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翔宇,我总觉得你有什么事在瞒着我。”
民国十九年的最后一天,伍翔宇和瞿求柏住在一间早已准备好的安全屋内,等待着这一年的过去。
只不过元旦这个来源于公历的节日,虽然从民国元年起就被定位为新年,甚至在前年金陵政府内政部还专门呈文,决定“实行废除旧历,普用国历”,“对于旧历节令,一律不准循俗放假”。
可实际在社会上,依旧是官家过官家的新年,百姓过百姓的春节,井水不犯河水,因此这所谓的元旦其实并没有多少年味,伍、瞿二人在此碰头,自然也不是为了弄个什么跨年活动。
面对瞿求柏这般好似随口一语般的试探,伍翔宇还是一副镇定自若的表情,他很清楚瞿求柏所言到底指的是什么。
但不到万不得已,这个秘密是不可能随意透露给其他人的,即便是在历史上经历过生与死考验的瞿求柏也不行。
而不说些什么的话,似乎同样会有些麻烦,尤其是在现在这个局势之下,伍翔宇看似掌握了申城这边的权力,实际却是被顶上了风口浪尖,稍有不慎就有可能满盘倾覆。
在这个紧要关头,如果又与作为亲密盟友的瞿求柏产生不必要的间隙,那么伍翔宇后面的计划还真不好办下去了。
所以短暂地沉默片刻之后,这个容貌俊逸的中年人终究还是开口了:“求柏,你应该早就猜出来了,我确实有些秘密,只是这件事实在太过复杂,暂时不能告知你,抱歉了。”
“连我都不能?”瞿求柏好奇地看着这位早已熟悉,却又开始变得陌生起来的同志,心里充满着百般念头,却又不知道应该如何说出口,最后只发出了这声疑问。
沉默,比刚才还要持久的沉默,就在瞿求柏已经放弃追问的念头,决定相信且尊重身边这位战友的时候,伍翔宇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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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柏,你相信我们最后能够胜利吗?不光是胜利,我们将夺取全国的政权,并且最终建立一个崭新的中国。”
“这还用问吗?我当然相信了,这并不正是我们一直以来努力追求的吗?”瞿求柏皱着眉头看向对方。
“没错,我也无比坚定地相信这一点,那么还有个问题,你相信我们能够完全依靠自己的力量实现这个理想吗?”
这个问题让瞿求柏不知应该如何回应,在这个问题上,他其实是有过摇摆的,正如其他不少同志一样,可能一开始会认为国内的革命很快就能获得胜利,尤其是在北伐刚刚取得胜利的时候。
但随着常凯申发动反革命政变,不少人又寄希望于苏联的介入,毕竟当年果共合作苏联人就出了大力气,有现成的例子摆在面前,很多同志便觉得完全可以直接复制一遍。
这也是申城这边的主流想法,所以他们一直以来都尤为重视苏联或者说GC国际的意见,哪怕是在李利叁开始左倾冒险,和莫斯科闹起别扭,大部分人想的还是赶紧把自己的实力证明给苏联人看,然后说不定老大哥就会伸出援手了。
而到了后面冒险失败,大家情绪最为低落的时候,也有人想着悔不该当初,不应该忘记了GC国际的教诲。
总而言之,党内的始终都有相当一部分同志,把自己摆在了小弟党的位置上,这也就不怪人家摆出一副老子党的架势。
只不过对于在莫斯科待了不短时间,而且还深入介入了GC国际内部政治斗争的瞿求柏而言,苏联到底靠不靠谱,或者具体来说,作为土共直接领导的GC国际到底靠不靠谱,他心里其实是打了个问号的。
这里面最为关键的一个人物自然就是东方部的副部长米夫,这个自诩为“中国通”的苏联人,实际在瞿求柏看来根本就对国内的真实情况一无所知,但是不管他怎么看,掌握领导权的米夫,依旧可以肆意对土共党内施加影响。
尤其是以米夫的学生,王冥等为核心的一小撮人,在莫斯科的那段时间里使用了各种诸如造谣、谩骂等卑鄙手段对付瞿求柏。
最后甚至连他的亲弟弟也无故失踪,让这位担任过党内早期领导人的同志在痛苦之余,又开始对这样的局面产生了一定的怀疑,而回国之后的一系列经历,更是让他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沉思许久,瞿求柏最后还是没有直接回应伍翔宇的问题,而是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翔宇,你应该知道,自从建党以来,我们一直在努力用马克思主义来研究夏国的现代社会,可是越是深入,我就愈发觉得自己知识的匮乏。
现在,虽然我在国际上参加了两年的政治工作,得到一些新的知识,受到一些政治上的锻炼,但是,不但不进步,自己反而觉得退步了。
