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就是“执掌白纛”四字,何以布日哈图反应如此强烈,立刻出言阻止?因为图们口中的“白纛”在蒙古是一种非常特殊的象征物。
白纛又称“九斿白纛”,这个“斿”字有两个读音和解释,一是同“游”,二是同“旒”。很显然,此处的用意就是后者。
何为“旒”?旒就是旌旗上的飘带,或者帝王冠冕上的玉串,都是权力的象征。军权,或者王权。
九斿白纛正是蒙古权力的象征,最初由成吉思汗所创立,此后一直沿袭。在蒙古人铁骑横扫数万里天下之后,散落各地的各部酋长均有各自的苏勒定(军旗上的铁矛头,也是一种象征意义的东西),但能使用九斿白纛的就屈指可数了。
成吉思汗蒙古帝国的徽旗便是“九斿白纛”,而所谓九斿白纛,也称九足白徽或者九足白旗,蒙古人俗称其为“查干苏力德”。
查干又译察汗,是白色的意思;苏力德又译苏勒德,是大竿的意思。查干苏勒德在被引入汉地之后便有了高端大气上档次的名字:“九斿白旗”。明兴元衰之后,此物成了“察哈尔部查干苏勒德”,专由察哈尔万户供奉,以示正统。
查干苏勒德的缨子用银白色公马鬃制做,干为松木,因而称查干(白)苏勒德,为三叉神矛的主苏勒德和八柄陪苏勒德组成。
主苏勒德的顶端为一尺长镀金三叉铁矛,三叉象征着火焰。三叉矛头下端为“查尔”(圆盘),圆盘沿边固定银白公马鬃制成的缨子。主苏勒德的柄也叫“希利彼”,用松木制成,希利彼五寸粗、十三尺长,插入中间有孔的花岗岩底座。
离主苏勒德一丈五距离的地方,四面、四角上竖起八柄陪苏勒德,并用马鬃搓成的“呼和纳楚格”(绳子)与主苏勒德相连接,用以加固主苏勒德。陪苏勒德的希利彼为九尺长,矛头与主苏勒德一样。
据传,成吉思汗于丙寅年“在斡难河源头,建九脚白旄纛做皇帝”[注:出自《蒙古秘史》]。而《元史太祖本纪》中也有记载:“元年丙寅(1206年),帝大会诸王群臣,建九斿白旗,即皇帝位于斡难河之源。”这是蒙古人首次对九斿白纛的记载。
从此时起,蒙古人在和平时期、庆祝时刻都立九斿白纛,将其视为民族和国家兴旺的象征。
不过也另有一种说法称,公元1189年,成吉思汗在他的诞生地肯特山南麓克鲁伦河源头一个叫呼和淖尔的地方被众贵族推举为汗。参加此次推举的主要有3位德高望重的贵族:浩特拉汗之第二子阿拉坦、斡惕赤斤、也速盖巴特尔之哥捏坤台吉之子忽察尔别乞、把尔坛巴特尔之哥斡勒、巴尔哈格之侄彻辰别乞等。
他们给铁木真授予“汗”的称号,并且树起其尊父也速盖巴特尔的九足白旗。这一年铁木真年仅28岁。后来成吉思汗建立大蒙古国后,这个九足白旗就演变成了大蒙古国的国旗九斿白纛。
无论哪种记载、哪种传说才是真实历史,至少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九斿白纛代表的是成吉思汗传下的蒙古正统,是全蒙古权力与地位的最高象征。
那么,图们说等布延台吉继位,“布日哈图就为你执掌白纛”又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和刘备白帝托孤一样,表示如果布延台吉不成器,布日哈图就干脆自己取而代之么?
