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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魔域

捞起这怪物的一日,恰是腊月二十四,民间传俗“灶君上天”,时在年关,当日回到贵阳,居然找不着大夫开业,傅元影代做诊治,看那怪人大体无恙,除了身子虚弱,饮食不足外,似无内外伤迹象。只是这人浑浑噩噩,乍梦半醒,却不知是否另有怪玻此行辛劳备尝,不曾找到“天下第一”宁不凡,却带了个怪人回来。众人本不想多事,奈何琼芳执意要带这人走,诸人无可奈何,也只有错把这冯京当马凉,差堪仿佛一番。

众人由贵阳出发,沿驿路北上,年关已届,不数日便要除夕,众人身处异乡,虽知决计无法在五日内赶抵北京,但年节终究要紧,这几日心无旁骛,便也星夜奔波,能早一日回家团聚也是好的。

这日过得常德,下一站便是荆州,众人走到傍晚,看看距离荆州还二三十里路,前下着村,后不着店,连赶了几程路,好容易到得一处镇,便打算夜宿此地。

众人驾车入镇,看此镇商业不盛,村落居民务农维生,并无客栈驿馆,众人全是老江湖,便娟儿这些年也经常道上奔波,此地既然无处可宿,二话不说,便问了路人,直朝寺庙而去。

江湖强人多,这帮匪寇不是躲在庙里,便是住在山里,是以逢山过庙皆须结伴而行。只是这行人兵强马壮,多是当今武林数得出名号的人物,若有土匪强人自作孽,恰巧用来服侍烧饭,倒可以省去不少气力。

来到镇上,居然不必问了,便已见了一座大庙,只见庙门广场长宽百丈,青石地里满是汹涌人潮。细细数去,广场里聚集了百来处摊贩,丝竹悠悠,东首传来喝彩掌声,撇眼去看,又见到了黑压压的一群人头,大约三四百人,男女不一。

肥秤怪哈哈笑道:“妙啊!庙里看妙戏!今晚可有得热闹了。”时在年关,想来这镇上定有什么风俗喜事,这才办了贺岁庙会。众人年关赶路,原本个个唉声叹气,从那人潮中一路走过,听那戏台上锣鼓喧天,摊贩喊嚷叫卖,四下一片喜气洋洋,自是笑颜逐开,颇有爽利之感。

来到了寺庙,却是座观音寺,傅元影找来庙祝,禀明借宿之意,那庙祝还未说话,便见到琼芳左手拈香,右手朝香火筒里扔下三片金叶子,金叶飘飘,庙祝神魂荡漾,大喜过望之下,自是竭力招待,不敢有失。

那庙乃是当地乡人搭建,格局颇见狭窄,众人只能在大殿席地睡卧,虽不比客栈暖炕,却也强过露宿荒野,三棍杰将那怪人放在地下,自行烧饭煮水,服侍姐,哲尔丹的徒弟也过去帮忙。那华山双怪饭来张口,倒顺便沾了琼芳的光,自是大老爷的命了。

祝康从未出过远门,年节时更不曾在外地渡过,自然归心似箭,启口便问:“傅师范啊!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赶回北京?”傅元影心下暗自盘算,这琼芳乃是功臣世家的唯一传人,年节时礼俗繁多,加上元宵还得入宫贺岁,剩下的路程自是越快越好。当下取出地图,便来寻找北返捷径。

宋通明多年前曾在军旅作战,地理甚是详熟,便道:“从荆州归返北京,没有比穿过驿道更快的了。傅师范若要赶路,不妨抄这条近路。”

众人闻言,各自过来围观,一行人先前南下贵州,先由运河水路转至东南,尔后穿越大半中国,连过数省,这才来到贵阳,若照宋通明所言,从驿路直接北返,这趟路乃是笔直而上,经四省便能直达北京。两者相较,驿路北上虽然辛苦,路途却短近许多。祝康第一个拍手叫好,双怪、三棍杰也是颔首连连。

众人神情振奋,傅元影自不好违背众意,正要答应,匆听一阵番话响了起来,声调浑浊,说话之人自是哲尔丹无疑。众人眼望那弟子,听他通译道:“傅先生,我师父说,钦察部的马儿走得快,可容易颠波乘客。蒙古的马儿走得慢,却能让骑士平安到达。还请您多想一想,不要冒失了。”

那弟子言语有些夹缠,但此话道理不难明白,便是“心驶得万年帆”之意。傅元影尚未回话,那肥枰怪已是哈哈笑了起来,道:“蒙古人的马儿慢,钦察人的马儿颠,咱们中国的马儿却是又快又稳。请你师父乖乖听咱们的,有啥好担忧的?”

中国习俗之多,最最要紧的便是新年。游子每每干里返家,众人归乡情切,无不颔首,连傅元影、娟儿、琼芳也都意同称是。哲尔丹听了弟子通译,却只皱眉不语。哲尔丹此行多立功劳,先擒白龙,后救琼芳,傅元影自知欠了人家的情,不愿怠慢,忙道:“前辈若有指教,还请直说无妨。”

哲尔丹叹了口气,接过了地图,放在木箱之上。陡见他伸指出去,直朝地图定下,那指力好生霸道,咚地一声,竟连图下的木箱也刺破了。

木层纷飞,粗大的指端越过图上驿路,图文已然毁损不清,但那指端停留的地方,却是西北无疑。肥秤怪笑道:“这是干什么?你想练大力金刚指么?”

哲尔丹不善汉语,也不去理会肥秤怪,他伸指定在甘陕两省,目光凝在傅元影脸上,静静地道:“拔阿图儿。卧里朵。”漠北宗师神态慎重,说这几个字时,目光更是一瞬不瞬。算盘怪愕然道:“拔光秃头窝里躲?窝里躲谁啊?老娘么?”说着说,自与肥秤怪相顾大笑。

傅元影却无发笑之意,他凝视着西北一角,眼中隐隐带着烦乱。

“拔阿图儿”又称“拔都儿”,女真语称“巴图鲁”,西回语称“煞金”,汉语一概驿为“壮士”、“勇者”。那“卧卫朵”三个单音,则为“殿堂”之意。

“拔阿图儿。卧里朵”,意思就是“勇者之殿”。

傅元影低声说出这四宇,须臾之间,殿里安静下来。众人望着哲尔丹的指端,想起那辽阔的西北大荒漠,脸色竟都有些惊白。

过得良久,大殿里传来一声呸,却是算盘怪当场倚老卖老,听他嗤之以鼻,骂道:“咱们几个过路人,一不是大将军、二不是大元帅,不过走个路,也不是去打仗送命?怎能招惹什么麻烦?”

肥秤怪也道:“可不是么?现下边线好端端地没事,也没听说开打了,干啥绕路?”

