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迷楼]
事发突然,薛瑜意识到出事出了马车的时候,已经没有什么可发挥余地。薛琅被按着肩膀跪在马车前,满脸的倔强,“放开我,我只是想觐见陛下,你们都松开!”
什么事,是需要他搞出这样仿佛行刺的架势才能说的?
薛琅听到背后薛瑜下马车的声音,背脊僵了一下,没有回头。
“阿琅!”压低的呼唤声传来,薛琅听得出母亲的忧虑和颤抖,四周响起低低的抽气声,他在被议论,他在被当做疯子,他违逆了母亲的选择,他很清楚这一点。他更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他想了太久太久了。
薛琅向前方车辇重重叩首,高声压过其他,“陛下,儿有事相求!”
薛瑜隐隐感觉到了什么,她垂眼看着跪下的少年,他倔强地昂着头望向前方,身体却在发抖。她唤来陈关,“去,请母妃对钟昭仪照看一二,陛下的禁足,总不能两个人都犯禁。”薛琅轻轻松了口气。
前方薛勇驱马停在薛琅面前,拨开了架在最上方限制他行动的长戟,“陛下有命,宣四殿下上前觐见。”
薛琅被带到前方皇帝车辇前跪下,薛瑜在马车外正好能看到少年通红的眼睛,他比之前比武那天她见到的时候憔悴了不止一点,眼下蒙着青影,像是许多天不曾睡过好觉了。
皇帝没有出来,他的声音从车厢里传出,“抗命而出,你意欲何为?”
“陛下。”薛琅叩首后很快抬起了头,他很少在皇帝面前这样直白地望过来,眼中的戾气与痛苦都暴露无遗,这一刻他看向的是他的君主,也是他的父亲。
“儿自惭浅薄,愿入军中历练。”
说出这句话,他胸口压着的大石散去,薛琅感到从未有过的畅快,他甚至笑了起来,看上去仿佛一个讨要心爱玩具的稚子。俊秀的眉眼舒展开来,往日常有的不快神色淡去,让人惊觉他年少,并无诡迥心机。
“儿想从军。儿的武艺在宫中无处可用,无用之武,习来何为?听闻前朝有英雄长叹,‘大丈夫当带三尺之剑,立不世之功’。儿不敢自称英雄,但也想为齐国、为陛下效命。”
“是你想,还是他人教你想?”皇帝淡淡问道。他的声音很轻,只有附近几人听见。
薛琅怔了一瞬,那天夜里火把光芒下薛瑜的侧脸飞快闪过他的脑海,他低声道,“是儿愿往。”
他的怔忪落入皇帝眼中,淡漠的语气变得严厉,“朕不许你去,朕要治你犯上作乱之罪,你当如何?”
“儿、儿……”薛琅结巴了两下,皇帝的拒绝超出他的意料,威压和杀气压在他身上,让他沉沉喘不过气来,他清楚意识到如果这个答案没有让皇帝满意,他可能会死。紧张的时间里,他越过重重人影,模糊的看到后面车队里薛瑜的影子,他的母亲和飞快跑近的钟家仆役声音被他隔绝在外,他们都在等待他的答案。
薛琅:“儿愿将功补过。以军勋向陛下证明自己。”
“记住你的话。伍明,带他走。”皇帝撂了车帘,“朕四子琅,秋狩比武第四,赐伍长一职,非朕命不得回京,无故不得探望。”
皇帝的决定被常修高声重复了一遍,薛琅脸上浮出不舍和痛楚,最终归于毅然。他被驱马过来的伍明拉住,回头望了一眼薛瑜。
他做到了。他会去打楚人,打狄罗人,打一切大齐的敌人,这样,他是不是就能够挺直胸膛,做一个兄长和父亲都会欣慰的人了?
跟随皇帝从京城来到行宫的将军们不是所有人都会陪侍一旁回到京城,一半人都会留在行宫中在整理好调军状态后,分批离开京畿重地,伍明就是其中之一。薛瑜看着薛琅被伍明单手一托拉上了马,车队重新启动,薛琅与伍明逆流而行。
薛琅的选择出乎薛瑜意料,但仔细一想,又并非无迹可寻。她坐在车辕上叹了口气,皇帝既然能说出不得看望,应该对钟家的后手是有安排的。皇帝已经当众做出了决定,无法更改,如今只能希望薛琅并非是听从了钟家的意见选择从军。
薛琅没有等到兄长投来的目光,就走过了前方马车。他看到了钟昭仪,母亲含着泪,像是不解又像是难过。他没有回应,后来看到的目光里大多是打量与探究,直到一束格外热烈的目光投来,他偏头对上了舅舅的眼神。
钟二眼中是热烈的鼓励与期待,钟大看着他也有些惊喜,他有些厌倦地转过了头。
突然的一场闹剧虎头蛇尾结束,薛琅被伍明带着抄近道回了军营,后面的马车都没能看到这位这一辈还活着的皇子中唯一一个进了军营的皇子。但皇帝的应允像是给油锅里泼了一碗水,迸溅只在旦夕。
方家的两驾马车来时坐了五个主子,回来时却只剩下四个,宽敞些的女眷马车被改了改,放进了如今只能躺着的方朔和长子,后面的那架马车里,方锦湖听着外面的声音,抚了抚衣带,“她得偿所愿了。”
方锦绣不明白他怪腔怪调的在说什么,瑟缩了一下,又往远处挪了挪。
兴许是离开行宫前闹出来一场事,车队回京一路平静,只有窃窃议论声不绝,连薛瑜之前预估的会有人来找陈关与流珠谈生意也没见几个人来。
回宫时已近傍晚,留在皇城外城处理事务的各部官员伏在道路两旁迎皇帝归来,韩尚书令立在最前方,被皇帝叫上马车同乘入宫,以示对重臣老臣的爱重。
薛瑜已经在路上被颠成了半个傻子,还记得维持形象别倒下去已经是她被太常寺训练出来的守礼结果。好在韩尚书令显然积压了不少需要皇帝回来处理的事情,被忽略放回去的薛瑜回到自己的宫舍,坐到观风阁一楼被流珠安排着洗漱换衣一轮后,才缓过劲来。
铺路,必须铺路!
