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迷楼]
这次比试本就是私下比试,没人觉得皇帝会来,台上的座位也坐得乱七八糟,男女宾以一家为单位混坐在一起,即便皇帝来了,也没时间再改,只能先这样坐着。方朔收回对刚刚提议活靶的那个工部小官的赞同眼神,瞥了一眼挂着面纱十分沉默的方锦湖。
方朔清了清嗓子,“你们觉得,谁会赢?”
方嘉泽第一个叫了出来,“当然是四殿下!”
方锦绣眼神有些游移,方锦湖看着台下,思绪像飘到了远方,等问了第二遍才柔声道,“女儿不通武学,但上次赢了,这次应当也会赢吧?”他的回答带着几分漫不经心,似乎完全没将场上发生的事放在眼中。
方嘉泽看了一眼从小到大在后院里待着,几乎没见过几面的亲生妹妹,总觉得有些别扭,见他不同意自己的想法,恼道,“三殿下与我们何干,你不去夸四殿下,却只看旁人……”
“你闭嘴。”方朔冷声喝止。方嘉泽望了眼父亲,之前见到的场景又浮上心头,脸色也冷了下来,干脆趁台上议论频频时弓身离开,去寻钟家人坐了,即便只能在后面和仆役们坐在一处,他似乎也乐在其中。方朔看着他落座,半晌,转过目光。
台上的变动没有影响台下的准备工作,一刻钟后,皇帝抬手止住嘈杂议论,“便移至一百步。去准备吧。”
斛生顶着梨子继续挪后,站在中线处的两匹马听到皇帝发令,皆向两边奔去,直到停在校场边缘。
台上所有人一眨不眨,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新换上的禁军统领薛勇发令。
“出发!”
绷紧的弦骤然一松,两匹马电射而出,马蹄声似鼓点,踏在所有人心上。他们飞快接近中心位置,英姿飒爽的少年弯弓搭箭,直身挺立,望着远处瞄准的背影挺拔如松柏。
马身只剩两个呼吸就要碰撞在一处,薛瑜扣着弓弦,估算着最好的射击方向,薛琅的弓离她很近,勾着弓弦的手指一松,嗖!
羽箭飞射而出,电光火石之间,薛瑜判断出这支箭没能瞄准,算上风力的作用,会略向下偏一寸。
将会正中斛生眉心。
是要赢,还是要命?
来不及了!
薛瑜翻身勾住马镫,侧身挂在马腹旁,紧跟其后斜向上射出自己的箭。
马身交错而过,嗖嗖两声箭响一前一后追击而出,咚咚两声闷响在远处响起。台上几位将军长身站起,看着薛瑜瞬间完成的半挂在马腹旁的高难度动作,激动得呼吸粗重。但也有许多人没能看清那一瞬间发生了什么,薛瑜是怎么翻身半挂在马上,但最终的结局他们都看到了。
薛瑜的箭,射偏了。
“四殿下武勇!”
“好哇!”
之前为薛瑜的叫好声还克制些,这次给薛琅的叫好欢呼格外热烈。薛琅唇边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得意地勒马停下,望着重翻身坐上马的薛瑜。薛瑜神色平静,好像丝毫没受影响。但也有人不愿相信,比如伍将军一家,比如林妃,在旁边发出嘘声的时候,怒目而视。
斛生一眨不眨地看着两支箭射来,太过接近的距离让他几乎无法判断这箭究竟会不会取自己性命,寒光在他眼中放大,他克制住了躲避的本能。斛生松了口气,虽然还能站着,却已无力抽出背后的木杆送到台上,还是请旁边的禁军帮忙抽出,一路打马送上。
这下,所有人都看清了。
属于薛琅的黑羽羽箭末梢断了半边羽毛,颤颤钉在梨子上。
属于薛瑜的白羽羽箭向上偏了半寸,完好无损,钉在了木杆上。
钟大淡淡笑了一声,“虽使了手段,到底不如真本事。”
一句话顿时将所有人的记忆拉回刚刚那瞬,就算没看清那一箭如何射出,他们也知道薛瑜是后射出箭的那人。加上薛琅箭矢上被射坏了的尾羽,谁使了手段,不是一清二楚?
