郁起来,两边林立的木框晾纸架子遮住了本就不多的亮光,让整个小院显得昏暗一片。
亲自带着人忙前忙后的造纸老师傅一眼就认出了薛瑜,“殿下!齐纸一号您看到了吗?我做出来了,我做出来了!”
一大把年纪的人说起这个,激动得还跳了两下,过来拉薛瑜去看纸浆池。一路上絮絮叨叨说起自己研发的过程,在心思纯粹的研发人员身边,薛瑜一直有些糟糕的心情也得到了平复,她含笑听着,不时问几句成本和材料问题。
之前的楮皮纸齐纸一号里的确如薛瑜的观察那样,里面掺了一点竹絮,但是从楮皮纸跨到竹纸的这一步,老师傅暂时还没有成功。毕竟薛瑜的造纸知识全部来自于系统的《造纸术》,里面写竹纸需要一百多天进行制造,现在没有经过足够浸泡软化的竹纤维很难被利用。
跟来的侍卫黎熊听着却忽然抽了口气,老师傅不满地哼了一声,薛瑜转头望过去,“怎么了?”最初跟着她的四个侍卫都不是毛躁的性子,不是真的发现了什么问题,不会突然这个表现。
黎熊挠挠头,“臣是觉得,泡竹子树皮过程的这个形容好像石灰水泡东西。”他之前被派去负责过石灰石采购,虽然后面交给了其他人去管,但在矿场见到的内容仍未忘却。
薛瑜之前没有联想到这里,被他一说,眼睛亮了起来,“对啊,石灰水。”石灰水是碱性水,不论能不能留下足够多的物质,加快竹子变软变细的速度肯定是能做到的。
老师傅听着也若有所思,挥着手,“去去,找石灰石来。”
他的学徒们被赶去找石灰石,薛瑜在旁边和老师傅讨论着用什么法子可能效果更好,她离开时老师傅依依不舍,追上来道,“等二号做好了,第一个就送去给殿下瞧瞧。”
第一张纸,象征的是身份不同,皇帝还在呢,送给她怎么行?
薛瑜阻止道,“造纸之技为您多年钻研,我只是提了些微不足道的意见,或许恰好点中了您的思考,促进了变化罢了。到时候您做出了新纸,受陛下奖赏时,我能在旁边看看新纸的模样,也就足够了。”
老师傅虽然热爱钻研技术,但并不是什么都不懂,高兴的时候脱口而出,冷静下来就意识到了里面的问题,他展示的一片心意并不能给薛瑜带来荣誉,反倒可能引来祸事,也就笑着应了下来。
薛瑜在造纸工坊得到了如今新的齐纸一号的造价,比市面上出自楚国的好纸低了三分之一,质量却有上升,如今秘书省内只是一个研发基地,真正开始造纸的郊外工坊已经全速启动,相信不久京城京官们就都能用上新纸,而不是只能抠抠索索地拿来做奖品。
回到秘书省后院,细细的读书声与教学声传了出来,薛瑜笑着在外面等了一会,听着苏禾远给薛玥布置了练习作业,又看看已经提前到来等在树下的李娘子,突然生出了一股看自家孩子连轴转上辅导班的感觉。
“苏师。”薛瑜拿着树荫下的小勺,从煮沸的陶锅中舀出一勺茶递给苏禾远,“如今印刷数量激增,书籍大有可为,您掌管藏书阁这些年修订了不少儒学经籍,不打算上奏陛下印发天下,广为流传吗?”
皇帝拿《齐文千字》搞的是扫盲,但这本识字手册能够起到的教化引导作用太小了,这也是薛瑜的惭愧感由来。掌握了印刷和纸张两大利器,当其他知识都被世家限制,这时候正是出手影响思想的大好时机。古籍流传多年,句读和释文各不相同,连早年的《春秋》都有三本不同作者不同角度的释文,更别说其他儒家经籍。
掌握了教育与书籍,就是掌握未来,掌握喉舌所在。
苏禾远顿了顿,“然各家皆有藏书,不缺我一言。”
薛瑜想起自己之前与乔尚书提起的国家学堂,“国子监读齐国之书,希望读书之人读齐国之书,怎会不缺一言,应是缺少多言啊。”
“读齐国之书……”苏禾远喃喃,他眼神放远,像是看到了众人都在学习经籍著作的未来,半晌,摇了摇头,“国子监教公卿子弟,然则大多家中设有族学,听从者少,交游者多。富者有族中之学,贫者习文断字无用,何其难也。殿下所言虽好,却是难为。”
他的说法与乔尚书面对薛瑜提起教人读书时一样,薛瑜之前觉得阶级固化沉重,看过流民的生活后,现在心情却不一样了。她笑道,“不试试看,怎知不行?不做准备,机会来的时候,怎么能抓住?”
这个机会,薛瑜并没有等很久。
回京后的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月末,说着要去大理寺状告方朔的方锦湖迟迟没去,挖开重新夯实的朱雀大街旁边每天都能听到不得不绕路上朝的公卿抱怨声,成为了京城百姓的快乐源泉。薛瑜试做出来了一个望远镜的纸筒试用版,查了一遍清颜阁的账目,准备在十月初一大朝后的休沐日正式推出阿白研发完成的护肤套装。
经过薛瑜这个残酷甲方反复折磨的三个画师最终拿出了闪亮的成品,而行宫玻璃窑第一次开炉试做失败的玻璃珠则成了护肤套装里漂亮的点缀,只等十月的到来。
薛瑜坐在清颜阁二层和香铺甄掌柜商量着新推出的香味,余光瞥见楼下停下了一辆马车,常淮从里面钻了出来,没一会,代替了彻底放下铺中招待职位转向研发的阿白的小孩就跑上楼来传话,“东家,宫里来人请您。”
本以为是工部、度支部或是将作监有什么事,谁料进了宫薛瑜就被带到了熟悉的屋子前。
政事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