夏国的阶级斗争早已进到了更高的阶段,对于夏国的社会关系和政治形势,需要更深刻更复杂的分析,更明了的判断,而我的那点知识绝对不够。
所以以后的路到底应该怎么走,说实话我却是有些无力预测,但我可以肯定的是,若是不懂得布尔什维克主义,又或者不懂得夏国国情,是根本不可能找到那条正确的道路的。
这便是我的一些想法,至于你问的这个问题,我们能不能依靠自己的力量实现一直以来的理想,只能说过去这些年里我们还一直在不断犯错,
而我虽然当了几年领导人,但也不过是一只赢弱的马拖着几千斤的辎重车,走上了险峻的山坡,一步步地往上爬,要往后退是不可能,要再往前去是实在不能胜任了。
所以现在既然已经如此,哪怕再不好意思,我也必须得承认,单凭我自己确实没有办法作出什么回答。
只是最后我还是想说一些话,像是米夫一类的人物,让他们搞些内斗是可以,可若寄希望于依靠他们带领我们党走想成功,我觉得更是不可能的事情。
如此这般,翔宇,我知道你肯定藏着一些秘密,但不管如何,我还是始终相信且支持着你,若你真有什么想法,那便大胆地去做吧。”
就着煤油灯昏黄的光芒,两人相对而坐,互相都能看到对方的细微之处表情,伍翔宇就观察得非常仔细,所以他能够明显感受到,在瞿求柏说出这些话的时候,那种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疲倦和痛苦。
而且伍翔宇还有另外一个优势,虽然上次与程刚见面的时间并不算太长,而且需要准备的事项相较于不多的时日而言,又未免有点太过繁多,但他还是快速浏览了一遍程刚提供给他的,一些重要人物的履历和资料,其中正好就有瞿求柏。
所以结合眼前的情况,伍翔宇非常清楚,这位从根子上来说其实还是个情感丰富的文人,平步青云般地被推上领袖的位置,却又在疲倦和不断自省中一边成长一边忍受着痛苦。
特别是当瞿求柏被米夫等人视为眼中钉挡路石之后,他更被牵扯到了一系列的政治斗争当中,极大消耗了他本就不多的精力。
只不过相比于百折不挠又天赋异禀的李润石,瞿求柏各方面都稍逊一筹,所以在被不断地打压之后,就再也没能起来。
具体到眼下他们所面临的局势,瞿求柏确实承担了相当大的压力,这点伍翔宇非常清楚,但碍于各种原因,他又没法帮助对方太多,甚至说就连他自己也有点在暴风雨中挣扎的味道。
把时间线调到三个多月前,那时刚刚回国的伍、瞿二人,面对一堆烂摊子,不得不硬着头皮着手解决,首先罢免了李利叁的职务,随后想办法修正先前的错误路线,同时还需要应付党内各方异见者提出的质疑,这期间着实是辛苦。
为了避免引发更大的矛盾,伍翔宇还不得不暂时推迟了将中央转移到根据地的提议,而是致力于尽量说服其他同志,引导他们向着正确的路线上思考。
但很明显,不止申城的同志对此有意见,GC国际对两人的努力也很不满意,所以在他们回国后不久,也就是十月份的时候,米夫便急匆匆地赶了过来,一意要推翻先前好不容易定下来的决策。
这次米夫给伍、瞿二人安上的名头叫做“调和主义”,大概意思就是没有阶级和路线意识,一昧在斗争中无原则地调和和妥协。
在历史上,面对类似的局面,为了避免引发党内的进一步分裂,伍翔宇选择了忍辱负重,由此王冥得以在米夫的扶持上沐猴而冠。
但这回伍翔宇当然不会轻易退让,只不过为了避免发生在申城的政治斗争,对锐京造成不利影响,同时也是为了防止引发两边同志,尤其是申城的同志产生不必要的误解,他只能暂时切断了与锐京的电台联络,专心解决眼前的矛盾。
最后,在伍翔宇精心设计以及百般阻挠之下,米夫的意图最终未能得逞,只不过作为代价,还是有一批同志被王冥给拉了过去,而且瞿求柏也不得不离开了政治局的位置。
所以大概从十月底的时候开始,一方面米夫犹如太上皇一般坐镇此地,而他的手下也在里面不断上蹿下跳,另一方面伍翔宇仍然把握住了中央最核心的权力,同时在外又有足够强大的武力作为支撑,让米夫等人投鼠忌器。
于是,如此近乎僵持的局面,就这么强行持续了近两个月的时间,到了现在,早早退出斗争的瞿求柏,仍在不断承受着王冥换着花样的落井下石,已经近乎到了难以维持下去的程度。
而两人其实心知肚明,那边正是希望能够用这种方式,从瞿求柏这里打开突破口,从而彻底击垮伍翔宇的防线。
对此瞿求柏始终是毫无怨言,虽然他更像是一个被莫名牵涉进来的无辜者,甚至在被政敌视为伍翔宇一派的时候,他连同伴最重要的底牌是什么都不知道,但这位一直在默默地承受着压力。
那句“大胆地去做吧”,就是他给伍翔宇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