两匹交错后驰向远处的马重新调转回到正中,往台下奔去,薛琅慢吞吞道,“动作花哨,射箭可不能花哨。”之前薛瑜总是来教训他,总算让他找到一次能教训薛瑜的机会。
薛瑜没有理他,在台下手持木杆的禁军身旁停下,对台上皇帝欠身,“陛下,儿不曾输。”薛琅近距离看到木杆时,也没了笑意。
正和旁边人斗嘴的伍明点点头,“就是,你们这群眼力差的,看清楚发生什么事了吗,就在这里吱哇吱哇瞎叫唤!”
“就你看清楚了!射偏了就是射偏了,好在没连累旁人!”
伍明气恼,“什么连累,那是——”
皇帝挥手打断了他,示意下面的禁军,“拿上来。”
木杆呈上高台,刚刚还在说话的几人立刻闭嘴。近距离看时能看出来,薛瑜的箭不能说没射中果子,因为,箭正好钉在梨冒头的柄上。
“还不是运气好。”有人嘟囔一声,被旁边真正看到木杆后纷纷点头的武将们狠狠瞪了不知道多少眼。限于皇帝方才要求的禁言,都闭着嘴巴一言不发。
皇帝拿住木杆,原本悬吊在杆上的梨子随着木杆倾斜却半点动弹不得,牢牢被一上一下两支羽箭钉在杆上。皇帝看了一会,忽地抚掌大笑,“不愧是我薛氏儿郎,先祖武勇,今日后继有人矣!”
钟大和方朔第一时间望向他,两人心中对“后继有人”的答案,呼之欲出。
随着皇帝的夸赞出现,原本静下来些的议论声再次热烈起来,“殿下少年英才”的夸赞此起彼伏,钟大眉头舒展,笑容更真切了些。
“薛勇,你来宣布结果。”皇帝对夸赞声不置可否,将木杆交给身旁的禁军统领。
薛勇气沉丹田,声音传出很远,“胜者,皇三子薛瑜!”
“没看错人,四殿下……什么?!”应和声说道一半,被真正的结果震得头晕脑胀,“这、这怎么可能!”
刚刚就嫌弃旁人没眼睛看清楚事情经过的武将们扬眉吐气,方朔与林妃脸上露出了有些复杂的笑意,方锦绣双手捧脸,发出无声的尖叫,膝头放着的帕子叠就的布花都被颠到了方锦湖这边。方锦湖仍是漫不经心的模样,将布花扫落在地。
台上大多数人都是神色惊愕,唯有钟家几人神色大变,紧紧盯着薛琅,只等他抬头就示意他质疑结果。
然而薛琅根本没有抬头,他翻身下马,快步走到放弓的几案旁,拿起朱颜弓,双手呈在薛瑜马前,“我输了,愿赌服输。”
薛瑜噙了淡淡的笑,没有接弓,仰头看着台上,声音微哑,却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朗朗锐气,“不若请统领一同解释,为何是我胜,也好平诸位之心。”
方锦湖手下一顿,看向她,顶着他的面皮的少女眼睛明亮,端坐马上,飒爽明媚,如宝剑初开,锋芒毕露。
头顶分明是热烈的阳光,却好像全部的光芒都汇集在了她身上。他心底忽地痒了一瞬。他曾听过飞蛾扑火的故事,只是不知,对飞蛾来说,灯火是否也如烈日般灼目。
他听得见旁边方朔混乱的心跳声,加上之前贬官那次,少女似乎很擅长给这些腌臜东西添麻烦,这些麻烦,比他想做的还要合他心意。
她不像他,但又很像他。
这是属于“薛瑜”的胜利。
薛勇得到了皇帝的许可,大声解答大多数人的疑问。
“三殿下此箭力度与角度皆精妙至极,失之毫厘便无今日的两箭皆中。先射出的一箭若非被斜向上射出的后一箭改变方向,落在的位置应在活靶人架额头,而非梨上。在阻止了此箭脱靶后,第二箭射高的距离也在三殿下的预估范围内,正中梨柄。因此,三殿下以一箭射就两箭正中,是为胜者。”
双手举弓举过头顶的薛琅低着头,笑容有些发苦。看到梨的那一瞬间,他就意识到了,自己一败涂地。他不想抬头去看母亲和舅舅们的眼神,他不想输也输得颜面尽失。
经过一番解释,人们才恍然大悟。能够做到自己射箭中靶很强,校准另一箭也一起中靶更强,最让人惊讶的是,这箭完全是在瞬息之间完成。人都是慕强的,薛瑜证明了自己并非取巧和运气,绝大多数人瞬间倒戈,就算他们家中支持四皇子,但也不妨碍他们这一刻为薛瑜高兴。
而薛瑜为何翻身挂马做出这样疑似哗众取宠的极难动作,也有了解释,若非这个角度,恐怕很难射出足够改变方向的一箭吧?
