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迷楼]
直到看到听闻她回来了,期期艾艾带着炖汤上门的林妃,薛瑜才终于想起她忘了什么。
本是不该的,毕竟方锦湖的危险性她很清楚,却在不知不觉中真当做他是像阿白阿蒲等人一样派出去做事,十天半个月也不一定能有一次消息。
薛瑜忽略掉一点异样感,一本正经地对提了几句新来的女史什么时候来拜见的林妃表示,方锦湖身为女史被派出去做事。
回答很不走心,但林妃如今也并不敢深问,能顶着被怀疑的风险多问两句方锦湖的近况,已经是她仅剩的勇气了。她身上穿的衣裳是当季的新衣,但艳丽的颜色也挡不住眼角生出的细纹和眼神里的暮气,看着愈发显出老态的林妃撑着笑脸离开,陈关不禁摇了摇头,暗叹一声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应付走了林妃,薛瑜扭头询问陈关陈道人等人如何了。
陈关迅速收敛了心神。虽然不清楚身上似乎有许多秘密的方女史究竟去了哪里,但陈关明白有些事能八卦,有些事却是自己不该问的。关于情报的更新汇报其实每天都在做,但也不妨碍他重新整理一遍再做一次汇报。
“上次接到消息是与简家道人一同外出做法事,距今已有半月。传信内容是与道人们相谈甚欢,尚未发现不对。此后再不曾外出,其他简家道人出行也未带他们。”
“……”薛瑜听着满心无语,佛道一起做法事,真是走在时尚前沿东西结合,也不知方锦湖教他的人忽悠了些什么。
陈关顿了顿,补充道,“简家家主一直深居简出,与道人们修习黄老之道,不曾有外出踪迹。简侍郎自被勒令回家养伤,入冬后便带人回了庄子,向外散的消息是回庄子上养伤更舒心。此言由于京城修路,被不少人认同,但对比来看,今年这个时候回庄子上的士族数量少了约三分之一。其他简家子弟尚在京中做事,不曾懈怠或与旁人接触,最被器重的管事也在守着修路的事,没有异动。”
有一个贴心的情报头子处理消息,许多事情不需要发问,就能得到一个答案。薛瑜点了点桌面,沉思起来。
表面上看,侍郎简淳由于水晶佩着火受伤回家养伤,对每年冬夏都会回庄子上享受人生的士族们来说并不出奇,但想到他回家养伤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水晶镜片失窃,没有抓住更多的把柄,只能变相惩罚,跑回庄子上未尝不是回去避风头。
如今简家庄子上简家推到台面上的掌权者都在,在外面的不过是些阿猫阿狗小人物,很难让人不怀疑他们在密谋什么。而简家道观外出次数没有多少变化,明明“相谈甚欢”的僧人,却半个多月没有一起出来做法事,总不能是方锦湖等人失陷,阴沟翻船了吧?
“钟二回来了没有?”薛瑜问道。
陈关:“钟家铺子已经许久不曾见到他,但钟家伙计与其他人只当是冬季惯例。”
薛瑜:“去了这么久,看来不是去梁州。楚国或是北面。”冬天往往是争夺食物最激烈的时候,黎国和金帐汗国处于混乱之中,不是暴利没必要前去。但钟家往年从楚国进货都是秋天去春天回,或是春天去夏天回,冬天让自家当家的财神爷顶着风雪上路,也完全没有这个必要。除非是必须钟二亲自去见的人,而不是正常生意来往。
太平公这个名字从薛瑜心间划过,她忽然问道,“方家最近如何?”
“方家?禁军守着的方朔倒是平安无恙。”陈关幸灾乐祸地笑了一声,“方嘉泽安生了没几天,不仅开始喝酒,还迷上了平康坊的花楼,手里的钱花完了才想起来他是有娘的孩子,跑去到处打听钟三娘子在哪,被牙人不知拿了谁的钱狠狠骂了一顿。这会正缩在家里不敢上值,整日盼着给方朔的封赏下来。要不是方家有禁军守着,他没准能真不要脸地把老宅卖了去寻欢作乐……”
方朔像是彻底被太平公的人抛弃了,太平公只出了一次手,就消失无踪。
钟三娘其实没有被方锦湖藏起来,而是留在了曾经借住过一天的孤独园中。但这个秘密,显然方嘉泽是发现不了的了。薛瑜按了按眉心,没仔细听陈关后面的嘲讽,过了一会才想起来,点了点陈关,“等方锦湖回来,你让人学给他听。”
“牙人骂得狠,‘你已经十七了,不是七岁,还想因为父亲更宠谁去哭?你妹妹病着还要做事,你阿娘疯了,你阿耶瘫着,你什么都不管,今朝有酒今朝醉,觉得自己很洒脱很厉害,是当代的竹林七贤之一吗?’”