两名老者絮絮叨叨,那弟子照实通译了,哲尔丹却不理会,一双虎眼只凝望傅元影,要听他怎么说。一旁“崆峒三棍杰”也凝望着剑术师范,神情凝重。

事已至此,傅元影自也不敢冒失,想起这几年边防生出的种种传闻,心里生出了忌惮,当下顺着话头,颔首道:“前辈的顾虑确有道理,我等此行北归……”正说话间,突听一名女子轻声道:“傅师范,且慢答应。”

一片寂静中,紫云轩少阁主缓缓起身,她面向哲尔丹,将地图提了起来。含笑道:“大叔,路既然是直的,想来你们蒙古人骑马走路,便不会歪歪斜斜的来走,是么?”说着将地图折起,交给了傅元影,道:“诸君不必顾忌,便依宋通明的意思,直接沿驿路行走。”

哲尔丹咳了一声,那弟子劝道:“少阁主,家师请你切莫意气用事。”

琼芳淡淡地道:“这不是意气之争,而是道理之辩。路是供人走的,我琼芳身为朝廷之人,行得正、坐得端,一无伤天书理,二无杀人放火,便算手无寸铁,我也不会绕路而行。”她眨了眨眼,含笑道:“更何况如今还有哲尔丹老师在,我又怕什么呢?”那弟子为之语塞,把话通译了,哲尔丹自也不好再说,只得勉强一笑,算是答应了。

众人赶了一天路,商页粱定,便来吃饭饮酒。庙门外摊贩云集,自也有不少吃食,三棍杰便拎了不少回来。众人席地饮酒,虽非山珍海味,却也满溢肉香羹汤,眼看观音菩萨坐神坛,善男信女把肉啖,那庙祝自是叫苦连天,若非看在金叶子的面子上,早把他们轰出去了。

此行虽不曾找回宁不凡,但众人劳苦功高,琼芳便亲向众人敬酒,聊表谢意。但见少阁主谈吐豪迈,落落大方,一时樱唇行酒令,纤手来猜拳,酒到杯干,来者不拒,真如男子也似,众人自都啧啧称奇。琼芳怕适才说话惹恼了哲尔丹,更向他连连敬酒赔罪,哲尔丹本就没什么气,喝了几盅之后,竟也健谈起来。却把那弟子忙得坏了。

一大壶烈酒喝下,琼芳酒量甚豪,并无半分醉意,只是身上难免香汗淋漓,虽着男子儒装,却芙肌微红,难掩天生丽质羞态。娟儿递了手巾过去,含笑道:“你要是好好整理打扮,决计是个迷死人的美姑娘。”琼芳听了称赞,只微微一笑,替娟儿斟了杯酒,道:“多谢你了。”一旁祝康赶忙抢上,笑道:“娟掌门风情袅娜,琼阁主粉蒸朝霞,都是如花似玉的美人,祝子与你两位佳人共处一室,快慰平生。”娟儿笑道:“瞧你这张糖嘴,你娘镇日里给你拍哄,定是开心得很了。”

众人闻言,纷纷偷眼打量琼芳,烛光中但见佳人豆蔻年华,芙蓉美黛,以姿容而论,确实是京城数一数二的美女。只可惜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剑客带笑看,众家青年醒起“三达剑”的大威力,一个个干笑饮酒,管她琼芳多美,也只是色字头上的那把刀,不可不成。

傅元影一旁听着,却是低声叹息。这位琼姐自男装打扮,不施胭脂,不戴首饰,便在苏颖超面前,却也不曾着穿女儿服色。生平只有人夸她武功高强、性格剽悍,又有谁赞过她的样貌?看她未到出嫁生子之前,这身男装是脱不下来的。

正说笑间,琼芳见菜肴甚丰,却不见那怪人的影子,便问三棍杰道:“那个人呢?还在睡觉么?”三棍杰尚未说话,肥秤怪已是笑道:“躺在偏殿里睡呢。这怪物成日僵尸模样,他要爬将起来,那才吓死人哪。”琼芳轻叹一声,又喝了几盅,便借故起身,自行过去查看。

走不数步,便听背后宋通明问道:“你们说这老子到底是什么来历?处处透着悬疑。”肥秤怪笑道:“住在水帘洞里,准是妖,不是人,我瞧咱们拎了只山海经的怪物回来了。”那怪人当时横绳过谷,轻功自然是了得的,啸声也颇有威势,武功大有门道,只是一行人除琼芳外,余人不曾亲睹他斩水断流、掌破瀑布的大神功,此刻聊起话来,虽感兴趣,却是玩笑居多,双怪更是满口胡言,大发议论。

琼芳不去理会他们,自揣了一壶酒,轻移脚步,来到了偏殿门口,她驻足观看,但见殿里一片漆黑,不见人影,琼芳略感害怕,当下向神像“借”过了烛台,点着火光,这才敢朝殿内走去。

灯光照下,只见地板上摆着一幅担架,那怪人背对着自己,乱发披肩,赤足污衣,那身影既显孤单,复又寒怆,琼芳瞧入眼里,心中微起怜悯:“好好的一个人,却为何这样糟蹋自己?”

回思水帘洞里相会,那怪人武功之强,实为生平所仅见,以哲尔丹拳法之刚,傅元影剑术之精,恐怕都远远不如此人。谁知当时兀能说笑的一个人,如今却成了这模样?

想起了苏颖超,琼芳以手支额,不由怔怔无语,心道:“男人们好似都是这样,受了委屈吃了苦,便一个个自暴自弃。唉……好容易给颖超请回了这个大夫,哪知这人自己也是个病人。”烦闷之间,又猜起那人的来历,当时心里把他想成了宁不凡,可后来又似不是,便把他当作了大水妖,看他现下复为人形,真不知他到底姓啥名谁,有何身世典故。

那人状似昏睡,始终不动。琼芳瞧了一阵,便要出言叫唤,只是声音到了口边,却不知自己该如何称呼此人。看他满面胡须,自非弱冠少年,可是说他年过半百,偏又一头黑发,不见一根毫白。

琼芳猜不透他的年纪,当下摇了摇头,蹲到担架旁,柔声道:“这位大爷,咱们在外头宴席,好生热闹,你也一块儿来,好么?”

