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迷楼]
腊日过了大半,离关闭城门还有许久,整座城池却像被笼罩在一种庄严肃穆的气氛之中,沉静极了。
四处弥漫着祭祀香火味道,路上少有行人,进了腊日就是年节,除了一部分掉进钱眼里的掌柜,京城和各处的商铺都关了门,连一直在修的路也紧赶慢赶赶在了腊日之前完工,城中道路全部完成,城外东西两个开工了的城门夯平了土,就等年节过去来年继续。
苏家大宅里苏家家主让人去叫两个如今官职最高的苏家人,谁料一个侄子一个庶弟都没过来,他脸色阴沉,“年纪大了,翅膀都硬了。去如春楼也没找到钟小郎?”
管事低头哈腰赔笑,苏家家主怒气冲冲发泄一通,却也没什么办法。如今苏禾远和苏合手下都有活计,跟了不少人做事,若因他有了气,让其他家子弟被排揎,被人找上门来还是他这个家主要向人低头。
大宅院落之中,苏禾远跪在一块普普通通的木牌前,点燃了带回来的一卷卷书籍,青烟袅袅而上,“阿耶,你爱读书,以前不许,现在就看看我的书吧。”
青烟向上飘去,汇入此日各处的祭祀香火之中。与别处不同,鸣水工坊内今日虽可以休息,但为了保证运转,白日里大家都是轮班上工,外面的欢宴和庆祝,以及向外祭祀的声音遥遥传入还在运转的工坊内,再怎么渴盼,也还记得要将事情做好。
年节原本习惯里是不开工的,但工坊的订单量都大,而且新来鸣水的工人们大多没有足够底子可以不工作赚钱一个月,真要全都遵守着惯,怕是得饿死不少人。因此,在刚开始有人忧心忡忡询问腊月开工事项的时候,吴威就和江乐山商量了不停工的安排。在传到薛瑜耳中时,不仅没反对,还授意在年节里做工要加十分之一的工钱。
一般要人年节上铺子里干活的掌柜,若是心善会多给些,若是手紧就什么都没有,顶撞了没准还得失去工作,而这还是外面不抢手的活。在鸣水工坊中,哪有什么活计不抢手,看上去本是没必要增加工钱的,连吴威在提出时也没有想到这一点。
薛瑜也不是要做影响市场平衡的事,真照搬后世的节假日三倍工资,怕是工坊工人们还没说什么,早早来到鸣水扎根的佃户们就要闹起来了。
但一点都不给,虽然这时候为了好好活下去,工人们也会拼命做工,可等到以后条件变好,比起赚钱更想要回去过节的时候再追加节日这部分工钱,他们回想起来过去,违背传统的习惯让人做事,难免感觉缺了些人情味,自觉辛苦为工坊做事的心情多于感激能够拿到这份工作。这样断掉鸣水刚培养出的一点归属感,降低工人们的幸福感,未免太不划算。
拿到以年节节礼的名义发放的每人十分之一工钱,仍旧是多劳多得的鸣水。辛林了结了早上的工作,看着自己名字后面多出来的一部分数字,反复数了三遍,没忍住咧开嘴笑了起来。
他兑换了今天多出来的十分之一,在难得的一天里奖励自己多拿了一个饼子。推脱了马车工坊的人叫他过去做工,陪着母亲和妹妹一起将准备的祭祖肉干和饼子整齐垒到水泥板上,拿两根干草代替香烛,借了学堂里的火,在青烟中一起向先祖诉说着这颠沛流离又顺利的一年。
“……我们到了鸣水,也算有个家了。”辛母喃喃着说完,辛林却有些忧愁,“要是鸣水不在这么远的雍州,而是在我们那里,该多好啊。”
辛母摇摇头,“在北边,也没有这么安定的地方。”她感念三皇子收留他们做事,却也并不觉得工坊能在边关开起来,这样的神仙般的地方,大概只有这里才会有吧。
辛林对三殿下的敬仰让他反驳了母亲,“殿下在鸣水做了好事,收留了我们,但殿下心、心、心怀天下,总有一天,她肯定也会管咱们家那边的!”在他眼中,三殿下无所不能。想了半天才想起来在课堂上听师长教导学到的词。
辛小妹靠着哥哥,小声道,“到那时候,咱们也回去,帮殿下做事。”
“嗯!”辛林深感妹妹说到了自己心坎里,两人相视而笑,辛母在旁边看着孩子们,心思却飞到了远方。
真会有那么一天吗?
