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鞠夫子为何不言?”荀况瞪着双眼看向鞠子洲。
秦军破灭韩国的消息传过来,众人传阅过之后,无人不惊。
消息当中附带的,秦王政以秦法审杀韩王以及韩国贵族的事情,无论对于谁人而言都是一件大事。
其中,最不平静的,当属荀况与鞠子洲两人。
荀况的惊骇在于,他的的确确的意识到了,以法律审杀一名王,与直接杀死一名王,是完全不同的。
——一个人被别人打,和一个人偷盗别人的财物被人打,性质不同。
一位王者被人打,和一位王者偷盗别人的财物别人打,也完全不同。
放到法律上,更是如此。
一位王者,因为战败,被人杀了,那是世间的常态。
是灭国的应有之义。
亡国之王,生与死,他都是王。
但被法律审杀的王,他不是以“王”的身份被杀死的。
他身上主要身份,是罪犯。
罪犯这一身份,甚至盖过了“王者”的身份。
这也就意味着,法律的正统性,大于王者的正统性。
更代表着,作为秦王的秦王政,已经做出了他的选择。
他已经与那个同“韩王”齐同的,继国之君的身份,做出了切割。
以最酷烈的形式,否定了过去的“王”的最高地位。
这之后,知道了这件事情的人的心里面会埋下一颗种子。
一颗,法大于王的种子!
儒家讲求的“法先王”。
意思是,师法过去的王者。
一方面,厚古薄今,树立不可超越的道德偶像。
另一方面,也是在讲,王的至高无上。
只要你身为王,只要你道德高尚,那么你就是后世所有人学习的对象,就是一切办法的源头。
后世人哪怕是结婚、生子、取名、哪怕是喝一碗粥,都要学习你。
他们的生活规条——法律,自然也要源自于你的为政态度。
法,要远远小于王。
如何成为王,是血脉里的问题,如何道德高尚,则要由“士”来判断。
这是儒家里面偏向于保守的一派的看法。
是荀况一直以来所批判的。
荀况屡战屡胜,但他没办法真的灭掉儒家的这种态势。
因为这是儒家的根由。
秦王政的做法,令他能够看得到一种崭新的希望。
也就是,法大于王。
更准确的说,是法,独立于王。
执政者可以具有执法的权力,但制定法的权力……
不对!
荀况自己思考了片刻,觉得仍旧不妥。
若是叫执政者拥有执法的权力,那么制定法条的权力独立出来,似乎也没办法真正意义上改变太多东西……
不,应该可以吧……
德高于欲,则法无不行。
圣王所……
荀况这样思考着,发觉了鞠子洲竟然比自己还要惊讶和慌张。
他有些好奇。
心中微微一动。
鞠子洲是秦王政的授业师兄,他们所学义理与执政理念应当是一致的。
像是审杀一王这种大事情,他们理应是沟通过的,为什么鞠子洲会这般惊慌?
想到这里,荀况于是瞪着双眼问道:“鞠夫子为何不言?”
鞠子洲此时阵脚大乱。
理论上说,嬴政是不应当如此作为的。
这太有悖于鞠子洲所教授给他的义理了!
一直以来,鞠子洲都觉得嬴政始终都在自己的掌控当中。
哪怕是这个个人智能远远高于自己的孩子找到了自己的种种破绽,甚至于不可能中窥破了自己的后世来人的身份。
即便如此,鞠子洲都只是惊讶,都只是不可思议,都只是觉得,这孩子智能未免有些高,可能就是自己所见过的那种天才。
是天才,又能如何呢?
最开始的理论上的删减于错误,与自己自身所表现出来的机械化的唯物辩证,会令他走上一条“按部就班”的道路。
这道路,不是所谓个人聪明就可以堪破的。
一旦走上,即便是他耽于物欲,即便是他沉迷权势,即便是他想要水中捞月一般的追求永生,他都一定会坚定地继续走下去。
无论之后有没有鞠子洲,都一样!
可……
可是……
这一刻,鞠子洲的所有计划都被打烂。
这不对!
太不对劲了!
很早之前鞠子洲就已经看不透嬴政。
这一时,知道嬴政当中审杀韩王,鞠子洲甚至不能明白嬴政是出于怎么样的目的才这样做的。
他闭上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心思全乱。
荀况开口询问,鞠子洲也只是生出恼怒。
苦恼与混乱成怒。
“荀夫子看到了什么?”鞠子洲问道。
荀况见到鞠子洲情绪失控,不怒反喜。
“鞠先生看到了什么,我便看到了什么!”
“秦王政所为,老夫所见,是法大于王,更是圣王与法同行!”
以一人之威望,驱使百姓审杀另外一人,是情绪化的,是感性的,也是不那么合乎法律的。
秦王政以王之身,审杀另外一王,而不是先剥夺他的王的身份而去审杀他,更是不那么合乎法律的。
正常来看,应该先以他所犯的罪剥夺他的“王的身份”,而后白身的他诛杀。
如此,可以将罪孽与犯罪者的“身份”割离开,同时维护与其同级、同样身份来源的“秦王”的威严。
荀况的解释,是以道德上的解释。
更是维护“王”的威严性、神圣性与正统性的解释。
鞠子洲此时没有什么心思再与他做口舌之争。
“荀夫子入过暗室吗?”
“鞠夫子何意?”
“铁屋暗室,人睡其中。”
“久而觉其黑、冷。”
“如此觉察者多了,他们就可能会醒过来,而后这铁屋暗室,就有被打破的可能性吧?”
“尽管一人之力无法捶破,但人醒来了,难道它就真的完全没有被打破的可能性吗?”
荀况皱眉。
“万难!”
鞠子洲点头:“是啊,万难!”
“但只要人醒来了,那总还是有可能的,对末?”
“是如此。”
“此时有灯亮起了。”
灯?
一个多月的辩论之中未曾好生休息,荀况的思维已经开始迟钝。
思考过秦王政的所作所为,他已经不太能够思考清楚鞠子洲的意图。
“这时候,人们感受到了亮与暖,是否就会觉得这铁屋不那么冷,暗室不那么黑呢?”
荀况心下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