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华在辽东试种水稻是确有其事的。这事不是京华下属各级想出来的法子,而是来自于高务实自己的主张,当时他提出这个试验的时候,京华内部都惊呆了。
众所周知,水稻在传统上是典型的南方农作物,而北方人历来以玉米、小麦为主要农作物。辽东或者说中国东北地区的黑土地,在相回当长的时间里是不种水稻的,正如抗日战争时期东北沦陷后的那首悲愤的歌曲《松花江上》所唱到的那样:“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但现代人都很清楚东北大米是很出名的,可见东北肯定能种水稻。那么东北水稻的种植历史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首先要说明一个情况:通常而言的“中国水稻”和“东北水稻”其实是两个概念。
世界水稻起源于中国,但那是在长江流域。早在七千年前,长江下游的原始居民已经完全掌握了水稻的种植技术,并把稻米作为主要食粮。最早的水稻种植仅限于杭州湾和长江三角洲近海一侧。
水稻在中国推广种植后,很快传到了东亚近邻国家。大约在三千多年前的殷周之交,水稻由舟山群岛北传到朝鲜、日本,南传越南。汉代,中国水稻传到菲律宾。公元五世纪,水稻经伊朗传到西亚,然后经非洲传到欧洲。新大陆被发现后,再由非洲传到美洲以至全世界。
后世有东北地区的学者对水稻何时开始在东北进行种植进行了考证,认为大概是在鸦片战争后,清政府为了增加收入,默许属国朝鲜农民来东北种植水稻开始。
不过,从最早有记录的1845年开始,朝鲜农民在东北种植水稻其实一直不太成功。最开始他们在鸭绿江上游浑江两岸(后世桓龙湖主干水系)种植,但是并不成功。
朝鲜人倒是对水稻很执着,一直坚持,于是又沿着浑江,一路种到桓仁、通化一带,可惜也不成功。直到1875年,辽宁省桓仁县的一位金姓朝鲜移民在一个叫上古城(后世桓仁古城镇)的地方才试种成功了。
然而,这种子是他从朝鲜带过来的,这种朝鲜粳稻在东北气候寒冷、无霜期短的条件下,虽然生长起来了,可是产量却极低,亩产不足150公斤——注意此时的世界各地水稻平均亩产已经大幅提高,不能用当前大明万历时期的亩产数据来对比。
东北水稻的发展,客观点讲其实要感谢日本人。朝鲜移民在试种水稻之初,稻种都是从朝鲜老家带过来的,这种朝鲜粳稻在东北适应性表现并不好。直到20世纪初,朝鲜移民申友景带来了日本北海道的“赤毛”稻种,东北水稻的种植历史才能算是真正开始,因为北海道气候与东北近似,该稻种能够适应东北的气候环境。
但是这一次也只是试种成功,大规模的水稻种植是在日俄战争之后。当时清政府为了驱除俄国势力,邀请日本来打俄国。日本胜利以后,原由沙俄修建的中东铁路长春至旅顺段被转让给日本,也就是南满铁路。
这时,日本的南满铁道株式会社带来了资金、农场和稻种,后来从伪满洲国政府手中租来土地,开始逐步推进东北农田水利设施和水稻品种改良,东北的水稻才慢慢推广起来。不过当时跟着日本人种植水稻的中国人并不多,日本人甚至把在东北吃大米的中国人列为“经济犯”。
再往后就是抗战胜利乃至于内战胜利之后的事了,当地民众发现水稻的确可以种植并且效益甚佳,开始自发种植。而联产承包责任制实行之后,东北农民生产积极性更是空前高涨,水稻的推广这才全面铺开,最终形成了后世东北的水稻生产形势。
这些事高务实是怎么知道的呢?他前世在基层的时候作为“年轻干部”,曾在东北大米形成品牌、全国热销之际,由市里组织,派往黑龙江某地考察学习兄弟地区“名优农产品种植与品牌推广”经验。上述这些事情,他都是听当地的技术员解说的。
此前他任辽抚的时候就曾经纳闷,辽东地区基本就是后世的辽宁,农业方面并不差啊,怎么包括京华在内的各种报告都和他说辽宁农业不行呢?后来他才发现,此时的辽东没有水稻!
