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行水上,人在逃难途中。
虽然不是灰头土脸的碰面,但是各怀心事,尴尬又难堪。
“好了,都是阴差阳错,诸位安坐吧。”长德公向两边抬手,连连下压示意道,“再这么谢来谢去的,这一晚上时间都要浪费啦。”
说着又看身边蒲团上的巫锦城泥人,笑眯眯地补充了一句“巫道友不远万里前来楚州,天亮之前就得离开周宗主可还在南疆等消息呢”
朱丹掌门松了口气,收敛情绪,正色问“周宗主前几日已经传信给了鄙派,南疆之行,吾等还要仔细考虑。”
“本也是如此,南疆目前不宜高调。”
巫锦城泥人一板一眼地说。
青松派修士明显松了口气,说实话,忽然跳转到造反阵营,他们也不习惯。
只是只是稀里糊涂就到了这一步啊
如果没有岳棠之前告诉长德公,楚州修真界即将遭遇一场大劫,要被天庭强征去讨伐南疆,那么青松派修士心里对放弃青松山连夜逃跑的事肯定看不开。
五千年传承的修仙宗门啊,搞不好要上天庭通缉名单了。于是心里会难过、会惆怅,甚至想埋怨,都是人之常情。
现在结合天庭强征之事仔细一想,云杉老仙上门找茬确实是飞来横祸,可是祸兮福兮,今天不跑,明天也要想办法跑。否则天庭今天要人去征伐南疆,明天要人去平定赤海之乱,这日子还能过吗
毕竟这三界越发不安定了,只是这十年工夫,多少地方冒出了反叛的声音啊
虽然不见得是公开对抗天庭,但也是杀了巡天官,或者阴司鬼神与山神。
南疆不过是其中一支。
长德公轻哼一声,毫不留情地说“巫道友说话周全,老夫可没有那么好性子。楚州宗门都是这样,也不是你们青松派一家如此。哼,这年头人人都抱着脑袋缩在家里,对外面的事情不听不闻,混一天算一天,以为这样就能躲过灾祸了。”
朱丹掌门无奈苦笑,她身边的老道士吹胡子瞪眼,显然想反驳。
“怎么,老夫说得不对”长德公瞪回去。
老道士泄气,垂着头说“可是不如此,又怎么办呢”
整个宗门上下别说渡劫期半仙,连个大乘期都没有什么实力说什么话,没有实力可不是只能当龟孙吗
底线就是宗门传承,只要宗门不出事,那一切好说,装聋作哑没出息那就没出息呗
可是没出息,不代表可以坐视云杉老仙任意践踏他们的底线。
“好歹还算你们是楚州人,骨子里的血性没有磨灭。”长德公空手捋须,冷笑,“老夫就怕某些宗门缩得久了,骨头软了,忘记了什么是底线。”
“那不可能”
对面的青松派修士纷纷露出怒色。
其中一个元婴修士忽然哎呀了一下“不,其实我是夏州人,机缘巧合拜入师门的,也不算楚州人”
话没说完,就被朱丹掌门一拂尘糊到了脸上。
“胡说,你不是楚州修士吗”朱丹叱喝。
朱丹掌门知道,这是长德公故意搞出的激将之言,免得青松派上下都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活像被迫做贼似的,让盟友见了岂不是心生不喜
“让岳先生与巫道友见笑了。”
朱丹勉强维持肃然的表情。
没想到那个元婴修士还在嘀咕“是长德公说话没道理,什么楚州人夏州人,难道夏州人没有血性”
“你快闭嘴”
朱丹咬牙,这对面坐着的一个泥人一个修士就是夏州来的啊再说下去,难不成要打一架吗
朱丹快要绷不住掌门的威严仪态了。
看着这一幕,岳棠觉得自己头顶那个“预言中人”的帽子也没有那么重了。
“掌门息怒,散修有散修的为难之事,宗门也有宗门的不容易。”岳棠一边安抚一边觉得奇怪,怎么变成自己来打圆场了。