刚刚结束一堂课的江乐山出来,刚好听到了母子间的对话。其实辛母说的没错,鸣水若不是地处腹地,紧挨京城,旁边还有军队在,就算皇子再有本事,也会在时不时的边关兵祸和世家倾轧中无法继续。到了地方上,地方士绅才是龙蛇。
他眺望着延绵的隆山,却总是忍不住看向近处走过的工人和新修的屋舍,短短几个月,鸣水县里的隆山山脚下,已经不是曾经的模样。而这只是因为一个皇子的到来,若没有三皇子设立工坊,或许现在他每天发愁的都还是如何安置流民棚里的流民过冬。
会有那么一天的。他会在薛瑜手下,见到那一天到来。
工人们不能离开工坊篱笆的范围,祭祀都留在了空地之上,外面搭建的竹棚已经有段时间没人来了,看上去有些萧瑟,但来到时间各不相同的工人们看着它却觉得格外亲切,在拿出准备好的东西告祭先祖后,也不忘对竹棚施礼。
除了笑声,也有低泣声,辛苦背井离乡来到鸣水,在终于确认自己能够落脚后的第一年祭祀里,每个人都拿出了最好的东西。
不过祭品并没有浪费,一个人供完,絮絮说完与先祖和各路神明的话,就揣着离开了,到夜里还能分着给自家加餐呢。
他们见到江乐山怔忪,纷纷笑着与他施礼打招呼,靠双手换来的新生活让他们眼瞳明亮,或许身体虚弱,但绝不灰败无力。
陆陆续续的家祭在傍晚临近,最后一波换班的人下工后结束,到了往日下工时间,一直负责着鸣水工坊的人都到了,积累了不少焚烧痕迹的空地上被指挥着布置了起来,有了基本的祭祀轮廓。
工坊负责人吴威和鸣水县令江乐山站在最前面,平日里守着鸣水客栈打理与商队交际的喜儿站在旁边,有些不适应鸣水的变化。由于兵械坊其他匠人都要在家团聚,不舍得从京城把家人接来的姜匠独自一人,看着别人家团团圆圆,连江乐山的屠户后爹和娘都借着运猪来看忘了成天忙着别人家事,顾不上回家的儿子一眼。
姜匠刚低沉一瞬,就见新带在身边的小徒弟一锤子下去钉歪了花绳,技术没错,美观差得太远,他看着眼皮直跳,在小徒弟准备继续的时候一把推开,“没长眼睛啊,这不是胡闹吗?”
小徒弟嘿嘿笑着摸头,见他上了手,跑去给师父抢了碗新出锅的肉汤,才专心跟着姜匠体会起不同的钉法和打结的不同来。
最后一遍装饰结束,去领了吃食先混了个半饱的众人也来齐了,站在空地上,过去如何都被一天的告祭了结,人们高高兴兴地互相说着吉祥话,期待着过完年的未来。
工坊的祭祀以江乐山领头,他站在最前面,向京城的方向遥遥拜下。
腊日虽说是祭祀,但也是敬拜,一敬天地鬼神,二敬天子,三敬师长。
师长里有互不相让被人拿来做代替的神农氏、孔子和墨子画像,没学此科的人不必跟着行礼,但对先师的敬意这时候都是真诚的。
皇子本是没资格受这次敬拜的,但拜过先师,在对现在的师长们行礼之前,排在第一位的就是薛瑜。
由于人不在,用收拾空了的中学课堂代替,薛瑜亲手写的牌匾静静看着下方学生们,他们在江乐山的指引下行礼,“……此礼,谢薛师设学堂,明事理,有教无类,因材施教。”
与之前不同,这一次老老少少,全部俯身拜下。
平日见了再多次江乐山和吴威,留在鸣水工作的流民们也记得现在的日子是谁带来的,除了第一批进入鸣水工坊,眼看着它从无到有的流民们,其他人在竹棚里都会知道这些都来自齐国陛下允许之下,三皇子的手笔。