喊了半天,那怪人对自己不理不睬,想来是熟睡了。琼芳早知如此,倒也不以为意,从怀中拿出了一壶酒,自顾自地道:“你若喜欢一个人独处,我也不勉强,不过年节将至,这儿给您留了瓶酒,要渴了,便喝些解闷,要饿了,这里有片金叶子,自己去买肉汤吃,好么?”她柔声呼唤,眼见那怪人毫无动静,便将酒壶轻轻放在担架边,又从怀里捡了片金叶子,塞在那怪人的衣袋里,这才放下心来。

回入了大殿,庙门外广场兀自喧闹,门内众人也饮得醉了,那宋通明满脸酒气,与华山双怪联手作怪,三人按住祝康,拼命拿酒去灌。一旁娟儿打着哈欠,与傅元影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再看哲尔丹席地打坐,练气运功,三棍杰则与那徒弟清理碗盘,收拾睡铺。众人各忙各的,当真热闹得紧。琼芳心中忽起温馨,想道:“今千年虽赶不及陪爷爷、颖超过节,但有了这许多好朋友相伴,路上也不寂寞了。”

眼看琼芳转回殿来,娟儿早在等候,当下笑吟吟地走了上来,看她轻启朱唇,正要说话,陡然闾,哲尔丹双目圆睁,已然站起身来,大踏步奔到庙门前,一脸肃杀戒备。琼芳见他不明究理地站将起来,兀自一脸杀气,自是吓了一跳,茫然便道:“怎么了?好端端的……”话声未毕,傅元影也已翻身跳起,手握剑柄,沉声道:“大家留意,庙外有事!”琼芳喃喃地道:“庙外有事?”

大殿里众人一个个面面相觑,不知高低,俄顷之间,庙门外传来一声凄厉女声,啊地大响过去,虽说广场庙会喧闹,依旧清晰可闻。

这声响如此凄惨,自有什么惨祸生出,但外头至少有两千百姓,门内自哲尔丹、傅元影起算,亦有十来名高手,人多势众,却也不怕。庙门紧闭,傅元影正要开门察看,猛听广场上一声怒喊响起:“男女老幼听着……”声若洪钟,登让整个广场静了下来。唯独戏台上的戏子还在作戏,听来是出“三顾茅庐”。

庙内众人一脸愕然,听得广场上的那个声音兀自大吼,厉声道:“所有人脱去全身衣衫,不分男女,全数排做两列,静候检查!”那伤天害理的嗓音又加上一句吩咐:“有敢违命者!杀无赦!”

这些人说起话来简洁俐落、冷酷无情,比上匪更蛮更凶,登让琼芳、娟儿等女子掩嘴惊呼。庙外一名妇女惊道:“脱衣衫?你们是谁?却是凭什么?”这些疑问字字要紧,也是满场百姓心中共同的迷惑,随着啪地一记耳光传出,惨烈的尖叫发出,百姓的疑惑全数消解了,原来那些人凭的是这个。

摊车翻倒在地、男女老幼被迫分开,惊惶呼喊四下响起:“别碰我娘子!”、“啊呀!”“妈妈!”哭声、叫声、呼救声,声声入耳。虽然相距遥远,但庙里众人还是听到了,他们能想见老弱妇孺奔跑哭嚎的景象。

宋通明最是义勇,登即怒道:“操你妈的狗!这还有王法么?”管他门外是谁,抄出了兵刀,便与祝康并肩冲出。傅元影、娟儿也拔出了长剑,随时加入战团。

砰地一声,庙门抢先被人撞开了。脚步声杂沓,大批人群涌了进来。众人眼里看得明白,只见庙门口里站了数百名步卒,带队之人体态高大,面貌威武,身穿重甲,腰间却悬挂“正统之令”。来人是本朝武官,琼芳心下一凛,低声传令:“大家别忙着动,是自己人。”

军靴踏地声响起,刀枪如海浪前涌而来,单是庙门口便达百名步卒,庙外更是黑压压一片,不知有多少人。那带头军官举起令牌,喝道:“奉前线指挥使之命,我等入庙搜捕辽匪!汝等莫得抗拒!”他抽出钢刀,喝道:“召庙祝!”一旁兵卒同声怒喝:“召庙祝!”

那庙祝本已入睡,一见大门被破,慌不迭地带了几名童子,一齐奔来察看,哪知还没来得及入殿,便在院中给人压倒,刀枪架上脖子,几名兵卒喝道:“交验度碟!”威风凛凛的喝话,足已喊破人家的魂胆,那庙祝吓得全身发软,嚅嚅啮啮地说不出话来,那兵卒耐不住烦,登时喝道:“没有度碟,便要脱衣!脱!”说着伸手去撕他的衣衫。

那庙祝慌张道:“为……为什么?”那兵卒亮出令牌,沉声道:“这就是为什么?你脱是不……”那个脱字还没说出,忽然间惨呼一声,身子已给人高高举起,听得宋通明冷笑道:“当然脱,老子脱你这狗崽子的裤子,瞧瞧有无。”

宋通明才一动手,猛听带头军官怒喝道:“大胆狂徒!拦下了!”刷刷数声响,十来柄钢刀出鞘,直朝宋通明杀来,神刀宋家威名赫赫:“翔鹰天雄”出手,当当几声响,已将大批刀械砍断,宋通明使出神刀劲,自是威风凛凛。

来人武功高强,那带头军官却不讶异,只点了点头,道:“原来是练家子。很好。”伸手一挥,暴喝道:“来人!此人乃是嫌犯疑匪!将他拿下!”

霎时之间,地下传来咚咚声响,音如击鼓,先前吃亏的兵卒全数退下,庙门外抢来第二批士兵,烛光照去,精光闪耀一片,来人手举钢盾,一奔一顿,砸得满地巨声。看那钢盾达两人高矮,须臾组成盾阵之势,已将宋通明围得密不透风。

宋通明单手提起那兵卒,也不显得怕,冷笑便道:“哪一路混帐军马,居然敢在太岁爷头上动上?”他戟指暴喝,朝那军官怒吼:“吾乃山东奉莱侯之子宋通明,着来人报上名来!”

宋通明吼声如雷,那军官却是置若恍闻,听他冷冷地道:“管你什么猴,放下刀来,伏地投降,你已闯下大祸了。”宋通明还没说话,祝康声援友人,已是“我呸、我呸”地几声,那军官扬起右掌,传令道:“盾阵……蹲地!”场中碰地大响,无数盾牌同时落地,百同一声,倍觉震耳。那军官又喝道:“弓箭手、缚绳手……上前备战!”

