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芳!琼妹!琼娘娘!」天涯何处无芳草,这儿又来了个寻芳客,听得一名女子叫道:「你在哪儿啊!」
月色隐讳,四下风雪飘飘,这会儿却是娟儿来了,她在琼府园林里四觅喊叫,盼能把琼芳引出来。
琼芳平日机灵活泼,扮成男装的少阁主更见庄重俨然,岂料今夜先挨爷爷的毒打,之后又给情郎糟蹋,直逼得妮子忿而离家,不知所踪。傅元影满心焦急,无奈又要守着少掌门,便商请娟儿早些来找少阁主,免得找不着她了。
傅元影吃的是国丈的饭,当然想劝琼芳回家,可娟儿又没欠国丈半文钱,自不这么想了。
看苏颖超平日风趣潇洒,还有个外号叫做「大眼猫」,颇讨少女喜欢。谁晓得兽性大发之后,原形毕露,个中之张牙舞爪处,还在寻常畜生之上。娟儿举脚一踢,一枚石子飞了出去,撞破了琼府的纸窗,她耸了耸肩,咒骂叹息:「男人啊!两文钱有找呢。」
嫁人、嫁人,二八美女俏佳人,婆婆看来不是人。好端端的大姑娘,只因不巧嫁了人,便要洗手作羹汤,巧手做衣裳,等人家肚子饱了、身子暖了,自己便要挺个大肚子,成了黄脸大肚婆。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少女变老母。成了大肚老母还不打紧,最要命的是肚里孩儿的爹东逛逛、西走走,万一在街上兽性大发,家里便要多出二号大肚婆、三号大肚婆,成了大肚婆山寨,到时候争排名、抢大,八只大肚鬼母哭着嚷着,上吊撞墙,就怕成了个的,那时真要问问情是何物了,毕竟杀人总要找个好理由么。
雪雾弥漫,夜黑风高,娟儿一路在闹林里找人,国丈府邸宽广,院中林园曲折,颇多幽径,时在黑夜,娟儿又是个迷糊姑娘,一路边走边咒,居然迷路了。
想起今夜给老国丈破口大骂,娟儿越想越气,索性连园林径也不找了,一路逢花践踏,逢树推倒,毁损数百株奇珍异草之后,山头恨火稍泄,却也看到了围墙。
「芳妹、芳姊!芳姨!」娟儿起身飞跳,跨坐墙头,瞧望着院外大街,圈嘴高呼:「快些出来啊!我是娟儿啊!」
深夜雪势加大,路上行人甚少,娟儿喊了几声,四下却仍幽静一片,无人答应自己。她又气又累,暗暗感慨交友不慎,只得纵下墙去,沿着街巷去找。
琼府邻近京郊,地处偏僻,四下并无什么商号酒楼,加上雪下得大、雾气又浓,看出去尽是阴茫茫一片,娟儿一路走着,彷佛整条街只剩她一个人,说不出的可怖。娟儿虽非孩,却还是怕鬼,正担忧间,猛听喀地一声咬牙,前方居然传来了啜泣声。
雾里现出了一个人影,模模糊糊,谁知是人是鬼?娟儿浑身毛骨悚然,只想掉头便跑,可想起了琼芳,却又不能置之不理,只得寻着声音来处挨近几步,怯怯地道:「琼……琼芳,是……
是你在哭么?」叫几声,不闻应答,正想去找傅元影过来,忽然间北风劲急,吹开了面前的雪雾。却也让她看到了一个人影。
来人并非琼芳,而是位青年公子,只见他双手抱头、坐地啜泣,好似心中痛苦。
娟儿松了口气,都说人是男的凶,鬼是女的厉,看这男鬼哭泣再哀,却也没什么用。她稍感安心,便又远远打量那人,只听他低声啜泣:「我不是哀宗……我不是哀宗……」
「哀什么啊?」娟儿讶异了,她悄悄走上一步,浓雾里只见那人五官分明,好似长得不坏,—时胆子又大了几分,便挨近了两步,声道:「喂,你……你哭什么啊?钱包掉了么?」
正等着鬼魂哭诉冤情,却见那鬼魂跳将起来,居然发狂似的向前飞奔,猛听砰地一响,那鬼魂居然重重撞上了墙,随即咬牙切齿,手脚并用,迳朝墙上攀去。
眼见这鬼魂法力如此微弱,连穿个墙也不会,娟儿心下更安,便又追了过去,喊道:「喂,你到底是谁啊?干啥这般怕我?」
说着说,更把手搭在那人肩上,喊道:「老兄!我在跟你说话啊。」
「走开!」那男子大吼一声,使劲攀上了墙头,旋即仰天狂嚎:「我绝不做哀宗!我绝不做哀宗!」娟儿疯人怪话,自是一脸错愕,忙不迭也一跃上墙,正想着是哪个疯子发狂,眼里却见到了当今华山第—剑客,「三达传人」苏颖超。
「搞什么啊?」娟儿愣住了,惊道:「苏颖超!你这是干什么来着?」喊声一出,苏颖超更是跑得快了,看他双手抱头,纵声狂叫:「走开!别烦我!走开!」
乱吼乱叫中,随即从墙头摔了下去,跟着从巷征奔离开,娟儿呆:「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一脸愕然:「什么哀宗不哀宗?
这家伙吃错药了?」
最后一眼望去,浓雾裹住了大眼猫的身影,像是再也不会回来了,娟儿摇了摇头,呸道:「疯子,难怪琼芳不要你!」也是事不关己,正要跳下墙去,忽然背后飞上了一道黑影,身法极稳极静,竟是无声无息。
浓雾中来了一个神秘人,朝自己的肩头拍了拍,直吓得娟儿凄厉惨叫:「鬼啊!」心慌之下,旋即拔剑出鞘,—招「倒卷珠帘」使出,便朝后头妖鬼斩落。
听得当地一声劲响,来人也拔出了长剑,喝道:「别动手,自己人。」
双方长剑互撞,激得火花四溅,娟儿藉着微光看去,不觉松了口气:「傅师范?怎么是你来了?」面前站着—名中年男子,清隽文雅,自是傅元影到了,他摇了摇头,道:「没什么?刚巧路过这儿,便过来看看。」
娟儿一脸狐疑,料知他在骗人。看适才苏颖超大喊大叫,宛然一条大疯狗,傅元影定是来追他的。娟儿咳了几声,道:「傅师范,你们……你们家苏大侠像是不行了,要不要找个大夫看看啊?」傅元影不愿意谈这事,迳道:「别管他,他心里烦,发泄一顿便好了。」娟儿起疑道:「是么?可我听他喊什么哀宗阿宗的,这又是谁啊?」
傅元影听她频频追问,只得低声叹了口气,道:「开国之君通称太祖,至于末代王孙的谧号,若非哀宗,便是废帝。」娟儿咦了一声,有些听了懂了,茫然又道:「太祖?谁是太祖啊?可是姓朱么?」
傅元影眼中闪过不忍之色,摇了摇头,并未回话。低声道:「先别说这个了。娟姑娘,我一会儿有点事,恐怕不能亲自去找少阁主。来,这儿有点银子……」
说着从怀里取出了厚厚一叠银票,塞到娟儿掌中:「这是一千两银票,您等会儿要是找到了人,劳烦把这笔钱给她,让她先凑合着用。」
娟儿喜道:「一千两还凑合啊?不如我来帮她花吧!」傅元影微笑道:「这个自然了,这几日少阁主怕得在外头住,请你多照应她。」娟儿先是一喜,之后又是微微一愣:「等等,她要在外头住?她难道不回家了?」傅元影叹了口气,道:「她这两日还是先别回去,国丈还在气头上…唉……」欲言又止问,只摇了摇头,便从墙上一跃而下,自朝北方奔去。
娟儿见他走得急,赶忙喊道:「等等,你去哪儿啊?」傅元影回首道:「我要去红螺寺。」
娟儿愕然道:「红螺寺?去那儿干啥啊?」傅元影急于赶路,一时头也不回,朗声道:「我要去找玉瑛!现下只有她才帮得上忙!」
话声未毕,身影消失,却又让娟儿陷入五里雾中,皱眉道:「玉瑛?这又是谁啊?」
怪事年年有,今年恁是多,看现下不过是正月新年,便闹出了一堆怪事,先是琼芳离家出走,之后苏颖超彻底病发,满口哀宗太祖之余,现下还来了个「玉瑛」,真不知是何许人也。
娟儿摇头叹息:「莫名其妙,什么哀宗太祖的,他们华山专出疯子,早晚全发狂。」
适才听傅元影说了,好像这哀宗还是皇帝的名号,可苏颖超好端端的武林人物,什么时候也和皇帝大名牵扯了?敢情他也想来个造反不成?娟儿越想越觉得荒唐,咕哝一声,道:「哀宗…
…太祖,到底谁是太祖啊?」
本朝太祖姓朱,宋朝太祖姓赵,汉代叫老刘,唐代是李,好似百家姓轮流当皇帝,每家每姓都有个太祖,可这和江湖人物有何关连呢?难不成武林门户也有太祖么?娟儿想着想,霎时恍然大悟:「哎呀,华山派当然有个太祖,那不就是宁不凡么?」
「天下第一宁不凡,这个人武功厉害得不成话,要做徒子徒孙的太祖太宗,自也绰绰有余。
娟儿呆呆想了想,忽又醒悟道:「等等,宁不凡是太祖,那徒弟岂不就是……」心念于此,不觉啊了一声,这才懂了「哀宗」
的意思。
世上只要有太祖,便一定有哀宗。大金国有哀宗,大唐朝有哀宗,这些末代之主背负千古骂名,却非个个荒淫无道。相反的,他们身处乱世洪流,莫不殚精竭虑,盼能力挽狂澜,撑起祖宗基业,奈何独木难撑大厦,最后时不我与,只能默默垂泪自杀。
人比人、气死人,任谁有了宁不凡这等好师父,注定都得做哀宗。娟儿摇头低叹,转念又想到自己身上去了,看师姐艳婷精明干练,武功又高,八成也是个太字辈人物,可怜自己排在她的后头,日后惨上加惨,可别成了个「惨宗」才好。
娟儿哀叹两声:「算了,惨宗就惨宗吧!好歹还是个宗。」
她懒得再想,便又朝琼府走了回去,看看一会儿回去琼芳的闺房里找找线索,说不定能瞧得出她欲往何处。琼芳会去哪处呢?