他下意识地望向长德公,后者赞许地朝他点头。
岳棠“”
长德公轻咳一声“是老夫说话偏激了,不过日前传信给你们这些宗门,回应寥寥。老夫很是不满,这祸事又不是你们不听不看不想,它就会自动消失不见。事已至此,老夫也不想说什么惹人生厌的话,瀚海剑楼已经找了一条出路,端看你们怎么想了。”
青松派擅长符箓,阵法、机关,如果有他们助力,南疆局势自然更稳。
但是世上的事总要讲究一个你情我愿,如果只是迫于形势加入,他日遇到危机,也会同样迫于形势逃离南疆。
因为青松派的底线是宗门,他们跟天庭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可能还会担心自己的所作所为累及身在天庭的祖师。
岳棠理清思路,知道了青松派的顾忌,心里就有了主意。
他见巫锦城一直沉默,觉得巫锦城作为南疆首领确实不适合“劝说”,这事还是自己出面比较好。
“天地灵气断绝,也不止是楚州宗门,人间九州的修士实力都在大规模衰退。今日是无法抵挡地仙,只怕来日,连一个巡天官也能耀武扬威了。”
岳棠话说得沉重,对面青松派修士纷纷变了脸色,却又无法反驳。
事实上一些小宗门确实对巡天官都要避让三分。
无他,小宗门只剩下金丹修士撑门面了。
“巡天官、阴司鬼神、甚至那些天兵都不会死,但是凡人会死,我们修士也会死。”岳棠语气平缓,可是他说出的每个字,却仿佛有千钧之重。
没错,楚州高阶修士竭力完善了夺舍这条路,可是夺舍就行了吗
朱丹掌门捏着拂尘,一言不发。
她身后的青松派修士欲言又止,神色颓唐。
不行啊,如果说金丹修士夺舍之后练回原本境界的概率是一半一半,那么元婴修士就只有三分之一,化神期就更别说了。
但是以上这些好歹还有成功的例子,大乘期修士好像一个都没能练回去。
由于大乘期修士寿元较长,夺舍后修炼回大乘期的时间也长,这一来一回就是一千多年,不是大宗门还真没法统计这个数据,更不可能看到这个弊端。
化神期在人间也算够用了,终归不是一个宗门衰败,大家都不行了。
“修仙宗门的敌人,早就不是彼此了。”
岳棠一语震得众人心头颤动,他认真地说,“也许低阶修士与小宗门还在争抢修炼的资源,可是大宗门知道,除了自家祖师留下的那些东西,人间再也没有别的资源了。所以这数百年来,修真界显得十分平静,凡人百姓甚至不知道修仙宗门的存在。”
大宗门开始低调隐藏,高阶修士不再进行声势浩大的争斗。
主要是没啥可争。
岳棠环顾四周,觑着众人神色“这个现状让修士感到颓丧,却也很安逸,无争无夺是好事,然而事情不会那么简单。”
众人有些不安。
不知不觉之间,他们已经被岳棠的话牵着情绪走了。
“修仙宗派越是知道先辈遗泽的稀缺与重要,就越是紧张,不敢轻易动用。整个修真界都在衰落,都要看天庭地府的脸色,甚至要忍受巡天官与阴司鬼卒的无礼时某天某个宗门出了一位野心勃勃又天赋卓绝的修士,没有灵气,宗门资源也不够用,这个宗门会不会一咬牙,想办法去攻打别的宗门呢”
朱丹掌门身体一颤,其他青松派修士脸色发白。
从前稀缺的资源,大宗门之间可以交换,现在谁都不会拿出来换的,只能抢。
这时岳棠加上了最后一句话
“肯定会赌的说不定,就能培养出一个地仙呢如果天庭不许,半仙也不错吧”
朱丹掌门身边的那个老道士摇摇欲坠。
不用岳棠继续说了,所有人都知道,如果真有这么一个天才出现,那就是修真界的一场浩劫。
就连炼气期的散修都知道,在修仙途上想要获得最好的东西,往往不在秘境,也不在高山深海荒漠绝域,而是在传承数千年的古老宗门里啊