台上的将军们先坐不住了,纷纷搓着手发出邀请,“三殿下有没有想法来我们军中转转,好箭术当切磋一二嘛!”
“诶诶,我们的更好,我们的马比你们多!”
“我们有弩车!”
一大把年纪的人了,在台上闹得像一群小孩。薛瑜平复着自己的呼吸,唇角忍不住越翘越高。
她是自己站在这里,接受这些夸奖,这场胜利,是她和原主共同的胜利。原主曾经的努力,并没有白费。
“朕的照夜白,便赐给你了,望你好生照料。”
皇帝眼中也带上了一点笑,通身雪白只有四蹄乌黑的骏马被牵着走近薛瑜,薛瑜翻身下马,拱手道谢,“儿定不负圣恩。”
“行了,今次比试获胜,之后的比试也要上心些。”皇帝望着坐上白马的少年,摆了摆手,在薛勇的陪伴下走下高台。薛瑜接过薛琅手中的长弓,“这是把好弓,多谢。”她骑马绕着高台走过,忽地听见头上一阵欢呼声。
“三殿下赢了!”
薛瑜仰起头,雪一般的花瓣洋洋洒洒落下,丢过来的香囊和手帕几乎将她淹没。花瓣和手帕等等背后是一张张笑脸,也有郎君们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激动,干脆扔来了自己的手帕发带。
花雨中微笑的绮丽少年,美丽和武勇融合得恰到好处,美得不似真人。
薛瑜怔了怔,齐国尚武,女孩给比武中最喜爱的儿郎投花也算是半个习俗,没有人会说不合规矩,书中男主比武大胜后的一个高光剧情,就是被贵女们激动投花。而这次换成了她,她下意识望向方家人所坐的位置,略过方朔挤出的复杂笑容,对上了方锦湖的目光。
浅琥珀色的眼瞳睁大,像是被惊到,却又盛着碎金般的点点光芒,一双凤眼画出略圆的形状,熟悉的似笑非笑神色被变圆的眼眶改得有些稚嫩,比起像个神经病,更像是小女儿的似嗔又喜。
薛瑜走到哪里,都是一片欢呼,也有想拉关系的人不住说着“恭喜”,她本就是顺着高台往出口去,不知不觉靠近了方锦湖。方朔看到马身走到自己正下,扯出笑容道,“三殿下武艺非凡……”
一句话没说完,就见薛瑜根本不像之前听到恭喜时那样停下应付一下做个样子,而是恍若未闻,越过他直接走了。
走近了薛瑜才注意到,方锦湖手中有一朵和衣带同色的暗红花朵,修长的手指托着花,仿佛沁着暗沉血色。
“殿下。”方锦湖沙哑地唤了一声,薛瑜放慢马速,想听听他要说什么,就见旁边方锦绣投来一朵花,方锦湖眼睫微垂,像是拿不稳手中布花,布花掉了下来。
后抛下的布花在路上追上了方锦绣的那朵,将它砸到一旁,方锦绣遗憾地叹了口气,再折一朵已来不及,只好看着帕子折的花朵落地。
血色的花朵飘飘荡荡,落入薛瑜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