她还想和苏颖超成亲么?娟儿一边瞧着手中的银票,一边忖量好友的处境,不由暗暗替她操起了心。
别人不解内情也就算了,娟儿可是心知肚明。那日她在淮安城里撞见琼芳,便见她神色不大对劲,当时她抱了只狗,说话时嘴角含笑,怯生生、羞喜喜的,好像恋爱了。娟儿又不是傻子,当场便已大叫不妙,如今对照后事发展,果然是平地起波涛,一发不可收拾了。
女人是瞒不住女人的,更何况是多年知己?看琼芳若非遇上了意中人,怎会露出这幅模样?可她到底和谁扯上了?她自称簧夜遇险,给一名神秘面贩所救,想当然尔,那面贩定然脱不了干系,可这卖面的究竟是谁?为何自始至终不肯现身,把话说个明白?
说来说去,一切全怪那个黑衣人,自从此人大闹江湖之后,琼芳发疯、苏颖超发狂、连琼武川也成了老疯狗。可怜娟儿给这群怪物包围,难免也要大倒其楣。
她哀叹几声,慢慢来到了琼府附近,忽然间雪雾里又现出了一个影子,极高极壮,走起路来还驮着背,那模样不太像人,也不太像鬼,宛然便是一只……
「大黑熊!」娟儿吃了一惊,没想到京城里竟会出现野熊,她内心忧惧,就怕野熊要去乱咬百姓,忙提起了长剑,急急尾随过去。
深夜无人,那野熊一路细细簌簌,向前行去,天幸百姓都在睡觉,那熊自也无人可吃,不多时,却见它鼻子闻了闻,自管停下脚来,竟是给琼府围墙挡住了。
娟儿暗暗害怕,看武林高手斩龙屠虎,稀松平常,可她武功不高不低、剑法不强不弱,一会儿大战野熊后,能否留得性命吃饭,那可难说得紧。娟儿内心忧虑,只想悄悄上去偷戳一剑,可思来想去,却又不敢,心中便想:「不管了,熊不会爬墙,它一会儿没东西吃,那便自己回家了。」
正等着黑熊掉头而去,谁知它又不走了,只管面墙不动,正诧异间,猛听黑熊喉头低吼,身子抖动,跟着哗哗水声响起,不时仰起头脸,嘶嘶熊啸。
大半夜的,围墙下若是母熊面壁思过,多有红杏出墙之志,可若有公熊靠墙站立,却多半另有玄机。眼见黑熊化身为野狗,娟儿羞红了脸,心道:「这熊真是讨厌,得先避一避。」
正咒骂间,那熊总算也尿完了,看它好似吃多了肉,先打了个饱嗝,随即张开了熊嘴,恶地一声过后,居然说起了人话。
「苏颖超。」黑熊提起脚跟,朝着围墙里轻轻呼叫:「你老兄在家么?」
苏哀宗有客来访,却是一只熊。但见黑熊圈嘴轻呼,彷佛是孩儿呼朋引伴,既想招来同伙,又怕惊动家长,便只能幽幽怪喊了。娟儿心下讶异,不知这能怎能如此怪法?忙悄悄跳上墙头来瞧,这回却见到了一名魁梧男子,自在那儿低声喊话:「苏颖超,快出来啊!是俺啊!宋通明啊!俺有事找你啊。」
娟儿掩面苦笑,看来者虽非野熊,却还是一只畜生。她暗暗咒骂,不知这宋通明游手好闲,早属京城无赖—类,却是何时与「三达传人」结为知交的?她呸了一声,便掩身过去,只想把他的来意瞧个明白。
「苏……颖超。」「苏颖……超。」大半夜的不好找人,宋通明不敢敲打大门,只躲在墙外乱喊。他细细叫了几声,眼见无人应答,只得跳了起来,暴吼道:「苏颖超!」
黑熊般的大脑袋飞过围墙,苏颖超三字未出,脑袋便又掉了下去,娟儿笑得肚子发疼,宋通明却不死心,只管再次起跳,奈何他轻功差劲,脑袋上上下下,连喊数十声,院内却是毫无动静,他咒骂几声,只得再次起跳,这回却换了个名字,吼道:「娟儿!」
娟儿二字喊出,主人翁却躲在墙外,院内自是毫无动静,宋通明茫然呆立,便又再次飞身胡喊,狂吼道:「琼芳!」眼见琼府黑沉沉的如同鬼屋,找猫找狗部不闻应答,便从路边捧起一颗大石头,奋力扔了进去,暴吼道:「神刀劲!」
砰地巨响传出,院子里不知什么彻事毁了,听得汪汪大叫,黑犬猛力狂吠,过不半晌,便有灯火点起,华山弟子光着脚丫,全数冲入了院子,嚷道:「什么人!是谁在捣乱?」
院里闹了起来,远远来听,其中间杂了陈得福的惊呼、吕家三兄弟的呐喊,最后连华山双怪都醒了,可一片吵嚷之中,硬是不见苏颖超的踪影,料来根本不在家。
见得这等阵仗,宋通明自也不敢造次了,只缩在墙角咒骂:「什么鬼元宵,没劲……找只狗都找不着……」寒风吹来,宋通明打了个哆嗦,他低头一瞧,这了发觉自己还没穿上裤子,当下低头系裤带,一边自言自语:「兄弟啊!打贵州回来,可多久没慰劳你了?一会儿打完了架,大哥可得好好槁赏你一番……」
正喃喃自语间,忽听头顶传来一声娇唤:「一文钱!」一文钱三字脱出,宋通明摸着脑袋,四下望了望,神色纳闷,八成不知自己的行情。正要系上腰带,猛见头顶映来一道黑影,笑道:「是我啊!娟儿呢。」
眼见娟儿手持长剑,笑吟吟的蹲在墙头,饶那宋通明打过五关擂台、上过潼关战场,此时也不禁手足无措,听得咚地一声,竟给自己的裤管绊倒,惨叫道:「救命啊!」
天下良家妇女有志—同,最恨嫖妓宿娼之徒,眼看娟儿快步追来,宋通明大声惨叫,一时双手穿裤,两脚急爬,如蛆虫般蠕蠕而去。娟儿看他害怕,忙装做师姐的贤慧模样,温柔轻唤:「通明哥哥别走,是我啊!娟儿呢。」
娇嫩呼喊一出,宋通明心下莫名一荡,不觉回首细笑:「娟姑娘……是你啊。」
娟儿见他不动了,便又换上了冰寒冷面,道:「当然是我了,不然你以为是谁?」
美娇娘摇身一变,忽成臭晚娘,宋通明欲哭无泪,暗骂自己不长见识。他哭丧着脸,道:「……娟姑娘,这么晚了,你……
你怎还不睡觉啊?」
这话倒说中了心事,娟儿长叹一声,脱门便道:「我哪里能睡?我还得找琼芳啊。」
娟儿说话不长心眼,话才出口,自己便后悔了,果然宋通明一脸讶异,问道:「你在找琼芳?她不在家里么?」琼芳簧夜出走,说来绝非什么光彩事。娟儿急于遮掩,便道:「她……她去赏灯了,这当口还没回来。」
宋通明笑道:「难怪苏颖超不在家了,嘿嘿!元宵赏花灯,赏得灯影摇,他奶奶的……」他自行想象孤男寡女赏灯的模样,不觉口涎横流,干笑道:「娟姑娘,左右无事,不如咱俩也去赏灯吧?」
娟儿见他那幅淫秽笑容,心头便有怒火,霎时呸了一声,道:「你自个儿去赏吧!我还有事忙着哪。」宋通明干笑道:「别忙了,这琼芳不是去赏……嘿嘿……那个灯了么?妳干啥还去打扰她啊?」娟儿呸道:「你管我?反正我睡觉就是爱找伴,没她陪,睡不好。」
听得娟儿上床找伴,宋通明双眼一亮,忙来毛遂自荐:「娟妹子,我…我这人打孝顺侍亲,专能替我爹娘暖被。妳……妳想试试么?」黄香暖被,名列二十四孝,却不知这人算是什么?娟儿叹了几声,忽从荷包里掏出两文钱,交到宋通明手里,柔声道:「来,赏给你吧。瞧你辛苦的。」
宋通明咦了一声,不知娟儿何以塞给自己两文钱,但美女送来好处,总之有好无坏,忙接过铜板,顺势捏了捏娟儿的手,一双熊眼竟是含情脉脉。
娟儿给他瞅着,忽然想起这人才撒过尿,一时寒毛直竖,忙将手抽了回来,放在宋通明的衣服上擦了擦,颤声道:「行了、行了,你……你找苏颖超做啥?」
宋通明心中满是温柔,一边提起自己的大手,嗅着娟儿留下的遗香,一边含笑道:「咱等会儿要去对付一个臭子,得请他帮忙掠阵。」娟儿讶道:「你要砍人?大过年的,你要砍谁啊?」宋通明微笑道:「不瞒妳吧!哲尔丹跟我说,他已经知道谁是黑衣……」
黑字才出,忽尔涨红了脸,他好似发觉自己说溜了嘴,忙改口道:「黑狗王。」娟儿茫然道:「黑狗王?他是谁啊?」宋通明哪知黑狗王是谁?只得抓面挠腮,苦笑道:「别管这些了,娟姑娘,难得遇到妳,来,这儿有个东西给妳。」说着掏出了两张戏票,含羞望着娟儿。
这下轮到娟儿吃惊了,她定睛一看,只见眼前多了两张戏票,赫然便是万福楼的票子。
娟儿不爱读书,却爱看戏,一见万福楼的戏票到来,立时喜上眉梢:「真是戏票呢……我好久没看戏了。」宋通明不爱看戏,专爱演戏,他见娟儿换上了笑脸,心下大喜,自知一会儿出言相约后,今晚必有好戏上演了,到时候万福楼里相依偎,嗣后同床共枕,情话绵绵,那可是大吉大利了。
他呵呵淫笑,正想着娟儿含泪穿衣的模样,猛然间脑中一醒,眼前现出一名大肚孕母,手持棍棒,猛力轰击,屋边则缩着条老汉,哀哀啼哭,却不是自己是谁?