众人眼里看得明白,盾牌缝隙间伸出了亮晶晶的箭簇,再看数十根钢杆挑着绳索,高高举过盾牌,随时等着缠缚。阵仗骇人,前所未见,再看那钢盾厚达数寸,便以宝刀重砍,也未必劈得裂,更别说是数百面同时包夹。当是专来擒拿武林人物的。宋通明与祝康两人首当其冲,已是目瞪口呆。

宋通明把手上那俘虏高高举起,喝道:“你们别过来!我手上有你们的人……”

喊了半晌,手上那人却不答话,末通明心急之下,赶忙去看,那人满嘴鲜血,双目圆睁,竟已嚼舌自尽了!宋通明颤声慌道:“宁死不降…这…你们……你们是哪路军马……”

此时弓箭手已然预备,只要狂射而出,必将他俩射为蜂窝也似。琼芳怕出事了,赶忙奔出人群,喊道:“众位军爷且慢!我等是北京过来的……”话声未毕,喝地一声,那军官右手已然放落,霎时百箭齐发,宋通明大惊之下,赶忙使泼水刀法,力图自保,祝康也在旋枪自卫,傅元影怕那庙祝枉死了,赶忙冲了过去,冒险将他带开,众人或靠身法精奇,或赖剑术深湛,这才保住身体无伤。

庙门外哭喊吵嚷,庙门内打杀一片,年关将届,这无名镇无故给人闯入,却又无端生出大祸,琼芳与娟儿一头冷汗,只能躲在大殿角落喘歇,身旁箭羽飞洒而过,双姝彼此互望一眼,惊怕之间,心里都没了主意。琼芳见弓箭稍稍停射,忙提声叫喊:“本人是北京国丈孙女、紫云轩琼芳,你们到底是何路军马!”那带头军官好似听不懂人话,听得盾牌声声撞地,大批步卒步步包围,又自喊道:“着来人脱解全身衣衫,恭候查验!可免一死!”

来人如此狂悖,自让琼芳惊怒交进,看这阵仗如此整齐,习练有素,专事对付武林豪杰,众人各自躲在角落,却也不敢冲上前去。娟儿心下害怕,喃喃地道:“怎么办?咱们真要脱衣么?”

那军官兀自高呼:“无论男女……脱衣解裤……”、庙门外传来相应呼喊:“分作两列……可保不死!”琼芳越听越怒,心道:“你们听不懂人话,总听得懂这个。”掏出了火枪,枪口向天,砰地一声大响,火药爆发,烟消弥漫大殿,一时声闻数里,早已盖下那军官的喊话。

火枪制作费时,乃是希罕珍物,尤其短枪更是珍贵,若非朝廷要员,民间之人纵使富有,也绝少有这等防身利器。琼芳此举自是要压下那几人的气焰,她赌上了性命,自从殿里行将上来,朗声道:“请你们上司过来说话!便说北京来的琼阁主要见他!”

那带头军官喊道:“预备射箭!”弓箭手行伍出身,只奉上命,不论其他,号令一出,早已弯弓搭箭。琼芳俏脸惊白,心道:“遇上疯徒,吾命休矣。”琼芳非但是开国大公的嫡系后人,也是当今皇后的侄女,这些人要是射死了她,不仅要赔上自己的性命,恐怕还要祸延子孙。只是看他们如此凶狠的模样,想来职级不到,多半不曾听过“琼阁主”三字,今日恐怕真要惨遭横祸。

杯箭正要发出,场内纵出两道黑影,左是铁拳挥打,右是寒剑飞送,砰隆隆地一拳挥出,巨力撞下,盾牌受力弯曲,压倒了持盾兵卒,眼看盾阵露出了一处缺口,剑光旋即扑向兵卒之中,瞬间刺伤十余名弓箭手,剑法之快,世所罕见。庙内众人欢呼起来,均喊:“好呀!”

两大高手联袂出招,势道果然厉害,一个是漠北宗师哲尔丹,一个是华山剑客傅元影,也只有两人齐心协力,方能克制这等怪异盾阵。此刻盾牌已给打翻,盾阵现出破绽,哲尔丹、傅元影放手痛殴,弓箭手、缚绳手都被点上穴道,制服在地。余人一涌而上,双怪、三棍杰直朝庙门冲杀,那带头军官连连指挥阵式,却都被宋通明、祝康等人阻下,双方各自叫骂,全面短兵相接。

那带头军官怒吼道:“反了!反了!杀死他们!”对方不再容情,哲尔丹也杀红了眼,一时间连下重手,已然打伤三数人,每回给他的“大黑天拳”打中,伤者必然直直飞出,连着压垮十余人。

哲尔丹意犹未尽,挥出双螫,直往带头军官脑门夹去,刚力发出,登能将他夹得脑浆进裂而死。

猛听门外一声断喝:“且慢动手!”那声音来得好急,人影来得也快,一名军官飞入场中,双掌对双拳,内力掌风相互激荡,哲尔丹上身一晃,来人向后斜退两步,卸下了哲尔丹刚猛无俦的雄浑内力。

哲尔丹乃是武林间有数的宗师:“大黑天拳”已有劈空掌的气劲,当足与“少林大金刚掌”对撞,以苏颖超武功之高,也不敢正面拂其锋芒,岂料一个无名武官,竟有如此身手?众人看入眼中,自是面露讶异之色。

人潮分开,那武官向前迈步,问向那带头军官,厉声道:“适才是谁开得枪?”那带头军官手指琼芳,喝道:“这雌!”两人近在咫尺,对答时却各自提声叫喊,声嘶力竭,料来这帮武人举止粗鲁,习惯如此。那武官望向琼芳,已然认出她是女子,又喝问道:“可知这妇女身份?”那带头军官大声道:“自道名号,说是琼芳!”

那武官朝琼芳看了几眼,登时啊了一声,陡然间单膝弯曲,跪倒俯首,朗声道:“五军都督麾下、河东游击将军熊俊,参见琼阁主!”膝盖才一触地,猛听殿上传来当琅琅几声响,腰刀触地,大批步卒随那那军官拜倒。

那指挥之人单膝顿地,行的是“九拜”之一的顿首,向为营中将官所行之大礼。前一刻杀气腾腾,哪知上级一拜倒,不必只言片语吩咐,满场士卒便已随之下跪,迳向敌人叩拜,连先前那凶狠嚣张的带头军官也无例外。众人见了情状,一则以喜,一则以惊,喜的是总算来了个识相的,惊的则是这只兵马纪律如此严明,当真是举世难得一见的精锐。

治军第一要件,便是军法严整,将命传下,无须一字解说,这批步卒以上念为己念,全无自身思想,作战之时必定全军奋勇,毫无私心。琼芳看得暗自害怕,心道:“这批军马如此精良,不管在谁手中,谁都能自立为王,这领头之人到底是谁?”赶忙去看那熊俊的服色,此人三十出头年纪,唇上蓄着短髭,相貌堂堂,虎背熊腰,正要再看,却见了腰间那条龙纹黑带。琼芳啊了一声,赶忙拉住了娟儿,低声道:“是你姊夫的属下。”娟儿慌忙去看,果见那人佩刀上有着龙首镂刻,真是五军大都督麾下菁英,无怪号令整齐,纪律如此严命。

琼芳沉吟半晌,便向傅元影使了个眼色,这位“剑术师范”最是精明,每回遇上大事,一定让他出面说话。傅元影还剑入鞘,上前寒喧道:“这位熊将军公务繁忙,却还劳驾您远道过来,如何敢当。”那熊俊不去理他,只淡淡地道:“你没有官职在身,退下去,请琼阁主上前说话。”

两旁军士大声传令:“请琼阁主上前!”