陈关描述起方嘉泽被骂得狗血淋头时的场景十分可乐,薛瑜诧异瞟他一眼,“你告诉我这个做什么?”
对方嘉泽这种垃圾,她连让人去报复,以偿钟三娘这么多年被他不闻不问的心都没有。有空费那个心,还不如想想眼前要做的事。
发现薛瑜神色逐渐飘忽时,陈关就适时停下了,听到提问迅速摇头,转向了新的话题,心里对方女史在殿下心里的地位有了新的评估。
薛瑜听他汇报了几件钟家简家相关的事,配合着修路混在里面的禁军摸排情况已经开始,几个世家都私下弄走了不少水泥,但混合前的水泥被工部盯得紧,都是当天运到当天开始修,前面修路修的最热火朝天的时候他们都没拿到水泥粉,更别说现在只剩一些小路和城外道路的时候,数量少了,被盯得只会更紧。
薛瑜:“水泥工坊那边一直押车的是哪些人,记得通知回去做个奖励。”奖励他们没有直接在路上被收买。
她手里的人尚少,对周围重点盯着的一部分人还看得过来,再往外就完全抓瞎,情报工作做到这个份上已经是辛苦陈关等人。薛瑜拍了拍陈关,玩笑道,“不如你留下来收集消息汇总,对外交际去让别人做。就是没有了世家的孝敬,你吃点亏。”
陈关摇头,却是庆幸的表情,“能不去和他们打交道,那真是太好了。”
薛瑜反倒被他逗笑了,“其他就先这样,顺便回去告诉医正,让他带队出去四处转转,当游医给附近村县都看看病,就当……练手吧。尤其是记得多做几次火符等等的宣传。”
练手是真的,但更主要的还是去挑衅简家道观。
破除迷信小分队的下乡治疗,天生与道法仙术等等犯冲。如果方锦湖等人翻船了,打草惊蛇后大概率简家会装死,小分队扩大医术和科学覆盖面积也不错。方锦湖等人没翻船,简家就要出来应对,应对就能给还在道观里的几人制造机会。
薛瑜安排完事情,天色已暗,早早睡下了。
夜幕降临,被想起了一瞬做出其他安排的京外简家庄子上,到了发放晚食的时候。道观里的道人们依次进入食舍,遇到陈道人时惊讶道,“耳禅师,怎么只有你来?这不是欺负你一个老人家?”
陈道人镇定地笑了笑,“佛曰为善者莫问前路,钟侍卫病倒,宝善留下照料,贫僧虽年长,却非无手脚可用,为何不可来?”他说着自己都不知道是哪门子佛的“佛曰”,一本正经之下是满腔紧张。
唉,早知会撞上硬茬,他怎么都不会来鸣水,听信这些简家道士的满嘴胡说去凑工坊的热闹。那样怎么会落到这般田地,没了头发,还得把脑袋拎着在悬崖边走,一句话都不能说错。
提问的人被他又是引用又是反问的闹得有些头昏,自知自己不是与这两个僧人论道辩经的材料,念了声“无量天尊”老老实实继续等待了。
见陈道人提了饼子和水离开,腿脚利索得不像个老人,背后简家道人却议论起了那个带着面具容貌尽毁的游侠来。
“听说之前钟无长相很不错的,就是不小心中毒坏了脸。也是余毒未清,才在上次出去的时候被师兄一时兴起比试打伤……”
“唉,到底是客人,师兄不是说没用多少力气吗,怎么让人躺了半个月?”