太可怕了,发泄后,婴儿并鬼母同吼,棍棒与尿布齐飞、自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为求一亲芳泽,这个代价委实太大,远不如嫖妓来得爽利,瞬息之间,宋通明全身发抖,仿佛刑场绑缚、刀斧即身,一张大脸转为青紫之色,竟尔吭不出声了。娟儿哪知他的心事,不觉讶道:「你怎么了?为何不说话了?」
宋通明干笑几声,他见娟儿那双圆圆的眼睛瞧着自己,当真说不出的可爱,可想起红颜祸水的道理,却不禁飕飕发抖,颤声道:「没……没事,这……这两张戏票是捡来的,我想送给妳……」
娟儿心下大喜,没想宋通明如此大方,正要含笑称谢,忽听背后响起凄厉吼叫:「宋通明!」娟儿回头去看,这回却是祝康来了。他急急奔上前来,怒道:「宋通明,你这子好生无耻,不去约苏颖超出来,却在这儿勾搭娟姑娘,你还要脸不要!」
宋通明有个情敌,便是面前这位「祝铁枪」了,此人大大不同于「神刀」的无赖,平日知书达礼,举止温柔,对娟儿尤其依恋,算是她的干儿子。这宋通明却也气,乍见情敌到来,忙将戏票藏起,冷冷地道:「又是你这臭娘们,我自和娟姑娘闲聊,却要你吃什么醋?」
祝康怒道:「谁吃醋了?你好端端的正事不干,却在这儿磨耗,说!苏颖超呢?你找到了么?」宋通明的无赖是出了名的,一听此问,便笑道:「要找苏颖超,干啥问我?去问你娘啊!把她的暖被窝掀开一看,不就找到啦?」说着不忘加了一句:「记得先敲门啊。」
「宋通明!」祝康气炸了,霎时怒吼一声,两人便在当街扭打起来。娟儿挡到两人中间,没好气地道:「好啦!好啦!三岁孩也强过你们。你俩到底找苏颖超干什么?说来听听吧。」
祝康最是听话,一听娟娘来问,忙道:「是、是,不敢有瞒娟姑娘,昨晚哲尔丹的徒弟找了咱们,说他师傅反复查访,终于找到了黑……」才吭了个「黑」字,冷不防一只黑毛大手伸了过来,听得宋通明大喊道:「不能说!」娟儿微微一愣,道:「为何不能说?」祝康也是嘿了一声,大喊道:「是啊!为何不能说?」他甩开了宋通明的毒掌,跟着转过头来,急切地道:「娟姑娘,我跟妳说,哲尔丹说他已经找到了黑……」
「黑」字再出,宋通明的黑脑袋又探了过来,连珠炮似地嚷道:「上黑毛、下黑毛,中间一粒黑葡萄,打咱们身上一样东西。」谜语一出,听得啪地响亮,脸上挨了娟儿一记耳光,又听砰地再响,屁股又挨了祝康一脚,宋通明大怒道:「你俩为何打我?」
二人异口同声骂道:「大过年的,莫说粗话!」宋通明戟指大怒:「哪里粗了?上黑毛、下黑毛,中间还有黑葡萄,那不是咱们的眼睛么?这谜题有啥不对啊?」
子曰:「不以书举人,不以人废言」。可这姓宋的日嫖夜赌,绝非善类。难免引人望歪处想。娟儿火大了,厉声道:「行啦!到底黑什么?你们快说啊!」
正发怒问,忽听背后传来一声喊叫:「两位少主,你们找到苏颖超了么?」娟儿回头去看,却见街上又行来了一名道士,看这人腰悬长剑,正是「点苍七雄」的赤川子,他一见娟儿在此,登时笑哈哈地跑了过来:「娟姑娘,妳也在这儿啊。」
娟儿忙道:「是啊!道长有事找苏颖超么?」赤川子笑道:「可不是么?哲尔丹师傅说他找到了黑……」眼见黑毛大手又来遮嘴,赤川子毕竟招牌老、武功好,忙侧身闪过,又笑道:「黑衣人,今晚要找他决一死战,这就来请苏少侠做见证啦。」
猛听「黑衣人」三字,娟儿不觉悚然一惊,方知宋通明口中的「黑」字何指,却原来便是勇闯太医院的那位武学高手。
黑影上墙,孩儿哭娘,黑衣怪客那天先踢翻了赤川子,又折断宋通明的手腕,之后连败哲尔丹、苏颖超,武功之精湛,可说傲视京城。娟儿颤声道:「这……这可不得了,这黑衣人究竟是什么人,你们查出来了么?」赤川子笑道:「当然查出来了。那臭子老是戴着黑面罩,便以为自己可以为所欲为,却不晓得哲尔丹师傅老早疑心他了,若非碍在他爹官大权大,哲尔丹也不会陪着琼芳下去贵州,让那宁不凡出面……」
他啰哩啰唆地扯了一大段,却始终没提黑衣人的来历,娟儿急急打断了他,道:「行了、行了,到底这黑衣人是谁啊!你快说吧。」
赤川子笑道:「嘿嘿!这家伙妳也认得的,他就是妳的……妳的……」说到此处,忽然双眼突出,忙拉来了宋通明,颤声道:「老弟,她靠得住么?不会护短吧?」宋通明叹道:「道长老糊涂啦!我方纔在那儿黑来黑去,你当我是疯子么?别跟她说。」
两人细细商议一阵,便又拉来了祝康,三个男人细声谈说,居然频频点头,娟儿站在一旁等着,眼见三个男人侧着目光,上下打量自己,好似自己染有瘟病,她越看越火,霎时暴吼道:「你们几个混蛋!到底在干什么!快说!黑衣人是谁!」她揪住宋通明的衣衫,正要胡踢乱打,忽见宋通明手指略边巷,大惊道:「琼芳!妳怎么睡在这儿?」
娟儿今夜忙碌不堪,一切都是为了琼家妹子,听得宋通明呼喊,霎时不及深思,便已狂奔而出,嚷道:「琼芳!等等我!等等我!」一路奔入了巷中,但见眼前睡了三只黑猫,全在斜眼瞄向自己,娟儿心下恼怒,当下回身追出,暴吼道:「宋通明!」
眼前寒风飕飕,路上白雪飘飘,三个男人早已开溜了,娟儿又恼又火,一不知黑衣人是何来历,二也不解宋通明等人为何忌讳自己,她有心把话问个明白,当即沿街飞奔而去,总之不抓住这帮无聊男子,绝不善罢罢休。
深夜雪势加大,宋通明等人不知躲到哪儿去了,娟儿毫不气馁,只沿街奔跑而去,堪堪过了五里路,忽见前方雾气茫茫,走着一只九尺黑熊,娟儿心下大喜,自知找到人了,忙躲到了路旁,等着将他们一打尽。
等侯半晌,脚步隐隐传来,猛见道上雾气破开,行出了一名魁梧男子,看他身穿黑布长袍,腰系红带,约莫九尺身材,不比宋通明矮了,不过这人行走时双拳微握,目光正前,显得十分精神。娟儿偷眼来瞧,虽没见到那人的五官,心里却有了几分好感:「什么宋通明、祝康,全是酒囊饭袋。看人家这身气概,那才称得上好汉。」
那人一点也不像江湖中人,看他一袭黑袍熨得挺拔,走起路来更是腰挺背直,好似个朝廷武将的模样,便如伍定远等人相似。娟儿睁眼瞧着,叉想:「看这人的模样,说不定是姊夫的手下,倒是可以认识认识。」正品头论足间,那人也已来到近处,街边灯笼照下,映出了那人的五官,却不免让娟儿飞红了俏脸,暗道:「这可难看了。」
却说来者何人也?原来这人不是姊夫的手下,却是姊夫的儿子,崇卿到了。
少年十五二十时,最是成长奇速,昨日还只是个红脸,羞羞可爱,今日却已双肩开阔、身高腿长,成了个威武昂藏的大丈夫,道上乍然相逢,怕还认不出人来。娟儿脸红过耳,忖道:「娟儿啊娟儿,妳年纪不了,可别乱瞧孩儿。」
姊夫的儿子,便得唤自己一声姨,瞧人家不过是幼稚儿童,自己怎好在此品头论足,挑猪肉似的大考察?她内心叹息,正暗暗责备自己,忽又想起一事:「等等,崇卿这鬼大半夜的不睡觉,却来街上游荡?可是想干什么坏事啊?」
孩儿严禁深夜游荡,此乃家规国法,违逆不得。娟儿时候深受其害,此际自是摆出了师姨的架子,正想过去责备几句,忽然心下微微一醒:「等等,今夜是元宵,莫非…崇卿他……他……」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娟儿连着几个莫非,霎时张大了眼:「哎啊!好你个崇卿,连你也到了幽会的年纪么?」一时又惊又疑,忙跟在崇卿背后,打算一探究竟。
吾家有子初长成,不过这伍崇卿不是寻常公子哥儿,这孩子的母亲是九华掌门,另还收了三个可爱女徒,大的叫海棠、的叫明梅,最近还新来一个翠杉,这些女孩全是崇卿的师妹,既美丽、复殷勤,谁知朝夕相处之下,却没听说崇卿和谁走得近、更别说是喜欢了谁。
世上男人嘴馋肚饿,向来三妻四妾、七荤八素、来者不拒,这伍崇卿却反其道而行,娟儿平日看入眼里,自是暗暗讷罕,不知这孩是病了还是疯了,抑或是日夜在外偷吃,只因每日在外吃得太饱,回家后才没了胃口?无论如何,难得今夜撞见他的隐私,自要查个水落石出,也好给他爹娘报讯。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正等着崇卿朝宜花院方位走去,谁知这少年走起路来却颇为奇怪,反复大兜圈子,却不知在做些什么。
走着走,走着走,来到了一条岔路上,伍崇卿陡地停下脚来,左右察看后,便朝一条窄巷走入。娟儿心下茫然,便也慢慢尾随而来,她见窄巷满是拐弯,也是怕自己跟丢了人,便也学着崇卿的模样察看地下,赫然间,惊见地下留着两行足迹。一行是新的,自是伍崇卿的无疑,可另一行的脚印盖了雪,望来却有些模糊了。
娟儿微微一愣,忖道:「两行脚印?这……他可是在跟踪谁么?」茫然间,忽觉面前巷有些眼熟,她揉了揉眼,霎时心下一醒,此地却是方纔自己撞见苏颖超的地方?