这口气活脱便是升帐上堂、军法审问,却要琼芳如何甘心屈从?少阁主怒火中烧,好容易忍下了气,此刻却又不得下发作,娇叱便道:“傅师范,替本座把无礼狂人的来历问清楚!咱们回京奏明国丈,一律究办!”她从不以“本座”自称,此刻对方既要摆足架子,气愤填膺之下,自也不必客气。傅元影得了令箭,等同有皇后国丈撑腰,当下整理了衣冠,拱手作揖,上前含笑道:“熊将军,您军职不到,劳请退下去,请您上头的人过来,便说琼国丈有话请问,要问他何以纵容下属,欺侮皇后侄女?”傅元影向来笑吟吟地与人为善,此时却词锋锐利,料来已有为难对方之意。

国丈发威,那熊俊当知厉害,哪知他无意多说,只淡淡笑了几声,转朝地下尸首看去,那兵卒先前被宋通明俘虏,之后嚼舌自尽,性刚行烈。熊俊神色凛然,沉声道:“要见熊某上级,还不容易?谁违反乱纪,谁便站出来,随我回营受审!”

傅元影这厢话还没说完,对方居然又开了一条公案出来。傅元影叹了口气,淡淡地道:“熊将军,你真不听道理么?”熊俊冷冷地道:“军法便是道理,闯祸的人站出来。”双方面面相觊,都知今日事情甚是难办。只是熊俊手握数千兵马,琼芳却只有十来个人,硬碰硬之下,想来要吃亏了。

轰地一声,地下飞出了一枚石块,直朝熊俊而去。正是哲尔丹举脚来踢。看他满面火气,已想放手大杀,飞石力道刚猛,那熊俊不敢用手去接,只以钢刀隔开,火光四射,刀身晃动不休,熊俊向后退开一步,冷冷地道:“你们又犯错了,来人!除琼阁主外,余人全数擒下问话!”

刷刷数十声连响,满殿兵卒都已举起兵刀,熊俊瞪视琼芳,要听她意思如何,琼芳审度厉害,不得已问已要屈从,哪知那哲尔丹不受管束,大怒之下已将上衣撕破,看他大踏步走入场中。看他双拳上举,黑影笼罩拳锋,想来定要打死百来个士兵泄恨。反正他有可汗撑腰,届时杀人逃亡,返回蒙古,中国朝廷又能奈他何?

看两方说得僵了,又是一场好杀。傅元影心下暗暗盘算,己方还有一张王牌,料来熊俊不能不买帐。他连使眼色,娟儿登时意会,赶忙跳下场中,喊道:“这位熊将军,我是九华山前掌门的师妹,请你稍慢动手。”

那熊俊原本威风八面,说起话来更是中气十足,陡见了娟儿,却是轻呼一声,大都督就这么一个貌美姨子,军中芳名远播,众将官便没见过面,也曾听过这位娟二姐。熊俊第一个带头,满场兵卒躬身行礼,同声暴喊:“娟二姐!”眼看娟儿嚅嚅啮啮,回了半礼,琼芳蹙眉诧异,忖道:“看来在军营里头,娟儿的面子比我还大。”

大都督的姨子稍一露脸,便让大批军士哑口肃立。宋通明冷眼去望,看那熊俊脸上有些发红,想来十之存有邪念,冷笑便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么?操你妈的去死吧。”娟儿怕双方大打出手,忙圆话道:“这位熊将军,我姊夫近况如何?身子还好么?”熊俊不去理会无聊讥讽,拱手回话:“回娟二姐垂询,都督政躬康泰,日食十斤肉,夜饮十升酒,强逾少年,我等自愧不如。”

耳听庙门外哭声震天,娟儿偷眼去看,只见一名又一名男女脱衣检验,大批人潮乱糟糟地,不少妇女掩住了裸露的胸脯,哀哀啼哭,许多男子滚倒在地,想来都被打伤了。眼看琼芳等人连使眼色,忙道:“熊将军,我姊夫不是要你们善待百姓么?你们这是在做什么?赶快住手了。”熊俊却往后退开一步,唤来了带头军官,沉声道:“你的案子,你来说。”

那带头军官朗声道:“奉上命!贼匪潜入荆州,烧毁粮草,我等追捕贼人,一路前来此地。是故搜索百姓,便宜行事。”祝康摇头叹息:“便宜行事,也不该脱女人家的衣衫。如此荒腔走板,聚众扰民,贻羞朝廷,不怕你家大都督杀你的头么?”

那带头军官双目圆睁,怒道:“大胆狂言!”祝康吓了一跳,慌忙向后退开,缩到傅元影背后去了,傅元影挡到那军官面前,也不同他争吵,只转望熊俊,叹道:“熊将军,奉劝你一句,这名军官做事莽躁,阁下回营之后,务须法办此人。”傅元影向来温和周到,若非对方言行不妥已至极点,必给对方留下后路。连他也这般说话,可以想见琼芳等人的心情了。

熊俊目光沉敛,却是摇了摇头,不置一词。傅元影有些不悦了,还不及发作,猛听那带头军官双目暴睁,须发俱张,步步向前,怒喝道:“奉本朝律典!荆州乃前线紧急战地,末将奉行上令、宁死毋降、便宜行事!得此三条,便君命亦有不受!如今贼匪身有刺花,或做猛虎,或做熊马,故须脱衣验身!我等纪律严明,何存一寸不轨之心,岂下三滥之乱法恶军可比?便大都督亲来此地,吾何惧之有?”众兵卒提声高嚷,举起盾牌撞地,以振军威。

眼看琼芳等人惊得呆了,熊俊微微一笑,解释道:“诸位,战时不比平时,沙场也不是官场,我等军官出征,不讲什么交涉机巧,职级大者在场,便须担负全责。也因军法如此,只要大都督不在现场,每个指挥都该勇于任事,自任大都督。”他手指那位带头军官,道:“倘若他今日抓不到烧粮贼匪,明早便要判斩……”他问向那军官,道:“邹东,你怕么?”那军官原来姓邹名东,看他肃立仰天,大声答应:“为国战死,虽死无憾!”熊俊笑了笑,道:“他身为领头,今晚抓不到人,自然人头落地,而如今换末将过来了,我的职级较他为高……”当下举手自指,含笑道:“若有差池,惟某是问。诸位,我等上得战场,人头便寄下了,你们还有异议么?”