希望的种子被一次次重复强化,发芽的第一天,上面就刻着薛瑜的痕迹。
祭祀和拜谢师长结束,工人们四散开来,江乐山衙内还有刚押来的“囚犯们”,正要离开回去筹划明天的审理,就见两匹快马疾驰而来。
“是殿下的手书。”江乐山看过侍卫的证明,谨慎确定了带来的消息是真,事关重大,饶是他在薛瑜身边见过两个侍卫,他也不能直接应下,“我带你们去见石百夫长。”
鸣水工坊内行动了起来,皇城内,薛瑜攥着乔尚书曾交给她的那卷字帖,站在了宝德殿外。
钟家的账本和曾经在度支部发觉的些微不对连在了一起,错漏又是度支部侍郎简淳手下出现,让人不得不起三分疑心。
之前只是没有找到问题所在,但斛生的一句话给了她新的思路,“账本没有藏起来,而是用特殊的纸笔写下来。最不可能的就是最可能的,借此避过耳目,毫不起眼地摆在那里,一般没人会去看。奴……我,原本只想着找到把柄,到时候伺机带几个人一起死,没想到会发现这样重要的内容,反倒死都不敢死了。”
她迅速翻出来了字帖,拿显微镜逐个查看,很快发现纸背面字迹处有着刻痕,若非意识到了问题,稍不留意,或许还会当做是麻纸自然的纹路。
用炭粉铺平后拂落,字迹就变得清晰起来,纸上记载的是乔尚书抓着军费的问题,带人一路查出来的账目不对,也就是之前薛瑜曾听到的刚进入度支部就被派去复核“已复核”过账目的胥吏们议论的那部分账。
乔尚书的账目明细里每一节都标注了正确的账目是多少、在哪里核算、谁做的,显然他为此付出了不少心血。
齐国国库支出一年到头除了赈灾就是军费两项最多,但军粮和赈灾都有军队盯着,不说克扣,连以次充好都伸一次手剁一次,奈何皇帝的理由又太充分,料理伸过手的世家手到擒来,都被搞到名声扫地再起不能。在实物上搞鬼他们做不出,其他账目他们不敢动,但假账却做了不少。至于银子的缺口到底流向何方,很难说在打掩护的简家不知道。
乔尚书虽然出身寒门为皇帝做事,但也因为出身寒门,年纪渐大,有些不敢掀开背后的内幕。这样大的缺口,不揭开他良心不安,揭开他的官职定然不保,干脆交给薛瑜,之后如何,便由这个治理改革的皇子来做。
对他的想法正确与否薛瑜无法置评,只是看着字迹刻痕浅浅,放久了由于纸张的舒展受潮已经有些模糊的乔尚书的几句为自己的辩驳,再看看字帖正面的“老骥伏枥”,难免觉出几分讽刺。
往内走时,薛瑜就听见了殿里皇帝的大笑声,进门才看到一个风尘仆仆的兵士跪在地上。他身上的军服有些眼熟,像是回去镇守西北的将军手下常见的北地皮毛织物,脸颊满是风沙和冻裂的痕迹,眼圈却发红,他抖着嘴唇说完最后一句,“……来敌皆已伏诛,降马二十匹。”
皇帝难得失态地拍着桌子大笑,“好啊,这些杂碎胆子大了,就该让他们有来无回!”
捷报不可能一天传回来,但腊日祭祀前打了胜仗,就是件大喜事。薛瑜两边看看,躬身道贺,“腊日之前北地告捷,是陛下庇佑,齐国之幸。”
汇报完的士兵被常修示意让人带下去休息,强撑着进京觐见了皇帝,他的身体也到了强弩之末,连殿门都没出,就响起了鼾声。
皇帝没吃她的高帽子祝贺,“要说幸运,该是老陆幸运,还是沾了你的光,紧赶慢赶做出来千里望赶上了他们离开。”
薛瑜一怔,“真的?!”