“你问我我哪知道?师兄喜欢比武又不是第一天……好了好了,回去吃饭,还有经要抄的。”
提到打伤钟无的师兄,小道士们没说两句就闭了嘴,作鸟兽散。陈道人拎着东西回到边缘厢房里,浅淡的月光照亮用木板在房中多搭的一张床上隐约两个人影,敲梆子的声音由远及近,念着静心咒,催促着毛毛躁躁的小道士们各归其位,“万变不惊,无痴无嗔……”
陈道人探头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人影,急得团团转,用气声道,“巡查的道人来了,他今天怎么这么晚还没回来?”简家道观似乎是为了防止年纪小的道士们夜里乱跑出去胡闹,白天管理松散,只是会带着诵道经或是做事,到了晚上,巡查两个时辰一次,时不时还会改变时间,让人防不胜防。
趴在床边的宝善稍稍挪动了一下,也是气声回答,“主上自有章法,你不要坏事。”
三人住在道观的跨院里,往常这里接待来进香的香客善信暂住,如今却只有他们三人。说是为了避免道士与他们信仰不合冲撞,实际上跨院孤立在外,简家道士们防备之心十分明显。
敲梆子来巡查的人脚步近了,宝善也抓住了身前用苇草、袈裟和被单等等简单材料扎成的人形。在外面看看起来还是一个卧病在床的人,只要进门就能发觉不对。
陈道人捏着饼子,呆滞地嚼着,半天都没咽下去一口。烧了一点柴但远称不上热的屋子里,他竟是额头见了汗。
“耳禅师,宝善师父,钟护卫,今天的饭还合口味吗?新送来的药喝了吗?”
巡查的人在门外停下了,他在外面亲切地询问着,好像一个努力让他们宾至如归的招待。陈道人瞟过床板,再怎么看那里也是个假人,方锦湖还没回来。为了方便方锦湖进门,门虚掩着,巡查的人随时可能进来。
陈道人脸都白了,在盯着他的宝善眼神下,咽下饼子,“多谢,够吃了。”
宝善咳嗽了两声,张口已经是另一个人的声音,“咳咳,宝善师父照顾我太累了睡下了,多谢你们的药。”他的腹腔始终急促起伏着,伪造出屋内“第三个人”的呼吸声。
巡查的人被骗了过去,慢慢走了。就在他离开跨院,院门轻响的瞬间,轻轻的“哒”的一声响起,像一片落叶落地,没有惊动任何人。
还没点灯的屋子门缝被推开,月光扩散开来,陈道人眼睛瞪大,在看清来人时才重重呼出一口气。
还好还好。
几人没有交流,宝善上来和一身短打的方锦湖配合着迅速换了衣裳,伪造的伤疤面具戴上,刚刚扣好下半张脸的铁面具,院门再次响了一声,巡查的人去而复返。
他一边说一边推开门,“二位师父,只吃饼子实在太清苦了些,我带了些野菜粥,不嫌弃的话……”
半直起身在用长剑练腕力的方锦湖不善地望过来,一点月光映得他目若寒星,巡查的人毫不怀疑如果他没受伤不会让人踏进这里半步。趴在床边睡觉的宝善听到声音晃晃脑袋起来,粗声粗气道,“怎么天就黑了?”
坐在床边盘腿吃饼的陈道人望向他,显然有些惊讶他为什么直接推开了门,但或许是良好的礼仪脾气让他克制住了没有询问,慈眉善目甚至有些圆滚滚的脸上露出一个笑,“多谢。”
在那样透彻又明了的一双眼下,来人简直怀疑自己去而复返在想些什么都被人看透了,不禁感觉有些丢人。僧人们在这里住了一个月,这不是他们第一次做这样的检查,但每一次都没有问题。如果是普通人,如果他们的护卫没有受伤,或许早就不忍了直接一走了之了吧。
毕竟他们讲佛法,来行善,却被自家观主请来待了这么久,还时不时被怀疑,谁能忍受这样的事?
西域来的信佛的僧人,真是不简单啊。
来人想到此处,不禁恭敬许多,双手放下了粥桶,倒退着出去了。
陈道人见人走了才松了口气,还以为来人盯着他看,是认出了他是不久前刚来住过一夜的道士。小心挪到简易木板床旁边,陈道人道,“钟、钟无,你来我的床上睡吧。”
因着他们用的身份给人的印象是苦行僧,屋舍住起来舒不舒服不该是他们会挑剔的事情,要不是怕陈道人提前担惊受怕吃不好睡不好死了,唯一的一张好床也不会是他来睡。见过方锦湖的武力,又知道他受三皇子信任,陈道人经常十分愧疚于自己能睡在床上。
借刚回来的短暂时间重复记忆的方锦湖睁眼,“滚。”陈道人对上他的眼神,什么话都不敢说了,老老实实又坐了回去。方锦湖琥珀色的眼睛亮得吓人,锐利锋芒尽显,像一只逐渐追到猎物尾巴的兽,等待着彻底搅乱风云的时机。
刚刚面对陈道人信心十足的宝善却是忧心忡忡,“主上,您出去时间越来越长,太冒险了。挑动观主和他大弟子之间的矛盾已经够了,您亲身去探地下的密室万一折在这里,不值当的。”
方锦湖看向他,淡淡道,“你功夫太弱,进不去。”
“……是。”宝善羞愧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