严格意义上来说,这两者之间还是有些区别的。图们此刻所说的“为你执掌白纛”,虽然的确是赋予了布日哈图将来可以代表大汗立起九斿白纛的权力,但这句话在蒙古人的语境中,更多的其实是封官——预封布日哈图为太师。
怎么又扯到“太师”了呢?这首先要从蒙古的“太师”这个官职来历说起。
蒙古历史上第一位太师,就是成吉思汗的铁杆亲信木华黎。在成吉思汗西征的时候,木华黎手持只有成吉思汗才配拥有的“白纛”负责“太行以南”的行政事务,留守的上万蒙古军、汉人和契丹军阀都受其节制。
后来经过进一步的发展,太师进而负责岭北行省(漠北)的行政管理。岭北行省不设州县,各个部落和千户等都受太师的管辖,哪怕是科尔沁等黄金家族后裔直接管理的部落也都得听命于太师,所以“太师”在蒙古的行政体系中扮演重要的角色,掌握相当大的权力。
再后来元朝退出中原,漠北成了残元唯一的地盘,那么太师这个职位也就水涨船高,名正言顺的成为整合漠北所有部落的实权派,同时也是非黄金家族的蒙古贵族可以取得的最高官职。
后来洪武年间的捕鱼尔海之战,蒙元损失十万人左右,元主脱古思帖木儿和其子天保奴被杀,明军俘获其次子地保奴等共计一百二十余人、官署三千、军士七万余人,蒙元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
这次失败使黄金家族之忽必烈家族的大元政权丧失了在蒙古人中至高无上的中央汗国的地位,大多数蒙古部落宣布脱离它而独立。而后来几位大汗,虽然依旧出自黄金家族,但其实都是地方实权派拥立,他们既不显赫也不重要,不可能和前期的统治者那样拥有至高无上的威望和号召力。
而同时,太师作为蒙古政权遗留下来的一个非黄金家族的最高职位,就成为实权派人物梦寐以求的职位。有了它,实权派非黄金家族出身的贵族就可以控制蒙古国的大汗——甚至废立大汗,所以在眼下的蒙古,太师实际就是草原上的无冕之王。
这个情况有点类似于丰臣秀吉因为出身关系做不了武家最高官职“征夷大将军”,便只好屈就“关白”类似。
然而此时图们提前封官布日哈图为“蒙古太师”却有一个大问题,问题就在于布日哈图不是“非黄金家族出身”,他是正儿八经的黄金家族血脉——他老爹辛爱可是俺答汗的长子“黄台吉”啊!
蒙古人的传统艺能是“大汗,黄金家族中兵强马壮者为之”,所以当把汉那吉在高务实的支持下战胜辛爱成为土默特的彻辰汗之后,辛爱的汗位丢了就是丢了,连土默特人都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
然而汗位归汗位,血统归血统,辛爱丢了汗位又不影响他是黄金家族的血统,自然也不影响布日哈图的血统。布日哈图依然是黄金家族的台吉身份,理论上他现在也是可以被尊称一声“布日哈图洪台吉”的。
既是台吉,又做太师,那将来的大蒙古国到底谁说了算啊?布日哈图之所以急急忙忙出言阻止,原因便在于此。
然而此时的图们却并非一时兴起,他一脸严肃地朝布日哈图伸手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不容置疑地道:“这些年你劝我读些汉人的书,说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时局如此,百战百胜怕是难了,不过那些汉书有时候也还是能说些道理出来的,本汗就听说了一个故事,很是感慨……你知道是什么故事么?”
布日哈图心下着急,但大汗说得如此郑重其事,他作为臣下又不能不听大汗说完,只能强忍着不安道:“臣下不知。”
“你肯定是听过这个故事的,但布延多半没听过。布延,你走近一些。你小时候阿布(父亲)一直很忙,也没怎么和你相处,教导也少。如今你不小了,阿布也老了,最后给你讲个故事吧,你要好好听着,用心记着。”
布延台吉都已经是中年人了,甚至比布日哈图的年纪还大一点,但此刻却丝毫不敢有半分不敬,老老实实踢马上前两步,与乃父并辔。
图们点点头,眼睛望向沙城的方向,幽幽地道:“米尼忽(儿子,有昵称意味),南朝有个武王灭商的故事,这你应该有听说过吧?”