这一惊当真非同可,娟儿傻了,她本以为伍崇卿是来幽会的,岂料竟是在追踪「大眼猫」?她满脑子胡思乱想,一不解伍崇卿为何要跟踪人家,二也不知他与苏颖超有何过节,骤然间头皮一阵发麻,寻思道:「完了!我道是哪来的妖女引得动崇卿?难道是……是……」
想到「琼芳」二字,娟儿张大了嘴,真要魂飞天外了。
祟卿脾气何等孤僻,这娟儿是知道的。要能压得住他的女人,自也要有几分本领。看琼芳架子足、火气大,日常总爱带着火枪出门,岂不与崇卿是天生一双?纵使年纪稍长,可凭着崇卿那张天生老脸,四十寡妇尚能登对,岂惧一个琼芳姊姊?
娼儿满心骇然,看过年时崇卿无故失踪,一路溜到了江南,任凭爹娘怎么责骂,他始终不肯交代行踪。转看琼芳那儿,大过年时不也曾不告而别?随着一个面贩溜到了淮安?事后任凭自己怎么逼问,她硬是不肯吐露那面贩的身分,如今推想起来,这卖面的断然姓「伍」无疑!否则琼芳从来天不怕、地不怕,何故不敢吐实?
眼见真相大白了,娟儿又惊又疑,又慌又怕,赶忙顺着足迹向下奔跑,堪堪转过了巷,又见到崇卿的身影,与自己相隔百尺,娟儿运起了轻功,直奔而上,正待把话问个清楚,猛见崇卿停下脚来,看他斜过上身,右手提起,盖住了一边耳孔,似在倾听什么。娟儿微微一惊,反而不敢莽撞了,便只停下脚来,远远地瞧着。
正看间,伍崇卿居然蹲了下来,跟着缓缓俯身趴地,将耳孔贴到了地下,娟儿微起讶异,忖道:「这又是怎么了?他在听我的脚步么?」正起疑间,眼前忽然一亮,但见紫光暴闪,崇卿竟已迈足飞奔而去。娟儿啊了一声,这才急忙追将出来,喊道:「等等!别走啊!别走啊!我是娟姨!我有话跟你说!」她连声呼唤,伍崇卿反而跑得更快了,看他奔近了一座高墙,区区一个踪跃起跳,身子竟尔飞过了墙头,随即消失无踪。
乍见崇卿有此身手,娟儿不免心下一惊:「好啊!几年没留神,武功练到这个地步了?」
伍氏夫妇各有所长,华妹师承九华,崇卿却向爹爹习武,一家人分成两派,各有所宗,彼此却不曾较量过。眼看崇卿武功颇有成就,娟儿不甘马齿徒长,一时间好胜心大起,便将长剑缚紧了,提气一纵,如黄鹂鸟股舞身而起,须臾间也飞上了屋瓦,自朝远方察看。
春寒峭料,房顶瓦片结了冰霜,滑溜异常,娟儿却是站得极稳。她双手叉腰,但见远处雪泥飞溅,崇卿竟已出奔百尺以上。娟儿不惊不慌,反而冷冷一笑:「傻子,想要和娟姨比脚程,你可乖乖投降吧。」
嘿嘿冷笑中,娟儿看准了崇卿的去路,提气一纵,便已飞到了对面屋顶,慢慢身法加快,翻过了一间又一间房舍,脚下非但不曾踩破砖瓦,便连声响也不曾发出一点,不过半晌,便已逼近了祟卿。
九华轻功,举世无双,若要娟儿与人家斗殴砍杀,她自是心中胆怯,可要和她比逃命功夫,那可是正中下怀了。她嘿地一声,正要抢到前头,伍崇卿倒也不慌不忙,当下扭腰转身,便已窜入了巷中。娟儿见他拐弯时如同直角,身法倒与伍定远一模一样,心中便想:「坏孩子,别以为偷学了几招爹爹的皮毛,便能在娟姨面前卖乖了,你乖乖等死吧。」
双方使开了毕生绝艺,只见崇卿倚仗真龙身法,忽而拐入巷,时而转上大街,只想一举甩掉追兵,可不论他如何拐弯,总得受限地形,却哪比得上头顶的娟姨展翅来飞?不管崇卿在地下左转右绕,她只消从房顶上飞跃过去,沿途斜斜一兜,一会儿便赶到前头去了,当真是大占便宜。
娟儿为人称不上精明,却总有点聪明。靠着舞弊手段精湛,一时脸不红、气不喘,始终领先于前。堪堪来到了羊市大街,看此地已是笔直大道,再无巷弄可钻,想来伍崇卿已是瓮中之鳖,当即笑吟吟地守在道路尽头,只等着守株待兔。
娟儿哼着儿歌,捡了处檐角儿坐下,正笑吟吟地摆着双腿,却听远处传来铁靴踏响,看背后一名少年飞奔而来,兀自不忘回头张望,却不是崇卿是谁?娟儿心下暗笑,忖道:「傻孩子,还瞧后头呢?」她躲在屋檐上,正等着暴吼吓人,猛听砰地大响,雪尘踢得半天空,崇卿已然踏上了羊市大街,剎那之间,一道刺目紫光闪过,只见崇卿吐气扬声,竟从面前飞驰而过。
娟儿大吃一惊,万没料到他还有这手压箱底的功夫,当下一声轻叱,便也急起直追。
面前大路笔直,并无巷弄可供转弯,双方已是真功夫较量了,看伍崇卿全力飞奔,跑动时左脚尚未落地,右脚便已提起,摆动步伐越来越大,越大越猛、越猛越快,堪堪到了五十丈远近,少年更已俯身加速,化作了一尾疯龙,绝尘而去。
可怜娟儿是猴儿之性,平日身子轻,蹦得高,专望高处来攀,如今面临了坦途大道,自然赛不过脱缰野马,一时间脸红气喘,心中咒骂:「坏孩子,忘了时候娟姨唱歌儿给你听了么?还不给老娘停下?」
停了,泥沙漫天中,疯龙双脚顿地,赫然止住了脚步,娟儿心下大喜,忖道:「不许动,乖乖站着。」心念甫出,这回崇卿不听话了,只听砰地一响,崇卿身子向左斜扑,撞开了一间羊肉铺的大门,跟着钻了进去。
娟儿眨了眨眼,不知伍崇卿何以如此,她三步并做两步,急急跳到店铺屋顶,正待俯身察看,忽觉肩头给人拍了一记,娟儿大吃一惊,赶忙回身望后,猛见背后多了一名少年,看那黑黝黝的模样,不是崇卿是谁?
这一惊当真非同可,看崇卿非只察觉了自己,尚且守株待兔,等候于此。娟儿啊地一声,脚下一滑,正要坠下房顶,崇卿却已俯身探手,拉住娟儿的手腕,将她一把提了起来。
这下可惨了,自己是人家的师姨,却大半夜不睡觉,只在少年郎的背后悄悄追踪,此事若要传扬出去,面子却该望哪儿搁去?眼见伍崇卿打量着自己,娟儿羞愧无地,忙来个恶人先告状,将手一甩,厉声道:「大胆伍崇卿,你为何偷偷跟着我!」
伍崇卿双眼圆睁,满面错愕,娟儿冷冷叉道:「还敢装傻?你整晚偷偷摸摸地跟着我,可是有何不轨意图?」正含血喷人间,伍崇卿却不说话了,他摇了摇头,蓦地身子向前一扑,竟尔抱将上来,随即将娟儿压倒在地。
「救命啊。」娟儿心里大喊救命,浑身发抖之余,这才懂得崇卿喜欢的「老妖女」是谁了。
过年时除了琼芳,尚有一位大姊人在江南。这姑娘天生亲切、温柔大方,打呵护崇卿长大,也难怪这孩子从对女人不假辞色,原来是情有独锺了。
鬼头情窦初开,居然祸起萧墙了。娟儿越想越害怕,此时两人咫尺相隔,呼吸相闻,身上的崇卿早不复是当年的童稚面貌,他身高膀粗,娟儿给他紧紧环抱,不免又恼又火,正待一耳光扇出,崇卿大手掩来,竟然遮住了娟儿的嘴,附耳道:「别动。」
娟儿气往上冲,正要狠命踹他一脚,猛听大街上传出尖锐呼啸,屋檐下人影一晃,竟尔飞过了几道黑影,来势迅捷异常。娟儿大吃一惊,这才晓得崇卿背后另有追兵,正愕然间,又听崇卿再次贴耳警告:「千万别作声……大队人马来了……」
娼儿愣住了,还不及发问,猛听碰地一声巨响,阜城门大开,脚步阵阵踏响,大街上步伐整齐,来了一片旗海。
从屋檐上俯身来看,但见街中旗海声势浩大,从左至右数去,共计一十二面神旗,旗上各书地支一字,曰「寅午戌」、「申子辰」、「亥卯未」……旗面上除开地支标记,尚绘鼠牛虎、龙蛇马等兽物,恰是十二生肖在此。娟儿心下诧异,忙揉了揉眼睛,急急去看举旗之人,这会儿更是瞠目结舌,难以作声。
黑衣人!举旗之人个个身穿夜行衣,头戴黑面罩,那幅神秘诡异的打扮,竟与闯入太医院的刺客一个模样!