刚被拖着加班迎了陛下回宫,工部的人收拾东西准备下衙回家,出门就瞧见薛瑜带着人往六部这边走,不由得露出了一个幸灾乐祸的笑容:“三殿下一回来就要熬夜上值,度支部又要倒霉咯。”
月前被薛瑜搞出来的强制加班不止在度支部声名大噪,朝中上下都被这把新官上任三把火烧得有些坐不住。好在,她没待多久就病了,紧接着又被皇帝带走去了行宫,这才安下众人的心。
他的同僚没有他这样乐观,拎锁的动作都停下了,“等等,你觉不觉得,三皇子好像不是往度支部去的?”
“出门太久迷路了吧?新来的官谁没在六部这片迷过路摸错过门?正常正常,咱们先去度支部瞧——”
薛瑜挡在了两人面前,“请问,二位可是工部右侍郎与工部司郎中?”
刚刚还说着要去瞧隔壁度支部热闹的工部右侍郎表情僵在了脸上。
“老余,你们跑这么快作甚?被禁军清道拦了吧?左右都这个点了,下衙也不急这一会。我刚回来还要交印销假……”
后面追过来的声音在看清楚对面禁军中心围着的是谁后,话卡在了喉咙里,“殿、殿下?”工部左侍郎身后僵着一群同样结束了行宫之旅前来交接手续的工部官员,方嘉泽拿着父亲的官印,路上被左侍郎不咸不淡地应付着说话,本是生了一肚子的气,却在这一刻与身边人共感,一股被盯上的不妙预感油然而生。
薛瑜只打量了左侍郎一眼,连后面的方嘉泽都没注意。她来之前已经打听过了,工部左右侍郎被方朔一直压着,两人反倒关系不错,如今一看,的确如此。
“苏侍郎所言不错。今日皇城外城暂缓落锁一个时辰,我带了皇命前来,不如商讨出个章程,再各自回府不迟?”薛瑜说是商讨,但她率先进了衙门,其他人对视一眼,只能老老实实跟了上去。
薛瑜的所谓皇命其实就是之前皇帝写过批复盖章的修路项目,她手上没有详细舆图数据,只能做一个大概的计算,比如一节多宽多厚的路面需要多少人和多少水泥,而要去让各个世家掏钱,这样简单的计算是远远不够的,就需要工部做一份详细项目花销预算。
她只拿出来了允许修路的项目批复和水泥路的铺设计划,说服世家的部分并没有摆在两位侍郎面前,细细看了一会,工部右侍郎余庆干咳一声,“这个水泥,若当真如此神奇,修路自是可行。但是殿下,下面州郡的水利等等项目的钱,还没和乔尚书谈拢,您毕竟入朝先入了度支部,要不……”
这是开始打太极了。薛瑜笑了笑,“钱,不是问题。不过两位看这里,毕竟是天子脚下不能随意动工,我打算先修出朱雀街,其他的稍往后放放。”
她的第一句就让两个侍郎酸了一把,听到后面却又忍不住点头。钱不够就先修最重要的部分,这也是修缮时常有的手段,没想到这个看上去外行的小殿下,倒有两把刷子,莫不是在度支部盘账看出来的?
“这……临近年末,今年的大项目里本就没有修路,只修中央的朱雀街,也没有足够银钱啊。”余庆愁眉苦脸,左侍郎苏合迅速接上,“况且,没几天就要入冬,冬天土硬,修路事倍功半,倒不如今年定下来,开春动工。”
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的配合倒是很熟练,薛瑜怀疑他们两个顶住方朔也是靠这个。
她笑吟吟地点了点纸面,“所以,我才要尽快动工。明日晚上,我能不能见到费用和详细计划?朱雀街的银钱和材料不必操心,由内帑支出,其他部分的费用,亦不必二位发愁。眼看就要年末定品,陛下既已批了修路,二位却卡在这里,有未完成之事,不知会不会影响品级?”
最后一句恰恰说到了两个侍郎心里。方朔出事已经过了许多天,该打听的消息也传回来了,一个废人,一个多余的侍郎代领尚书职,调去闲职荣养简直是可以预想到的未来,如此一来,空下的尚书之位谁不眼馋?而如果没有大成绩,年末的定品就会是尚书候选的比拼。
团结的联盟顿时消散,“臣领命!”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应下来,两只手按在了薛瑜递过去的纸上,余苏二人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都看到了兴奋。
“那就拜托二位了。”
薛瑜含笑出门,看着工部衙门内点亮的烛火和被派出去叫人回城的小厮与杂役们,可以想见,工部将迎来一个不眠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