众人听得军法如此严谨,无不大为骇然,琼芳沉吟半晌,料来这些武官奉令行事,却也怪之不得。但门外百姓如此可怜,又是不能不救,缓颊便道:“不如这样,本座随你去见大都督,替你说项……”话声末毕,熊俊已然举起手来,沉声道:“住口!”

琼芳一脸错愕,那熊俊口气转为森严,说道:“说情说项、违法乱纪,那不是帮我,而是侮辱我的武名。少阁主再提此事,休怪我将你提报军法究办。”

熊俊这样说话,却是要逼琼芳翻脸了。眼见这帮武人个个铁打也似,全数是些死脑筋的顽硬之徒,傅元影等人个个叫苦连天,都在思索解围之道。琼芳压抑怒火,咬牙切齿一阵,她调匀呼吸,颔首忍气道:“你们家大都督呢?我立刻要见他。”

“回秉阁主。”熊俊将目光回向地下,答道:“无可奉告。”

琼芳双眉一轩,只当自己听错了,提起嗓音,大声再问:“恕我耳背!劳驾再说一回!”熊俊也大起了嗓子,朗声道:“末将奉朝廷之命,率兵协防荆州!只问战务,不问其他。伍大都督行踪不定,忽尔北上,匆尔南下,阁主欲知详情,不妨回京去问兵部。”

众人瞠目结舌,这熊俊要么便推称不知,要么含糊其词,这“无可奉告”四字一说,直似把琼芳当成了奸细。娟儿见琼芳双手握拳,已是忍无可忍,赶忙圆场道:“没关系……我……我回家去问师姐……”

她转头望向熊俊,拼命来眨眼睛,慌道:“熊……熊大哥,前线打仗了,我……我姊夫过年时可以回家么?”

熊俊低头向地,双手拱举过肩,道:“回娟姐的话,前线战况,除兵部要员参酌军机,其余军务所涉,无可外泄。”听他如此说话,竟连娟儿也瞒住了,直是不可理喻。肥秤怪低声笑骂:“去你妈的,那你今早拉屎了没?这也是军机秘密么?”算盘怪低声笑道:“他痔疮犯疼,上场打仗没气力,要给敌人听了,那还得了?当然是秘密了。”

场面实在太僵,这批军官眼中只有军法,全然不顾人情,众人默默无语,忽见熊俊指向庙后,道:“诸位,荆州已然封锁,百姓准出不准进,请你们由后门离开本镇,即刻东行。”语气听似温和,其实已下了逐客令。

众人目瞪口呆,面面相觑。祝康见庙门外无数百姓给分作两列,个个衣衫不整,提声便道:“这位熊爷,在下是河北祝家后人,身有世袭爵位,今日你要我们走,我等自也不敢多言。只是容我斗胆求情,外头那些百姓很是可怜,你们可否开一面,让他们回家?”

熊俊悍然摇首,沉声道:“战场生死一瞬,若要保国卫民,便不能稍有放纵。今日枉纵贼人,最后苦得还是百姓自己。他们日后会感激我的。”祝康无言以对,宋通明却是怒气勃发,喝道:“操你妈的屁,老子剥光你娘来瞄,你日后会感激我,是不是?”

熊俊冷冷地道:“我对你已百般容忍,切莫再行放肆。请诸位现下立从后门离去,倘若滞留不走,我便照外头百姓办理。”他斜睨宋通明,淡淡地道:“届时搜身脱衣,绝不容情。”宋通明手指娟儿,哈哈大笑道:“我操你祖宗十八代!若是娟掌门留在这里!你也敢扒衣?伍定远那王八蛋若是在这儿,甘心他姨子给人脱得精光?”

大都督受辱,那熊俊怒吼一声,已然抽出刀来,满殿军士厉声道:“大胆!不许提大都督名讳!”娟儿怕了起来,赶忙拉住宋通明,慌道:“我走!我走!你们别替我担心……”

熊俊动了怒,大踏步上前,咬牙切齿,挥手道:“众将官大声报数,从一至百,计数之后,此间若有外人伫留,一率擒捕拘留,军法办理!”众士卒士气大振,纷纷提声吼叫,众属下一五一十地计起数来,几人更当着宋通明的面,当场抓起庙祝,撕裂他的衣衫。其余数百人全数冲入大殿偏殿,前去搜索贼匪,对众人已是视若无睹。

场面激烈,众人眼望琼芳,要看她如何示下,娟儿不愿与亲人的部属冲突,只一股脑儿劝着走。琼芳见对方带有大队人马,个个习练有素,此时若不知避其锋芒,委实自讨没趣。她使了个眼色,众人掉转了头,便要离庙而去。

大批兵卒兀自一五一十计数,堪堪数到二十,忽听偏殿里传来大声惊呼,好似有人摔倒了。华山双怪欢呼起来:“是那怪子!”

此行尚有一人,一个无人知晓身份的怪物。那怪人镇日睡在担架里,不食饭,不言动,当真天王也吼不醒,这些时日全靠“三棍杰”耐心服侍,熬了浓粥喂食,这才活到这时候。却不知那些兵卒要怎么对付他了。

熊俊听那殿里还有别人,却是一声冷笑,大批部属口中一边计数,一边朝偏殿行去,声势惊人。傅元影担忧那怪人的处境,忙道:“咱们把人带走,别要惹出祸端。”想起那怪人在瀑布里的盖世神功,琼芳却是微微一笑,大眼瞳转了转,淡淡地道:“你们放心,我这里人头担保,他们决计动不了那人。”

众人仍有疑虑,琼芳啪地一声,把折扇亮了开来,扬风纳凉,笑道:“十万个放心。我琼芳看中的人,决计差不了。”当下袍袖一拂,率先朝偏殿走去。众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华山双怪眼看有好戏可瞧,如何放过,一前一候,急急跟随而去。

来到殿外,但见人潮汹涌,偏殿里已无立足之处,全是兵卒。琼芳等人站到神坛上去瞧,眼里看得明白,只见一人睡在担架里,侧身倒卧,正是那怪人。熊俊正在他身边大声报数,已然数到八十。身边满布缚绳手,随时预备抓人。

堪堪数到九十,听得熊俊喊道:“大胆刁民!起身候检!”那怪入睡佛涅盘,兀自闭眼不动,好似昏睡八百年的睡神彭祖。众兵卒一路计数,越念越快,越念越怒,熊俊喊道:“……九十八、九十九,预备绳索!”

五条绳索套出,已然圈住敝人的头颈四肢,竟以五马分尸之势缠头缚肢。殿内喊声震天,数十名军士手拖绳索,等候指令。熊俊冷冷一笑,斜目望向琼芳,要听她如何求情,哪知这女子浑不在意,兀自打了个哈欠。熊俊怒不可歇,挥手喊道:“一、二!动手!”