怪事处处有,此地恁是多,娟儿不觉傻住了,当时太医院里亲眼目睹,那凶狠至极的黑衣人明明只有一个,什么时候物种繁衍,化成了偌大一群?
到底有几个黑衣人?娟儿呆呆瞧着檐下旗海,也是怕这帮人又想做什么坏事,便想就近去找衙门报案,却于此时,只见远处又来了两道黑沈影子,高耸巍峨,宛如巨人,娟儿急急偷眼去看,这回却见到了两面巨招,左书「天下」,右书「太平」,两面巨牌高高扛举,举牌之人却非黑衣蒙面之徒,而是腰挂符令,身穿红袍,赫是锦衣卫人马驾到!
这一惊当真非同可,想这锦衣卫职司风宪,若有官府与歹徒勾结,便该请他们出手查办,谁知如今这帮人不请自来,居然自己与歹徒混做了一堆,这下却该向谁通风报信?
娟儿满心惊骇,委实猜不透这帮黑衣人的来历,正愕然间,檐下队伍渐渐到来,「天下太平」四字一过,街尾又上来了四面直幡,上书「风」、「调」、「雨」、「顺」四个字,这四宇却不由红衣人扛举,看下头四人身着宫装,左手持拂尘,右手摇铃铛,赫是四名东厂太监大驾光临!
不只锦衣卫来了,这会儿竟连东厂也到了,娟儿虽非朝廷中人,然而为着师姐的缘故,却也认得几个当朝人物。她极目去看,只见街上的掌旗太监都颇面生,自没见到那位头目房总管。
方今东厂秉笔太监姓房,此人身居内官之首,手段阴险,听说底下人也颇听他的话,可现下是谁在调动他的人马呢?难道不怕那位「房总管」日后算帐?
到底是谁来了呢?莫非是皇上半夜出巡么?好似在回答娟儿的疑问,身旁的崇卿靠了过来,轻声警告:「憋住呼吸……修罗王来了……」崇卿的嗓音极低极轻,语气极显郑重,娟儿微起惊骇,不知还有什么妖怪要冒将出来,赶忙缩到了崇卿背后,偷眼去看。
檐下队伍壮阔,当先是横开旗海,再来是「天下太平」、「风调雨顺」四字大招,慢慢的,街上傅来马蹄拍响声,渐渐驶来了一辆马车。
哒哒、哒哒,雪夜里黑沈寂静,街心里八匹白马四前四后,共拖一辆大车,只见驾座上高坐一名黑衣人,他低垂脸面,手提缰绳,虽只露出了一双冷眼,却已让人大感寒意。
「镇国铁卫……」娟儿一脸愕然,却也瞧见了车上的那面旌旗。
在这午夜风寒的紫禁城里,行人不见踪影,店铺打烊关门,连巡查守夜的官差也消失了,夜色中唯独剩下百鬼夜行,他们围绕着那辆马车,簇拥着那面锦旗,它彩绘雄鹰,悬于车顶、那「镇国铁卫」四个大字更是迎风高扬,便如那双翼全展的凶猛神鹰,傲然睥睨了整个京城。
有点像是冥府之王出巡了,此时此刻,黑衣鬼卒杀气腾腾,他们封锁街道,威仪出众,仿佛车子里的主人至高无上,他才是这偌大北京真正的主人。
哒哒、哒哒,马车益发靠近了,黑衣车夫手劲沈雄,三十二只铁蹄同起同落,打得石于地轻脆响亮,听来竟无先后之分。娟儿不敢再玩了,她平日虽有伍氏夫妇可以依靠,可今夜情势有些不同,看面前这群人如此架式,想来连皇帝也不怕,如何会怕一个五军大都督?娟儿情急之下,只得扯住了崇卿的衣袖,便要将他拖着走。
身形稍稍移动,猛听天边「嘎啊」一声锐响,两道黑影飞过,赫是两头神鹰当空横掠,娟儿给这么一惊,登时「啊」了一声,叫出声来。
声响稍出,屋瓦便已轻轻震动,只见东首房舍上跃来了一个身影,须臾之间,对过的房顶、斜对面的屋瓦,全都飞上了几个黑衣人,各朝角落处进逼。
此时四面八方全是黑影,娟儿吓得魂飞天外,她缩在崇卿身旁,忽见屋檐边上灯光一晃,竟有一盏灯笼飘了上来,火光幽暗,不能及远,却能映出提灯的苍斑大手。娟儿偷眼窥看,却见那食指上闪烁着淡淡光芒,竟是戴了黄金指环。
完蛋了,想起太医院里的种种变故,娟儿一颗心几乎不跳了,以苏颖超剑术之精、哲尔丹拳法之高,在黑衣人面前都是不堪一击,此时大批人马倾巢而出,一会儿要给人家发觉,那可怎么得了?
敌众我寡,打是打不过的,可要掉头就跑,对方群起包抄,那也未必走脱得了。此时唯一的机会,就只有一个。娟儿把牙关紧咬,将心一横,当下左手抄起长剑,右手却快如闪电地在崇卿背后写了几笔书,却是个「走」字。
此时黑衣人封锁全场,随时都会发觉自己的踪影,与其把两个人的性命断送在此,不如让自己过去胡闹一阵,趁着场面大乱,崇卿或能逃出生天也未可知。
娟儿再怎么胆,终究是崇卿的师姨,局面再为难,她也得保护崇卿到底。
眼见黑衣人脚步轻盈,渐渐朝自己藏身之处包拢,娟儿憋住了呼吸,忙剑交右手,左手死命去推崇卿,示意他快自行逃命。可连推了数十下,崇卿却只是闻风不动,娟儿又气又怕,正要狠狠踢他一脚,忽然间,身边气流旋转,崇卿的衣衫居然慢慢鼓了起来。
无声无息间,崇卿的袖口缓缓伸出了两柄短剑,挡到了娟儿的面前。
「披罗紫气,似拳若剑,却又非拳非剑,是以剑中藏拳,拳中藏剑……」
娟儿又惊又喜,一时好似听到了姊夫啰哩啰唆的说话,自知多了几分活命机会。
寒锋袖剑,形如龙牙虎爪,望之森锐异常。这便是伍定远独门绝学之一,号称「拳中剑」。
昔时他教导儿子之时,还曾问娟儿是否有意来练,只是练这剑法须把身子倒挂吊起,可说辛苦异常,娟儿自是敬谢不敏。没想事隔多年,崇卿竟尔练成了这套厉害武术?