望远镜的初战发生在西北平平无奇的一个傍晚。
刚带人回到边城没几天,陆将军就火急火燎地巡查了几座城池,确定守卫情况,眼看着没出问题,这才肯松一口气,大肆夸奖了留在边关的副将,安排起准备过年的事宜。
西北干旱贫瘠,不仅他们难以过活,借着地势修建的关城外,建国自称金帐的狄罗人的国家里,牧民们也难以过冬。
但日子过不下去铤而走险的人到底是少数,这里冬天连草都只剩根茎,逐水草而居的牧民少有过来的,受到骚扰最严重的还是东北边陲,这只是例行检查。春夏草原最丰茂的时候,也是西北边关气氛最紧张的时候,盐湖边上风吹草低牛羊成群,大批迁徙来的牧民隔着城池眺望中原大地。他们要放牧,屯田在内的西北军也要种地,两边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下雪了。”陆将军锤了锤随着年纪增长不可避免僵硬起来的腿,望着渐暗的天色呼出一口气。挂在他脖子上,紧贴着心口的望远镜存在感强烈,他掏出来望了望远方,寻觅着草原上可能有的猎物。
草原上的暴风雪刮起来就是几天不停,遮天蔽日的雪团和风团会裹挟着任何东西前进,看不到远方,有着丰富经验的牧民一般不会在这种日子出行,而是把牛羊都拴好,钉实帐篷的固定桩子。
但另一方面,若是有人偷袭,这个时机最好。
他没有一天放松过警惕,说到底,边关也没有太平几年,十多年前死在西北的太子,那个英朗仿佛会发光的少年人死去的那一幕还历历在目。那时他还是个副将,他的主将和太子死在了同一场战役中。后来皇帝亲征报仇,埋骨在西北的半大孩子不知有多少。
那时三皇子还是个幼童,见了血怕是都得做噩梦。
向外两三百里就是曾血染过的燕山,但与其说是山,还不如说是草原上一座略高些的丘陵。他们曾占据过那里,但草原地势开阔,又缺少种植田地,建城几乎是孤悬在外,全靠关内支持,因此没多久就又退了回来,
或许真的是年纪大了,陆将军放下望远镜,对自己一瞬间将这次见到的那个过分漂亮的少年和先太子放到一处对比感到有些好笑。
皇帝子嗣单薄,眼看年纪也越来越大,他们做边关守将的,希冀的不过是家国平安。三皇子虽然文弱了些,又和世家不太对付,却不是不懂军事的,能支持他们这些器械,至少未来应该不用担心把国库全拿去享受。
“将军,您看那是什么。”正想着,他的副将忽然出声唤道。拿来做替换的那只望远镜被他交给了心腹副将,在时间紧张的时候副将看到了,也就是他看到了。
陆将军神色一正,放眼望去,远方滚动着的灰白色云气和阴云雪花处处说明了风雪的到来,但仔细辨认就会发现,疑似雪团哪里是雪,根本是一队队披着白布或是白毛皮的骑士!
队伍人数不多,推进速度很快,在望远镜里刚刚还是模糊小点的一行人逐渐能看清冬日里难得强壮的马匹和弯刀的寒光。陆将军很快意识到他们打的是奇袭的主意,他回头看到城中架起来的大镬和依稀肉香,准备过节的气息几乎满溢出来。
“准备敌袭”
原本想趁着暴风雪来临、齐国人准备过年来搞突袭的狄罗骑兵在时间上卡得很准,若是过往,没准到风雪扑来,伸手不见五指的时候,边城真会被一支精兵小队一举攻破进入巷战,但有了望远镜,提前发现后,有心对无心,这场仗赢得毫无疑问。
狄罗骑兵还没到城下,进入射程后就被城墙上的弩手挨个射落马下,杀了不少,俘虏了几个还在审问,但无伤留下的马匹,已经是这场胜利最大的战利品。
暴风雪呼啸袭向边城,还警惕着狄罗人有后招的陆将军守了两天,这才敢让人千里送回信件。
这次的功劳不说全部,但大头绝对是千里望的!若是没有它,没准他们连死都是稀里糊涂的。意识到望远镜重要性后,陆将军初次使用就得到了一个好结果,心头火热无比,更是将望远镜的存在藏得严严实实。
拿着改头换面装了望远镜后的奇怪头盔,副将欲哭无泪。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lacey”小可爱的10瓶营养液,感谢“楠楠楠超甜”小可爱的5瓶营养液,挨个抱住亲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