绳索绷紧,嘎滋声响传出,二十名兵卒合拖五条绳索,四人一绳,但见诸人面红耳赤,上身后仰,个个奋力朝殿外方向去拉,巨力传到,那怪人喉咙受勒,四肢被缚,定该惨嚎挣扎,哪知他梦色安详,好睡香甜,众兵卒徒然气喘如牛,脚下却只踩出了空步。

那怪人明明头颈四肢给绳索缚住,却仍侧睡不动。熊俊心下暗暗吃惊,喊道:“再上去二十人!”脚步杂沓,又加了二十名生力军,四十人合力拉动,狂声怒喊之下,那怪人终于身子一颤,右臂举了起来,众兵卒高声欢呼:“动了!动了!”

却见怪人的右手朝向后背,抓了抓痒,过得半晌,好似舒坦了,便又伸了回去。

华山双怪看得哈哈大笑,熊俊又气又羞,赶忙唤人再上,不到一盏茶时分,熊俊又增派数十人,殿里几无立锥之地,众人加力拉扯,却无法让那怪人转身。牛吼般的喘声此起彼落,那怪人倒也没打鼾,否则更让人无地自容。

宋通明笑得打跌,喊道:“姓熊的,这位老兄是我的好朋友,只有舔他的脚板才能弄醒他,你可辛苦点吧。”熊俊怒声大吼,像是扑向羔丰的猛狮,重脚直朝怪人背上踢落,一声闷响傅过,熊俊面露痛楚之色,单刀拄地,低头喘息不已,想来内力反震,一定吃了大亏。

众人又感好笑,复又骇然,照着白龙转述,那人若真在瀑布里待过,以白水大瀑的万斤大水也不能冲垮他,几十名兵卒的气力却又算得什么?琼芳把这等异象看入眼里,大喜之下,已是脸泛红云。

傅元影暗暗去看,只见那人身下的砖石受力太过,竟隐隐有碎裂迹象,他啊了一声,心道:“借力导力,这是武当的功夫。”本以为此人是以“千斤坠神功”对抗一众将官,依此瞧来,这怪人却是以内家心法抗衡,把众士卒的力量导入地下,这才令得砖石受力崩碎。

熊俊惊怒交迸,喊道:“拔刀!此人大胆犯禁,涉有重嫌,粮草决计是他烧的,他只要再敢抗拒不从,我们就杀了他。”偏殿刀光闪动,数十柄钢刀全数出鞘。

琼芳一口气出得透了,忍不住噗嗤一笑,高声喊道:“熊将军,这人昨日还躺着不会动,哪里能烧粮?你是发梦见到的么?”熊俊面红耳赤,第一个拔刀去斩,喊道:“看你动是不动!”猛在此时,那怪人呼地一声,瞬间直立而起,那怪物双膝不必弯曲,只脚跟微微发力,便如强尸般起身,众人见状,无不大感骇然,全数向后涌倒。

不动如山,一旦动作,便以惊天之势站起,那张胡须丑脸由地下飞起,险些把熊俊撞个正着,他慌张下急使“张果老倒骑驴”,以醉八仙身法向旁卧倒,这才闪避开来。

傅元影心下暗暗推较,已知这是内家黏劲的应用,当是以后足跟为支点,方能如车轮般旋转起立。自忖勉强能够办到,但要似他这般行云流水,却是万万不能。

此时百来名兵卒兀自拉扯绳索,那怪人陡然站起,众人慌忙向后退开,用力过猛,一时人仰马翻,顺延百来人的跌势向后绷拉,在怪人身上扯紧绷直,反又把百名兵卒倒弹回来。看那怪人孤身立于人海,有如千年古木、盘根错地,人人惊惶喊叫,撞跌滚摔,偏殿里满是狼狈兵卒。熊俊生平未曾见过这等怪事,提刀再上,咬牙道:“你…你好大胆…”

“大胆”二字一出,那怪人忽然双眼睁开,好似大梦初醒,琼芳虽然站得远,却见那怪人的目光极为清澈,便如那日水帘洞里所见相同,温润晶莹,目光扫过偏殿众人,熊俊首当其冲,竟如惊弓之鸟,慌得向后急退。

那怪人朝众人看了看,又朝地下担架瞧了瞧,眼见有瓶烈酒,便取了起来,轻轻喝了一口。

看他喝得满意了,居然把瓶子揣入怀里,当作枕头抱着,慢慢闭上了眼,好似要睡卧回去。众兵卒大惊道:“又睡了!又睡了!”熊俊急道:“把他的床搬走!快啊!”众兵卒叫苦连天,喊道:“拉开担架!拉开担架!”众将士给那怪人逼得手忙脚乱,丑态百出,琼芳等人忍住肚子不笑痛,高声喊道:“天子呼来不下床,自称臣是睡中仙!”

大殿里阵阵喧哗,又是骂声、又是笑声,那人谁也不理会,本已躺回了担架,欲待再睡,忽然之间,竟又坐起身来,眼睛望着庙门外,侧过脸庞,好似在倾听什么。

那人不动不说,有如一颗石头,随意一个神情,一个手势,都足以让众人屏气凝神。陡见他神情若此,却不知又有什么怪事,正好笑间,哲尔丹忽也咦了一声,低低说了句番话,自行侧过了脸,望向庙外,又过片刻,傅元影、宋通明双眉一轩,连那熊俊在内,全都转望庙外。琼芳满心茫然,正要问话,忽见娟儿竖指唇边,示意琼芳噤声,跟着闭上双眼,低声道:“有声音。”

琼芳眉头一皱,正要再说,忽然之间,耳中传来了一阵低响,她也察觉了。

那是一种低响,既闷且沉,说不出是什么?前所未闻,不太像是这世间的东西。琼芳撇眼望向庙外天际,声响像是从很远的地方发出,却不知起于何处。

怦……怦……

响声再起,乍然听来,好似太古魔物蠢蠢欲动,又似天界巨人双手合掌,仿佛直直震入耳鼓,随着心脏一跳一跳。众人便掩上了耳孔,身遭也能知觉异响。两名少女对望一眼,心头起了异感,肥秤怪慌道:“这是什么声音?可是快过年了,年兽爬出来了么?”熊俊脸色铁青,嘶哑着嗓子:“两军主力已到,荆州大战,随时开打……”听得此言,那怪人忽然双肩颤动,迳自跨步向前,直朝庙门走出。熊俊醒觉过来,怒喝道:“拉住他!不许过去!”