想起了妹夫那张国字脸,娟儿心里忽有安宁之感,眼见敌人的靴子渐渐靠近,她也不再急于奔逃,只调匀了呼吸,左手拇指轻推,将剑柄顶上了一寸,一会儿长剑离鞘,第一剑便要朝对方胫骨削去。
双方剑拔弩张,随时都能短兵相接。却听「啾」地一声,戾响划破夜空两头神鹰半空盘旋,竟在东方一处大宅降落了。神鹰指引方位,前导队伍立时转向,屋顶上的黑衣杀手便也跃下地来,随着大队人马离开。
哒哒……哒哒……浓雾弥漫,黑衣恶鬼消失在大街上,慢慢看不见了。
正惊怕间,耳边传来了崇卿的低沈嗓音,道:「姨,没事了。」
娟儿浑身已被冷汗浸透,她松了口气,望着空无一人的街道,颤声道:「这帮人模样怪怕人的,到底是什么来历啊?」伍崇卿笑了笑,道:「那还犯得着问么?他们都是坏人。」
适才冥王车驾出巡,阵仗之大、人数之众,样样都是骇人听闻,料来自是坏人无疑。娟儿微微发抖,忙道:「原……原来是坏人来了……那……那他们为何追你?」伍崇卿咧嘴而笑,露出了那口发亮白牙,森然道:「那还犯得着问么?因为我比他们更坏。」
眼见崇卿垂着头、斜着眼,模样极为阴邪,娟儿不由吓了一跳,忙扯住了他的袖子,慌道:「不许胡说,你爹是大好人,你怎能是坏人?走了、走了,别老是瞎扯,快和姨回家啦。」
眼见娟姨死拉着自己,伍崇卿便只笑了笑,道:「姨,别老是缠着我,妳难道忘了今儿是什么时候?」娟儿讶道:「什么时……」那个「候」字未出,心下已是一醒,这才想起今儿乃是元宵。伍崇卿淡淡地道:「姨,元宵一夜值千金,妳不去陪着情人赏灯,却在这儿干瞪眼,难道不觉得无趣么?」娟儿呸道:「我爱上哪儿,便上哪儿,你管得着么?」说着死缠烂打,嚷道:「走了!跟我回家!」
伍崇卿很坏,他给娟儿拉着,两脚明明钉在地下,可骤然间却把气力一撤,身子给娟儿使劲一扯,霎时向前便倒,却又要压上来了。娟儿花容失色,眼看自己又要给抱个满怀,赶忙向后跳开几步,红睑娇叱:「干什么?快给我滚开!」
伍崇卿倒也听话,闻得这个「滚」字,居然身子向前一个滚翻,随即打直了身子,迈步便行。娟儿急忙跳了过去,道:「慢着,不许走。」伍崇卿低下头去,露出难得的笑容,道:「姨,妳不是要我滚么?现下甥儿照办了,妳怎又不让我走了?」
娟儿睑上微红,哼道:「你少啰唆,姨要带你回家。」伍崇卿点了点头,二话不说,转身便走,娟儿赶忙抢上拦住,喝道:「臭子,你是耳背了么?不许走!」伍崇卿摇了摇头,淡然道:「姨,快别这样了,我今晚真的和朋友约了,不能回家。」
娟儿喝道:「哪个朋友?是不是琼芳?」伍崇卿讶道:「琼芳?我约她做什么?」娟儿做了个鬼脸,冷笑道:「伍崇卿啊伍崇卿,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妳大过年溜到江南,伪装面贩,意图勾引调戏人家,还以为我不知道?」说着拉住了他,大声道:「走了!琼芳是人家的老婆!姨不许你去招惹他,快跟我回家了!」
伍崇卿听得一头雾水,委实不知从何说起,把头摇了摇,便朝檐下一纵,却又要走了。猛听一声断喝响起,裙裳飞动间,面前已然多了一人,自又是娟儿来了。
伍崇卿神情转为严肃,道:「姨,妳别再缠着我,妳若把我逼急了,我也只好得罪了。」娟儿冷笑道:「你够本领就过来,别在那儿说空话。」双方对面站立,谁也不让谁,伍崇卿不耐烦了,他的身子缓缓右倾一寸,已在吐纳运气,娟儿晓得崇卿体型虽大,筋骨却极灵便,她不敢掉以轻心,便也朝左侧斜了一寸,只消他稍有异动,自己便要先发制人。
两人面面相颅,蓄势待发,眼见崇卿左膝微沈,随时都要发力,娟儿自也暗暗防备,猛见喝地一声,崇卿右膝一动,身子便已朝左飞扑而出。这下身法快绝,事前绝无端倪,宛然便是声东击西的绝招娟儿却不来怕,听她一声娇叱,身子兜兜急转,竟尔挡下了「真龙」的去路。
九华新掌门总算拿出身价了,要比两脚着地狂奔,娟儿固然快不过崇卿,可要比廊庑进退、神鬼莫测之技,「真龙」却不是她的对手。
伍崇卿瞇起了冷眼,道:「有点意思了。」娟儿也冷冷回话:「是啊!越来越好玩了。」
听得娟姨的冷面狂言,伍崇卿默默点头,他向后退开两步,扭了扭颈子,猛然间吐气扬声,飞拔而起,凌空跳跃高达一丈。看崇卿跳得高、滞空久,常人自要望尘莫及,娟儿却是不慌不忙,只把膝盖微沈,轻轻起跳,竟尔飞过了崇卿的头顶。
伍崇卿嘿了一声,当下气沈丹田,急急落地,双脚向地一撑,身子迅即倒飞而出。娟儿倒不急于追赶,反而举脚朝屋檐轻点,半空一个扭腰,便与崇卿一上一下,一同倒退飞离。
昔时九华山名动天下,全仗这手轻功密法,伍祟卿若要甩开娟儿,必得使出看家本领。果听他大吼一声,剎那间丹田紫光发动,使开了超人体技,只见他左起右落,前扑后跃,身法快得异乎寻常。娟儿却不来怕,无论祟卿如何跑动,她总能亦步亦趋,只见大街上一男一女连换身法,左飞旋、右回转、上纵下落、斜身滑后,两人动作全然一致,便似面对面跳起了舞,恁煞精彩好看。
娟儿玩得十分尽兴,看她裙摆如荷叶摇动,一幅凌波仙女的模样,当真娇俏可喜。祟卿却已恼羞成怒,听他「喝啊」一声暴吼,俯身前扑,肘撑地、急回旋,正要双脚朝天倒立,却听娟儿乔嗔道:「喂!我穿裙子!」
女孩穿花裙,若要倒立,不免难看之至。伍祟卿不好占这个便宜,一时仰天长叹:「姨,妳到底要如何?」娟儿连番跑动,难免有些热了,她双颊晕红,一时举手扇风,娇喘道:「我方纔不是说过了么?我要带红脸回家。」
娟儿水眼汪汪,目含柔情,看她此时略略出汗,肤色更如粉蒸朝霞,艳丽照人。任谁与她对面说话,心中都要为之一动。伍崇卿默默瞧着她,忽道:「姨,其实妳很漂亮的。妳自己知道么?」娟儿先是脸上一红,之后咦地一声,最后戟指暴喝起来:「你好大胆!居然敢同我说这些疯话!说!你是不是这样拐带琼芳的?」
伍崇卿听她夹七缠八,当真莫名其妙之至,虽说平日冷面惯了,也还是给逗得笑了。娟儿叱道:「你笑什么?你以为这样便能蒙混过去么?快给我说!你到底怎么搭上她的?」伍崇卿笑道:「姨,妳别老是这般不务正业的,多替自己操操心吧。」娟儿哼道:「我好的很,哪用得着操心?」伍崇卿叹道:「姨,妳年纪也不了。奉劝一句,趁着还有几分姿色,赶紧找个男人嫁了吧。别弄到以后人老珠黄的,让人看了可怜。」
娟儿愣住了:「什么?你说什么?谁可怜了?」伍崇卿淡然道:「没什么?就当我没说吧。」正要掉头过去,却给娟儿死命扯住了,听她大怒道:「且慢!你把话给我说清楚!到底谁可怜了!说!」伍崇卿撇了她一眼,轻声道:「有空去刑部走走吧!妳便知道自己多可邻了。」
娟儿怒之已极,哪管他说东道西,霎时刷地一声,拔剑出来,大怒道:「好你个伍崇卿!你这鬼老是阴阳怪气的,现下连我也敢欺负了,滚过来!我今儿要替你爹娘教训教训你!」正搦战间,猛见地下积雪踢得半天高,伍崇卿右脚一扫,但见他左掌抚天,右掌向地,脚下还带了猫足立,冷冷地道:「恭敬不如从命,甥儿恭请娟姨赐招。」
伍崇卿要玩真的了。要比仙子跳舞,他玩不过娟姨,可要比拳头的快、准、猛,他却一点也不怕九华新任掌门。眼见祟卿目光凛然,拳脚架式恁煞吓人,娟儿心下一惊,忙还剑入鞘,道:「算了,先饶你一命。」
伍崇卿瞇起了冷眼,森然道:「姨,妳好歹也是武林中人,请妳莫要耍赖。」
「谁管你。」娟儿手遮大嘴,兀自将两只手臂伸直了,使了个「懒驴伸腰」,那哈欠声倒是打得如雷贯耳。眼看娟儿耍赖装死,决计不肯动手,伍崇卿面色铁青,却也无计可施。娟儿心下暗喜,自知他不敢当真下手,一时更是欢容唱儿歌,拍手吐舌舌,一幅有恃无恐的模样。
夜深人静,四下风雪更大了,两人却只面面相觑,彷佛罚站一般。伍崇卿自知跑不过人家,打也打不起来,无可奈何问,只得道:「姨,这样耗着不是办法。我看不如咱俩打个赌,妳若输了,就别再缠着我。」娟儿笑道:「行啊!我最爱打赌了。不过别光问我输了如何,倒是你输了以后,却该怎么办啊?」
「输这个字……」伍崇卿沈下脸去,冷冷地道:「姓伍的不会写!」
伍崇卿傲气冲天,这会儿却冲过了头,只听娟儿哈欠连连:「原来是文盲啊。也罢,反正我是输定了,那又何必跟你赌呢?不赌啰、不赌啰。咱们回家睡觉吧。」伍崇卿自知搞不过她,只得竭力忍耐脾气,道:「姨别会错意,我…我是说自个儿侥幸,也许…也许能赢……」
娟儿暗暗偷笑,便又装得一脸俨然,蔑声道:「行了,姨原谅你了。倒是你想赌什么?这便划下道来吧。」伍崇卿松了口气,当即左手叉腰,右手向远方一指,豪声道:「该处大宅围墙甚高,不如咱俩立个赌约,妳我二人谁先跳上墙顶,谁便是赢家。」
娟儿哦了一声,细细打量大宅,只见围墙约莫有三人高矮,若想一跃而上,可说是大大不易。她横眼打量崇卿,笑道:「如此也好,你既然自找死路,姨也不好拦你,只是我这里先说一句,红脸一会儿要是输了,可得乖乖认命,不许撒娇哭闹喔。」
崇卿的名正是「红脸」,孩提时他与娟儿打赌,每回惨败而归,要不给气得嚎啕大哭,要不便抱着娟姨撒娇不依。娟儿想起孩提往事,忍不住嘴角含笑,正想逗弄几句,伍崇卿却已凛然道:「胜负之数,本在天定。伍某一会儿输给了妳,欲杀欲剐,但凭妳意。」
光阴匆匆,红脸长大了,听他满口江湖狠话,活脱便是国字老脸的翻版,娟儿一时老大无趣,只得挥了挥手,哀叹道:「行了,行了,没人想剐你。我只想带你回家。」说着将裙子提到了膝间,右掌扯住崇卿的衣袖,哼道:「听好了,我这儿计数到三,大家公平较量,谁也不许作弊偷跑,一、二……三字未出,右手将崇卿猛力一推,自己却顺着这一推之力,急急前奔,果然还是大作其弊了。
娟儿欢容跑笑,看她脚程飞快,双眼一睐间,便已奔到墙边五尺远近,嘿地一声过后,顺势上纵,身子起跳一丈有余,也是怕崇卿身法更快,赶忙拔出剑来,在背后乱挥乱搅,跟着使劲一撑,终于稳站墙头。
「哈哈!哈哈!」娟儿仰天狂笑,朗声道:「红脸!这会儿又是谁输啦!」她得意洋洋,自卖自夸,正等着红脸含泪悲泣,身旁却没了声响,娟儿微微一愣,回头去看,猛见远处有条高大背影,正向自己挥手说再会,却不是崇卿是谁?