布延台吉在马上躬了躬身,答道:“是的,阿布。”
“好,那我就可以少费很多口舌了。”图们含笑道:“周武王灭商后还有许多事需要扫尾,因此劳心劳力,无论原先多么强健,也终究还是熬不过没日没夜的工作,于是在建立周朝的第二年,他就病倒了。
都说得天下易,守天下难,周武王这一病倒,倒是给了那些商朝的遗族一个躁动的机会,这个新建立起来周朝便开始动荡不安。
周武王是十分心系天下的明君,他不忍心自己治下的百姓再次陷入水深火热之中,于是找到了文韬武略的周公旦,想要把天下托付给他。
周公旦是一个什么人呢?他是武王的弟弟,汉人说他是个‘君子’。君子嘛,都讲究道德仁义,他说什么也不同意武王的意见,并且还整天为武王祈祷,希望兄长的病能够降临在自己身上,希望自己能够代替武王承受这一切,然而还是天不遂人愿,武王在不久之后仍然去世了。
当时武王的儿子——也就是后来的成王还很小,只有十三岁,乳臭未干。周公旦怕成王处理不了政务,让别有居心者生事,更不忍心看到百姓生灵涂炭,于是就摄政理事。这期间,有许多眼红的人想要挑拨离间,比如管叔、蔡叔和霍叔等,散布流言说‘周公将不利于孺子(成王)’,使得成王对周公有所怀疑。
此时才不过攻灭殷都的第三年,武庚发起叛周之战,并联合徐夷、奄、蒲姑等东方旧属国发动大规模叛乱。面对这样严重的局势,周公旦耐心说服召公奭和诸大臣,作《君奭》,及时解决了周朝内部因王位继承造成的矛盾,然后亲率大军东征。
经过三年苦战,周公旦终于削平了武庚叛乱,杀武庚,黜三叔,同时攻灭了东夷诸部。其实也是经过这次战争,周人才最后完成了灭商的事业。
周公东征胜利之后,为了镇压商遗民和控制整个东方地区,决定在洛水北面的瀍河涧水附近营建洛邑。营建工作自周公摄政五年开始,至七年完工。新建的洛邑包括王城和成周两部分,成周在东而王城在西,中隔瀍水。
洛邑建成后,周公将‘殷顽民’(即大小奴隶主)迁往成周,并派八师(一师2500人)军队镇慑。与此同时,周公还政于成王,自己留守洛邑。而后,他写了《无逸》,告诫成王不要贪图安逸,由逸而失国。
周公还政三年之后,在沣京养老,不久病死。成王以周公有勋功于周国,赠鲁公,以天子礼祀之,葬周公于毕。东汉末年时,曹操有诗言:‘周公吐哺,天下归心’,此乃至正之评。”
布日哈图其实刚听图们开口就知道大汗为何明知道自己是黄金家族血脉还要封自己做太师、赐九斿白纛了……大汗是希望自己能做布延的“周公”啊。
让人做儿子的“周公”?要说信重,这天下之间恐怕再没有比这更甚的信重了。布日哈图也忍不住有些恍惚,一时竟忘了说话。
另一边,布延台吉却有些犹豫,有些挣扎。
阿布拿布日哈图当周公旦看?好吧,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布日哈图在当下的蒙古的确有些像周公旦,才干卓绝而谨慎自持。
自他来察哈尔已有数年,却从来没提过自己是黄金家族的台吉,要求大汗按例给他分领一部。到现在,他也只有自己当初带来的那点微不足道的人马作为亲卫,根本不曾试图按照台吉或者执政的身份扩大直领。从这点来看,他应该算是一个没有权力欲的人。
但这不代表他没有理想,或者说没有志向。他认认真真把自己实际上的“军师”工作做到了极点。
在察哈尔万户之中,即便是最苛刻难处的人都不得不承认,布日哈图真的是一心为国,毫不利己。此前他绕行数千里,去西垂边地来回奔波挑起明廷内乱,就是最有力的例证之一。
然而,周成王继位之时年仅十三岁,大汗也说他“乳臭未干”,所以周公旦摄政辅佐他到二十岁是可以理解的,但我布延台吉多大年纪了?我都中年人了啊,还要让布日哈图这个比我更小几岁的“今周公”来辅佐我七年吗?
三人都不言不语,场面一时有些凝固,正如三人此时的面色一样。
随着时间流逝,布日哈图的脸色越来越轻松,而图们大汗的脸色却逐渐阴沉。
正当他下定决心,深吸一口气准备说话时,一直低着头反复权衡利弊的布延台吉突然抬起头来,朝布日哈图深深一礼,诚恳地道:“以黄金家族的尊贵血脉起誓:若真到了那一日,请布日哈图执政为我执掌白纛。”
布日哈图轻轻一叹,面色居然还有些苦涩,但还是扶住了布延台吉,轻声道:“以黄金家族的尊贵血脉起誓:若真有那一天,我待台吉必如今日对大汗一般忠心。”
二人紧紧把臂,互证誓言。图们这才露出笑容,道:“这便是了,蒙古到了今日,再不万众一心就真没有将来可期了。”
布延台吉和布日哈图都朝大汗施礼,图们大汗却似乎忽然想起什么事来,朝布延台吉问道:“你孙儿是不是刚刚出世,可取了名字?”
原来布延台吉虽然只是人到中年,但蒙古人此时成亲甚至比中原汉人还早,所以他前些天已经刚刚当了爷爷。
“是的阿布,刚刚出生不久,还没取名字呢。”布延台吉心中一动,道:“请阿布……请大汗赐名。”
图们大汗却摆了摆手,笑道:“还是让布日哈图来为他取名吧——你不要推辞。”后半句显然是对布日哈图说的。
“这……那臣下就僭越了。”他想了想,道:“就为小台吉取名林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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