于是他才想起了这茬,又趁着北洋海贸同盟与日本有大量贸易往来的优势,开始派人寻找北海道的“赤毛”稻种。
谁知道此时的北海道还不能算是属于日本,有一个只占据其南部的日本大名家族蛎崎家族的第四代家主蛎崎季广在北海道拥有一定势力,不久之前被丰臣秀吉认可为“虾夷奉行”,理论上是“虾夷地”的统治大名。
京华方面于是要求蛎崎季广为其寻找赤毛稻种——之所以是“要求”,因为蛎崎季广的那点实力在北洋海贸同盟面前根本不值一提,前往虾夷的那支舰队哪怕只是水兵上岸,都能轻松踏平对方。
所以蛎崎季广火急火燎地开始了找稻工作。
“赤毛”这个名字是高务实说的,当地搞不好根本就还没有形成,因此蛎崎季广只能按照该稻种的特点开始找,前后居然找到了七种类似稻种。京华方面也不敢怠慢,本着“宁杀错,莫放过”的心态,把七种种子通通搞了一批,运回辽东开始试种。
这批种子还都试种成功了,不过产量和口味有高有低、有好有坏,高务实最终挑了两种在辽东开始第二期试种。
由于京华一贯不爱买田,其在辽东的田地都是买矿的时候“附赠”的,所以试种点分布很乱,星星点点到处都有。不过这也带来一个好处,那就是各种情况都能碰到,也算是符合“试种广泛”的要求。
最后得出来的结论还是可喜的:辽东各地平原地区都很适合种植,产量甚至赶超内地大多数“良田”——这一点高务实并不奇怪,因为东北平原土地的肥沃程度肯定超过内地耕作数千年的熟地。
不过得到消息的高务实不仅没有立刻在辽东推广水稻种植,甚至把京华内部要求推广的呼声都压下去了。
不是不打算搞,是不打算现在搞。中国人历来的习惯是明摆着的,当边疆之外的某地不适合农业,那就是“化外之地”、“蛮夷之地”,完全提不起兴趣;当这块地被发现很适合农业,那就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了。
东北只能是中国的东北,这一点高务实当然完全认可,不过现在却不是激得全国目标都转向辽东乃至于整个东北的好时机。
察哈尔之战、壬辰倭乱两大即将面临的大战没解决,怎么搞定女真拿下整个东北?要知道,既然东北可以大规模种植水稻,那么这一次的拿下就必定不是“奴儿干都司”的那种拿下,而是当做辽东甚至内地一般无二的拿下,是作为国家核心统治区的拿下!
如果现在就把东北能够种植水稻且亩产超过小麦的消息放出去,别说朝廷和大明国内的民众了,就算女真人也一定会紧张起来,平白无故给将来的布局形成干扰。
为了千年大计,耽误几年算什么?这笔账高务实还算得明白。大明既然要拿下东北,那就得安安稳稳地吃进肚子里,不能刚一下咽就把自己给噎死了。
高务实没料到的是,居然真有人——甚至是女真人,一眼看出了他对东北的野心。
索尔果这个人,在史书中的记载很少,哪怕是鞑清编的史书,也多数一笔带过。最常见的记载就是说万历十六年时费英东“随其父索尔果奔太祖”,索尔果反倒成了儿子费英东的陪衬。
然而,历史上的万历十六年时,叶赫的各项实力看起来都还对建州形成碾压态势,努尔哈赤虽然打赢了不少小仗,但恐怕也还看不出什么王霸之气来。
索尔果竟然会在这个时期舍近求远跑去跟努尔哈赤混,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此人拥有精准的战略眼光,对时局进行了精准的预判。
但在这一世,索尔果没有投奔努尔哈赤,而现在他又判断高务实对辽东以外的“满洲”之地产生了兴趣,并指点自己的儿子费英东。
他掰着手指头对费英东道:“有了大量的煤,就可以让明人用上煤火炕,这样明人就解决了住的问题。而且我听说那些煤灰攒起来,还能送去京华的回收点卖点小钱(京华回收用作混凝土)。
有了新式棉衣,冬天出门也不怕冷了。明人勤劳,只要解决这件事,很多人冬天也能出门做些事谋生,而今年明军敢于冬天用兵,也说明了这衣服的确管用。
玉米和那种能在辽东种植的水稻就更关键了。有了玉米,辽东今年的战马保膘比往年做的都要好,耕牛和羊只冻死的也很少,骡子和驴子甚至还有剩余可以售卖。你想想,辽东骑兵如果再多一些,别说咱们女真无人能敌,就算蒙古那位图们大汗,他还能撑多久?