红脸逃走了,可怜娟儿又成了迷糊,竟给骗上了墙头。她自知追赶不及,气急败坏之下,只得破口大骂:「坏蛋!伍崇卿是坏蛋!你爹是混蛋!你娘是笨蛋!你全家老都是大蠢蛋!」一时骂逼了人家满门老,不免又把自己变成了一颗大蠢蛋。
「什么东西……」大蠢蛋咒骂三声,终于骂得累了,只得在墙头坐了下来,低低叹了口气:「算了,我干啥管你们要死要活啊?老太婆似的。」
是啊!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呢?伍崇卿不想回家,那就不用回家啊!何须自己操心?琼芳想离家出走,那也成全她啊!何须硬拉她回来?
这几年到底在忙什么呢?自己东奔西跑,忙碌不堪,却不知自己到底在做些什么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眨眼间十年过去了,华妹生出来了、姊夫升官了、师姐收徒弟了、连伍崇卿也成了个大流氓,却只有自己一个人痴傻傻地呆在那儿,连要什么都不明白。
好像一直是这样的,这世上多自己一个不多、少自己一个不少。天下没人关心她,连她自己也不想关心自己。崇卿说得没错,自己是该嫁了,可要嫁谁呢?嫁给鬼魂么?什么宋通明、祝康,纵使天下男人全死光了,她宁可望海里一跳,也不要和这两个牵扯。
如此这般,只好蒙了,什么都蒙,遇到黑衣人,蒙。遇到白衣鬼,蒙。连自己的终身大事也来蒙,一年一年蒙下去,蒙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她也还要蒙。
蒙过了元宵,就是正统十一年了,自己也快三十岁了。等琼芳嫁出去以后,全北京怕只剩下自己一个老妖女,孤零零地过着日子。
在这雪花纷飞的夜晚里,娟儿孤身坐在墙上,她望着若隐若现的明月,心里依稀有些思念,可她却不知该寄往何方。
咕嘟嘟,肚子饿了起来,颇有煞风景之感。娟儿暗暗咒骂,自知过了二十五岁后,肚子极易发饿,吃什么、胖什么?随时都能成个圆婆婆。她摇了摇头,当即纵落墙下,沿街叫喊起来了:「琼芳、琼妹、琼娘娘……是娟儿来找妳啦!快出来吃宵夜啊……」她沿着羊市大街走去,越走越饿,越饿越渴,也是追逐崇卿一夜,到得后来,忍不住坐地苦叹:「累死我了,谁给我牵马来啊?」
大街寂静无人,店铺全关门了,娟儿肚子饿得扁了,便只溜到店门口偷看,她挨家挨户地走着,忽见一处地方卖着苹果,门拴铁链,门板却不曾紧合,恰可供一颗苹果通过。娟儿笑道:「有东西吃了。」当下拔出腰中长剑,从门板中刺出一颗苹果,喀喳喀喳地咬了起来。
吃完了苹果,娟儿倒也好心,便把苹果核扔回了店里,算是有借有还。她坐在果子铺门口,两手托腮,怔怔望着夜空,发起了呆。
月色皎洁,雪云慢慢散开了,照出了羊市大街的情景。娟儿仰望天上星空,忽见天际流星闪过,她大喜过望,急忙来许心愿,嚷道:「我要……」流星一闪即逝,她却不知自己该要些什么?一时心情更坏了,只鼓起了腮梆子,待要站起身来,两腿偏又酸得很,看追逐了崇卿一整夜,不免把她累坏了。
骤然间,又是一颗流星飞了过去,娟儿总算也知道要什么了,当即大喊:「给我一匹马!」
少女许愿,本属无稽之谈,不过此时若真有匹马骑,倒也可以省事不少。她打了个哈欠,眼见又是一颗流星飞过,登时哈哈笑道:「给我苹果吃。」都说天助自助者,忙从门板里「借」出苹果,自顾自地啃了起来。
喀喳一声响起,苹果给咬了一口,却听一声低响:「啡啡……」
有怪声?娟儿眨了眨眼,不知这是哪来的怪响,她赶忙抬头起来,听得隆隆奔驰声,街上射过了一道红电,迅捷异常。娟儿吃了一惊,赶忙起身察看,却见街上寂静空旷,却是什么都没有。
娟儿咦了一声,适才听隆隆声大作,好似马蹄飞踏而过,可说也奇怪,北京里除公务在身之人,严禁百姓骑马,看此地并无官衙,怎可能有马儿到来?她揉了揉眼,以为自己看错了,低头去咬苹果,喀喳一声传过,猛然又是一阵隆隆巨响,娟儿急忙去看,只见面前飞过了一道火雷,如闪电、如飞鸿,不过双眼一睐,便已奔过了整条大街。
这回眼里看得明白,方纔真来了一匹马,一晃而过。她张大了嘴,左顾右盼,却没见到那匹马,不知躲到哪儿去了。她低头看着手上苹果,忽然心下一醒,便将苹果远远扔出。
隆隆、隆隆,巷子里马蹄踏地声大作,一道野火飞驰而来,半空衔住苹果,便又消失不见。
「好快的马……」娟儿真是呆了,看自己的身法已属罕见,奔驰之速却不如崇卿,可崇卿若要与这匹红马相比,却要远远瞠乎其后。也是她孩子心性,见了稀奇东西,便想仔细抓来瞧瞧,想起适才流星许愿,更加笃定此马与自己有缘了,忙从门里「借」出两颗红亮的,装出了卖果子的模样,娇唤道:「好吃吆,客倌快来尝尝吆。」
苹果远抛而出,红影再次飞来,轰地一声大响,半空中苹果消失无踪,红影也已晃过,若非地下还留着一摊马屎,娟儿真要以为自己眼花了。她捏着鼻子,拿起苹果晃了晃,道:「别急着走啊!这儿还有一颗呢。」
她伸长了手臂,左摇右晃,只想引诱红马过来,奈何宝马多半骄傲,招摇了半天,却不见红影靠近。她喔了一声,道:「不吃啊!那我自己吃了。」拿起了大苹果,欢欢喜喜地吃了起来,不忘大声笑赞:「甜!真是脆!不吃可惜呢。」正吃食间,听得踏踏之声逼近而来,地下多了道黑彭,娟儿瞇眼偷看,只见面前真来了一匹马,大红马。
非常高壮的巨马,当比寻常马儿大了一倍。它通体火红,浑身上下不见一根杂毛,马尾马鬃,宛如怒火腾烧,这非但是匹好马,还是匹难得一见的名驹。
名驹价值不菲,现下却偷眼看着自己的苹果,好似颇为艳羡。娟儿哼了一声,道:「不给你吃了。」说着渣巴渣巴大嚼起来,吃了个腮梆子饱饱。那红马见没得吃,便只垂头丧气,缓缓而走,看那无精打采的模样,想必是饿坏了。
娟儿笑道:「别走、别走,这儿有的是。」当下举起长剑,使出了九华山的飞帘快剑,从门里剌出一整串苹果,便朝红马扔去。咯咚隆咚,三只苹果着地滚来,那红马居然不必转身,径自倒退行走,随即低头大嚼起来。
喀兹,苹果入口,好似塞牙缝一般,一口消失不见。转眼三只苹果祭了五脏庙,那马却还嘶嘶悲鸣。娟儿苦笑道:「你……你等等啊!我给你借整篓子的。」说着当当乱砍几下,云时铁链断裂,苹果铺已然开门。她也当仁不让,捧出了满满一大蓝的红苹果,放到了地下。
喀喀滋滋,都说马不知脸长,看这红马急急奔来,埋首竹篮之中,辛苦大嚼,好似数日未食。娟儿也趁机走到红马之旁,正要抚摸它的长毛。那马微微一惊,啡啡骇然,娟儿柔声安慰:「别怕、别伯,我不会欺侮你的。」那红马眨着长长的睫毛,眼看苹果还等着自己,赶忙低头猛吃,娟儿总算也伸出手来,一边微笑抚摸,一边细目打量。
这只马真的很大,它四足骏长,离地几达丈许,体型可说极为罕见,尤其那毛色晶莹,红里透火,京畿虽说名驹无数,却不曾见过这般秀美之物。
娟儿越看越是羡慕,不知这马的主人是谁,怎能饲养如此神驹?她细细看了半天,只见这马并非无主之物,它的马蹄上打着蹄铁,背上还有马鞍马蹬,可来回细看之下,身上却找不到主人的印记。
寻常马匹都打着烙印,假使这匹马是朝廷军马,臀上必然见得到「勤王军骠骑营」的印记,若是西北归来的「正统军」战马,根本不必去瞧烙印,单从蹄铁形状便能瞧出,可这匹马没有这些记号,如此说来,它不是官家之物。可要说是私人豢养,却又不像,毕竟京城的王公大臣最爱炫耀,家里若有如此神驹,早已牵来献宝,哪肯窝藏在家?