“有这样的天才吗夏州出现了吗楚州出现了吗”老道士嘶声问。
巫锦城适时地说“有天赋的修士什么地方都有,就看他投奔哪个宗门,这个宗门又是不是衰败无望,有没有被巡天官或者地仙逼迫到极点。”
“是林州。”
老道士忽然冒出一句话。
众人齐齐望去。
老道士颤抖地捂住脸,苦笑“林州这数百年来,已经没了八个宗门云杉老仙就居住在林州,他实力极高,很是受人崇敬,修士们纷纷背弃宗门,簇拥在云杉老仙住的洞天福地,自号云杉门徒。老仙的名号就是林州修士们捧出来的,哎,我原本以为是林州风气不好,修士喜欢争斗,死伤很大,宗门传承难以保存。”
没想到这是一环扣一环的末路。
云杉老仙与他的门徒作威作福,大宗门勉强支撑,小宗门苦不堪言。
为了活下去就要有“实力”,就得培养出一个高阶修士,可不是只能自相残杀吗
巫锦城飞快地瞥了岳棠一眼,他不知道岳棠从哪里得知的林州消息,难道是这次青松派招徒的时候听说的
岳棠回视了一个胸有成竹的眼神。
他说刚才那番话当然是有根据的,什么林州修真界的现状
哦,他打闷棍的人里面恰好有一份“如果要前往林州寻找机缘应该注意的一百件事”呢虽然只是凌乱的记载着林州发生的事,出现的宗门冲突,但岳棠是什么人同样一份玉简,他“看到”的东西,远比旁人多得多。
岳棠看着青松派修士或是咬牙切齿,或是惆怅捶地。
他朗声道“诸位稍安,既然看破了这个困局,自然要跳出来。”
“岳先生有何指教”
朱丹掌门是最镇定的一个人,可能这些事她隐隐有所察觉,只是没有想那么深,现在只是被岳棠点破,她发现带着宗门四处流亡也不是一件坏事。
至少,想要抢夺青松派东西的人,得先找到青松派啊
“实力固然是要有的,却不能在老路子上提升实力,比如闷头苦修,或是抢夺旁人的资源,都不是出路。”
岳棠觉得是时候了,他望向长德公,示意道“我从前不懂符箓,后来认识了王道友,学到了贵派流传在外的符箓之学,我在瀚剑山夺舍之处用了一个新的符箓,可以加快夺舍魂魄的融合度,让三个月的时间减少为五十天,长德公亲眼所见。”
长德公立刻点头确认有这件事,并且盛赞这符箓的功效。
青松派修士大奇,想不明白还有这种符箓。
岳棠空手画符。
不止画了一个,而是当初修庙顶的时候他跟别的符箓互相连接出的七八个符箓。
“这是”
以朱丹掌门为首,青松派修士仰着脑袋,表情呆滞。
这个核心,不是生产平安符吗
不对,好像有灵气在流动汇聚
原来如此
符箓专精的青松派修士恍然大悟,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
岳棠神态谦恭,温声轻语
“这只是得了贵派的一点皮毛,真正珍贵的东西也不一定是那些人间绝迹的灵药灵材仙丹法宝,汝等宗门先辈留下的每一样东西都是有用之物。青松派不吝宗门学识,让低阶散修有防身之法,在下十分钦佩,今日吾来楚州将这份力还予瀚剑山与楚州修士,他日得到这份力的修士亦可助人。”
长德公连连点头“实力确实重要,许多人的实力加在一起也是一条出路,这世间从来都不是只有一条路。”
他朝着船舱外一指,“便如这洪江天堤,难道是神仙修筑的吗”
当然不是,连一个修士都没有参与。
只有凡人。
青松派修士动摇之际,又听岳棠发问“既然境界无望突破,宗门传承面临危机,何不合力呢”
毕竟这是一个实力为尊的残酷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