水稻这东西原本我也不熟,近来打探了一下,才知道那玩意比小麦和豆子的产量都要高。费英东,你可知道吃的东西多了就代表什么吗?”
费英东道:“代表不会饿肚子,还有作战的底气。”
索尔果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你没说错,但也没说到点子上。吃的东西一旦有多,人就敢生更多的孩子了。也就是说,辽东的汉人将来很可能会越来越多。辽东汉人一多,辽东的实力就越强,而且汉人一多就需要更多的田地……这样下去,他们迟早会对满洲动心,彼时满洲谁能抵抗?若汉人自己占了满洲,我女真人又该何去何从?”
费英东面色变得沉肃下来,眉头深皱:“阿玛的意思是说,高司徒从一开始就没对咱们安好心?”
“我不知道高司徒打算如何安置女真人。”索尔果摇了摇头:“我只是苏完贝勒,不是满洲国主,我也管不了那么多。至于你说高司徒是不是没安好心,对整个女真而言或许是的,对叶赫、建州、哈达等国而言,也或许是的,但对我苏完而言……未必。”
费英东眉头大皱:“阿玛这话又是何意,我苏完难道便不是女真人了?”
索尔果面色不变,淡淡地道:“是女真人又如何,难道不是汉人就不能做明人了?开原的麻承勋还是回人呢,女真人便做不得大明百姓、大明臣子吗?”
“啊?可女真与汉人向来不是一路……”
索尔果打断道:“咱们剃个汉人的发式,穿上汉人的衣服,再说一口汉话,住进汉人的城里……哪里瞧着不是汉人了?”
费英东大惊失色:“那咱们不是连祖宗都不要了?”
索尔果稍稍沉默,摇头道:“祖宗希望你好好活下去,而不是为了他们去死,如果人都死完了,那祖宗的血脉才是真的断了。”
费英东瞪大眼睛,但却没有再次发问,好半晌之后才仿佛泄了气一样,整个人都有些脱力的样子,背靠在亭柱上吭哧吭哧直喘气。
索尔果却依旧是之前那副模样,看了费英东一眼,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反抗,但想到高司徒的手段,又觉得根本无力反抗,所以才会如此,是么?”
费英东没说话,只是深深的叹了口气。
索尔果点了点头:“不必瞒你,阿玛一开始想明白的时候,也是如你这般,甚至比你更加不堪,我出了一身冷汗,浑身跟打摆子一样,哆嗦了好一会儿。”
费英东有些吃惊地看着自己的阿玛,仿佛不认识这个人。他的阿玛论勇悍其实一般,打仗似乎也谈不上很厉害,惟独一点是他特别钦佩的:阿玛在任何时候都很镇定,似乎天底下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他吃惊,更别说害怕。
索尔果看着儿子的模样,叹了口气,道:“高司徒的计划天衣无缝,很多看似不经意的闲棋串联在一起,就变成了排山倒海的滔天巨浪,谁站在它面前都只能被冲垮。大明有他在,绝非女真所能相抗。
前两年建州努尔哈赤横空出世,锐气过人,我曾经认真观察过;清佳砮、杨吉砮二位贝勒死后,他们的继承者纳林布禄和布寨我也观察过。
此三人都不是高司徒的对手,前者努尔哈赤锐则锐矣,却看不出高司徒的暗棋,始终在棋盘里蹦跶却不自知;后二者守成都难说有余,开拓则更不必想,惟独干了一件聪明事,就是把孟古格格嫁给高司徒……将来叶赫纳拉一门的性命,或许这就算保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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