娟儿摸了那马儿一阵,慢慢与它熟络了,便凑到了马耳朵旁,柔声道:「马儿乖,既然找不到你的主人,那你就是我的了,好不好?」俗话说了:「有奶便是娘」,那马儿吃了苹果,心情不恶,便紧紧挨近了娟儿,擦擦磨磨,想来是只公马。娟儿给它舔了几舔,登时笑了起来,道:「走吧!我还得去找个朋友,你得负着我喔。」
那马儿实在巨大,娟儿虽有轻功在身,可乍然翻上马背,眼见自己离地如此之高,还是不免一惊。加之那马蹬太长,虽已伸长了双腿,却还是构不着,想来这马原先的主人定是极其魁梧之人。她吐了吐舌头,便又将马蹬收短,轻声道:「走吧。」
红马开始走了,听得隆隆之声,不过要它试跑,它居然就飞驰了起来。娟儿见它如此勤奋,忙道:「不打紧,慢些、慢些。」慢字一出,那红马好似听错了,霎时向前一冲,须臾间化为江电,但觉刀风刮面,两旁景物擦身而过,转眼便奔过了整条街,娟儿猛吃一惊,方知这马先前真是在闲晃,如今这般试蹄,方称得一个「跑」字。
娟儿大为兴奋,忖道:「这马如此快法,以后伍崇卿撞见了我,那是死路一条了。」她有意试一试红马的威力,当即提缰驾绳,催促道:「快跑、快跑。」啡地一声,红马骤然而停,险些把娟儿甩了下来,她心下醒悟,才知这马是个反骨,便道:「不许动。」
轰!轰!轰!雷轰电闪了,眼前狂风逼面,娟儿全然睁不开眼,只能尖叫道:「慢点、慢点!」那马益发快了,快得无止无尽,娟儿啊地一声,尖叫道:「快给老娘冲!」嘶嘶马鸣之中,那马儿放缓了脚力,缓缓而行,随即停步下来。
娟儿呸了一声,道:「你这怪物可狂傲了,要你快,你便慢,敢情也是个造反的么?」那马儿听得责备,自也不知不觉,只管低头张望,好似野狗闻尿。娟儿骂道:「你干什么?可是想在路边撒尿么?再不听话,我便给你取个难听的名字,让你一辈子翻下了身。」
那马儿不理不睬,自管漫步而行,娟儿又道:「你别不睬我,你想叫什么名字,赶快说。」红马纵使听得懂人话,却也不能言语,娟儿自顾自地笑了,她拍了拍马屁股,又道:「不说话啦!好吧!那以后就叫你红了。」
那马儿悲鸣一声,居然人立了起来,向前飞奔而去,娟儿噗嗤笑道:「怎么,嫌这名宇寒酸么?」娟儿一向读书不多,毫无学问,想来想去都是「黑」、「白」之类,养狗也似,虽想给红马改名,却始终想不出个妥切的,正浑噩苦恼问,猛听一声惊叫:「赤兔马!」
娟儿微微一愣,还不及作声,便见铁棍木棍围攻而来,四下更是骂声不断:「他妈的!又是这家伙!快宰了它啊!」娟儿吓了一跳,慌乱间驾马趋避,只怕又撞见了黑衣蒙面人,正要逃命而去,忽然眼角一转,背后却是十来名官差,个个手持棍棒,自在那儿大呼叫。娟儿安下心来,忙调转马头,大声道:「别乱来,我是伍大都督的家人,大家有话好说。」
黑衣人是坏蛋,不归姊夫管,可官差不同,个个都是大好人,果然才听得「伍大都督」的名号,便已定住了身形,待见马上女郎身穿貂袍,容貌颇美,霎时发一声喊,齐来叩首:「参见都督夫人!」娟儿满面通红,自知给错认了,也是怕多惹纷争,只得装出师姐的贤慧模样,挥手道:「行了,都平身吧。」众官差磕头三次,齐声道:「谢夫人。」
娟儿平日少与官府打交道,眼见众官差必恭必敬,却也不知该怎么摆架子,喃喃便道:「你们……你们是哪个衙门的,为何要打我的马?」一名官差躬身道:「启禀夫人,卑职是刑部的官差,姓王,官职押司,不知此马为夫人所有,还请见谅。」娟儿皱眉道:「原来是刑部的王押司。你……你好端端的不在刑部看牢房,却跑到城西来做什么?」
那王押司愣住了,道:「夫人,这儿就是刑部啊。」娟儿吃了一惊,左瞧右望,待见四周全是官衙,更远处的大街聚了好些乞丐,自在那儿烤火饮酒,才知自己真已到了东直门大街,想来这红马脚力飞快,转眼间便从城西来到城东,自己却是浑然不觉。她咳了几声,又道:「行了,那……那你又为何追打我的马儿?可是想偷它么?」
那王押司苦笑道:「夫人说笑了,这马性情狂暴,连着几日冲撞刑部大门,连着踩断了五个弟兄的腿。咱们若非是气不过,哪里会拿棍子打它?」娟儿又咦了一声,她与红马邂逅片刻,倒不知它有这个怪脾气,喃喃便问:「这马经常冲撞衙门?为什么啊?」
王押司惊道:「夫人,这该问您吧!这马儿不是妳养的么?」娟儿脸上一红,不好明说这是终边捡来的,便道:「这……这马是我姊……我……我那个丈夫送给我的。」
王押司长长地哦了一声,道:「原来这马儿是这样来的。了不起,还是大都督身手高,不然可没人抓得住它了。」娟儿愣住了:「怎么?你们……你们也在抓它么?」王押司叹道:「可不是么?这妖孽不知是打哪儿冒出来的,五天前在咱们刑部一带徘徊,每逢半夜便现身出来踩人。咱们赵尚书气了,便请勤王军的高手过来诱捕,却给牠踩成了重伤,唉!说来还是正统军技高一筹,可总算逮住了这只妖孽。」说着恨恨不已,八成还想补它个两棍。
娟儿见这马来历太怪,居然惹得各路人马围捕,也是怕惹祸上身,忙道:「你们放心吧!我……我以后会绑好它的,绝不会让它再来捣蛋。」王押司如释重负,躬身道:「多谢夫人。」
眼见众官差转身走了,娟儿忽又想起一事,忙道:「等等,你们方纔怎么称呼这匹马的?可否再说一次?」众官差脸上一红,不敢说话,娟儿柔声道:「别伯,我等着听呢。」
众官差互望一眼,只得依实说道:「他……他马的。」娟儿呸了一声:「别胡说,你们说得不是这个名字。」众官差面面相觑,不知她要问些什么?却在此时,听得嘎地一响,刑部大门开启,走出一名官差,那红马一见门开了,立时昂首高鸣,前蹄人立,竟要冲入门去,吓得众官差惊慌奔逃:「他妈的!这赤免马又来啦!大家别给它踩断腿啦!」
众官差转身欲逃,娟儿赶忙拉住缰绳,道:「别走、别走,就是这三个字,赤兔马、赤兔马。」她轻触马颈,安抚了马儿,又道:「你们怎知它是赤兔马?」
众官差愣了,一时不明究理,王押司苦笑道:「夫人没听说书先生说么?这关老爷骑的马就是赤兔马,一身红毛,脚程也是快若闪电,这马如此快法,若不是赤兔,却是什么?」
关老爷庙里挂了幅对联,称作:「赤面秉赤心,乘赤兔追风;青灯读青史,仗青龙郾月」,娟儿心下大喜,万没想到自己捡到了赤兔马,当真是大大赚了。她见众官差仍旧呆立在旁,忙摸出了几文钱,一人打赏一个铜板,嫣然笑道:「多谢你们了,这些赏给你们吧。」
众官差收下了铜板,不觉咦了一声,王押司怒道:「还愣着做什么?都哑巴了。」众官差低声苦笑:「多谢夫人厚赐。」眼见官差们愁眉苦脸,娟儿自也不知自己败坏了师姐名声,便笑道:「好了,劳驾你们了,大家再见吧。」说着提缰驾马,再寻琼芳去也。
哒哒、哒哒,一人一马离开刑部,娟儿亲吻马颈,微笑道:「赤兔马,我知道你的名字了。」她见红马垂首低头,好似闷闷不乐,便笑道:「以后不许再去捣乱了,知道吗?」
红马不会说话,啡啡几声传过,再无声息。娟儿有意带着红马四处献宝,心下便想:「师姐平日最爱看马,等她见了我这匹赤兔马,定是艳羡极了。」正喜乐间,转念又想:「我现下捡到了宝物,身价大大不同了,可得换身装束打扮,那才显得威风。」
娟儿掩嘴偷笑,想来要骑这骑红马,定得穿红衣裳,衣柜里的几件红斗篷、红披肩,这下全都能派上用场,只是自己要学人家骑马打仗,倒是不能不找件长兵器来使,转念便想:「关老爷是有神力的,他老人家的青龙郾月刀太重,我可不敢用。得捡柄称手兵器才是。」
她反复忖量,只想找件应景的兵器,最好主人翁也是骑过赤免马的,那才叫做天造地设。可她平日少读史书,自不知还有哪位名将骑过赤兔马,她搜索枯肠,一时趴倒马背,寻思道:「梁红玉、穆桂英、柴郡主,这些都是女将,可她们有骑过赤兔马么?」
赤兔,赤兔,骑过这匹马的定是骋驰沙场的威武大将,名气定也大得紧,可到底还有谁骑过赤兔马呢?她搂着马儿的颈子,感觉着马儿的魁伟温暖,莫名之间,心里一阵悸动,仿佛有些似曾相识,她仰首望向夜空,喃喃地道:「赤兔…赤兔…好像有一句话说它的吧……叫什么马中什么赤兔的……」
想不起来,想不起来,娟儿茫然望着天空雪云,轻轻地呼唤了几声,不知怎地,心下一酸,忽有悲伤之感。她哑然失笑,擦了擦自己的红眼睛,也不知自个儿是怎么了?当下用力摇了摇头,回首遥望刑部,待见官差们仍在瞧望自己,忙提疆驾马,急寻琼芳去也。
蹄声隆隆,赤兔马绝尘而去,大街再次静了下来。官差们打盹地打盹、聚赌的聚赌,便如过去几十年的老模样,再次清闲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