话声甫毕,绳索摔落在地,那人不知用了什么手法,瞬间便已解脱麻绳。看那污秽身影已在刀枪之中消失,众人惊疑不定,转瞬间喊声从庙外传来,那人竟如穿墙而过。所有的禁令全被怪人破除,此时根本管不到琼芳、娟儿他们了。熊俊又惊又怕,双足落地,高高弹过庙门,直直追入场中,众人惊奇之下,便也一个接一个奔出庙门。琼芳挤在人群里,站在石阶顶端,美目挪移,只在看那个佝偻驼背的身影,但见那人右手拿着酒瓶,正自低头去喝,左手向前推挤,面前十余面盾牌立地若墙,却不住被迫退却。

人海拥挤,数达千计,那怪人默默向前,如裂海而行,盾牌后的数百人全是壮硕大汉,军旅精锐,此刻声嘶力竭,千人勉力以肩膀身体去顶,却如蜻蜒撼柱,全然无法阻止那人前进,阵式接连受挤受压,随时都要溃决。

这场面实在太怪,广场中男女老幼呆呆地看着,全都静了下来。此人动静自若,睡卧如山岳之尊,起身行走如大河奔腾,不受节制。看到此处,任谁也都满心骇然。宋通明干笑道:“这……这是怎么练的?”众人鸦雀无声,却听傅元影低声道:“天下第一大水造就的吧?”众人闻言,却都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若非天然险境煎熬锤炼,谁也修炼不到这个地步。

俄顷之间,那怪人仰天长啸,形若猛虎悲嚎,声波震动之下,当场人仰马翻,阵仗里便给他逼出了一条通路。众百姓见有机可趁,一个个携家带眷,全都躲在那人背后,随他向前行进,场面已然大乱。

突然间,那人飞身跳起,直从众兵卒头上飞跃而过,吓得众人慌声大叫。肥秤怪惊道:“喂!那子跑起步来了!咱们要不要追啊?”琼芳有如遇上新奇童玩的孩儿,此时满脸兴奋,不住大叫:“不能放他走!大家过去抓他,把他带回北京!”当下第一个奔将出去,双怪互望干笑:“人家几百个都拦不住,我们怎地抓他啊?”祝康笑道:“他不是一路跟着我们来么?哪还需要抓!快走了!”背后傅元影、末通明、三棍杰抢上护驾,随着琼芳的脚步挤开人潮,直向怪人追去。

那怪人开始发力奔跑,身手既快且怪,跃起飞奔,便在兵卒头上跳跃不休,此刻荆州方向似有异动,非但上空隐隐有着火光,那低沉闷响更声闻数里,不歇不断,那怪人沿着声响源头奔跑,横冲直撞间,转瞬奔出兵卒阵式,自行落地冲刺,熊俊此时也率军追赶,众人大呼叫,追跑不休。

敝人飞身向前,面前却是座戏台,后头搭了棚架,高达丈许,熊俊大喜道:“围住他!”黑影将至,台上的假孔明吓得手足无措,一时慌忙蹲倒,正要惨叫间,那怪人双脚腾空,竟从高台上飞跃过去,此人纵身之高,几达数丈,假孔明自是瞠目结舌。又在此时,众军官飞奔而来,众人一齐跳跃,却纷纷撞在戏台上,一个个坠落下地,惨不堪言。

假孔明惊魂甫定,与假皇叔面面相觑,二人相互扶持,正要起身,蓦地又是一个黑影扑来,飕地振衣声响,来人二十来岁,看她身穿儒生服色,容色俨然,只从高台上飞身穿过,形如大鹏展翅。

这人正是“紫云轩少阁主”,国丈孙女琼芳。

飞过了戏台,面前已是一片平野,那怪人平地里短程冲刺,越奔越快,如离弦之箭,背影越来越模糊。琼芳心中慌张,拼命追赶,陡然间身旁两个身影抢先超过,一个飞身飘出,宛如蝴蝶曼妙,却是娟儿,另只蛮牛伏地加速,长腿大步纵跃,却是哲尔丹。这两人一旦赶上,眨眼间便把琼芳远远抛在后头。长力奔驰,最是讲究内息,连过五里路,功力深浅便已分出,那哲尔丹脚步稳健,始终追在那怪人背后,相距约莫百尺。琼芳满面通红,竭力调节呼吸,奈何胸肺疼痛,几欲炸裂,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娟儿原本居于领先,此刻也已缓下脚步,反被傅元影超前。

琼芳、娟儿轻功心法超卓,呼吸气息、发力纵身的法门远超一般江湖人物。但她俩年岁尚轻,内力不如这些高手悠长,此时已有脱力之象,便一路喘气,缓步行走,宋通明、双怪等人又一一超了过去,背后“三棍杰”赶了上来,便陪同少阁主身畔,以防不测。

离前线越近,耳中低响越见劲急,一记接着一记,啪啪踏踏,益发沉重,琼芳见沿途已如废墟,民宅焚毁,树林尽伐,火焚痕迹四下可见,不由得心怀恐惧,娟儿看入眼里,也是俏脸惊白,缓缓又过一里,已能望见荆州城池。琼芳等人见宋通明等人立于道上,却已裹足不前,忙问道:“怎么不走了?”

宋通明伸指朝向天边,示意琼芳去看。她心下纳闷,抬头望去,赫见荆州夜空满布黑影,笼罩了整座城池,形如妖魔天降。双姝心下害怕,喃喃问道:“这……这是什么?”宋通明吞了口唾沫,低声便道:“这……这好像是狼烟……”

众人驻足观望,又听闷响不断,好似前方隐藏着什么巨大妖魔,让人不敢贸然过去。正犹疑问,匆听道路上哭声震天,道上匆匆驶来数百辆板车,竟是些逃难百姓。眼见一名妇女携家带眷,哭哭啼啼而来,琼芳拦住了,问道:“城里怎么了?”那妇人惊恐不定,好似受猛虎驱赶,只不住望向背后,慌声哭道:“又来了!又来了!你还愣这儿做啥?快快逃命啊!”

那妇人哭喊得极为凄惨,更让众人心里发慌,祝康咳了一声,正要说话,忽然间耳中嗡地一声,那低沉闷响竟已停顿。那妇人本在啼哭,忽然间也已感到异状,竟然忍住了泪。

荆州方位一片悄然,可此时此刻却只有更加诡异,天边白雪飘飘,风过焚林,静谧得让人慌。

祝康按耐不住,干笑道:“好静。”这两个字明明压低了嗓子,乍然一听,却有些刺耳。

琼芳见那妇人嘴角发抖,正想再问内情,赫于此刻,砰地一声大响传过,大地匆尔震动不止,夜空里传出锐响,数千只唢呐划破夜空,呜呜刺耳,赫然便是敌我双方万军同擂战鼓,如天雷轰然,如火山喷发,震耳欲聋,原来先前众人在镇里听到的低响,便是这沉猛鼓声。

那妇女大惊道:“来了!来了!快逃命啊!”推开了琼芳,急急奔逃而去,其余百姓簇拥接踵,沿道推挤,全数朝镇方位奔逃。

眼看双怪抱吵粱团,祝康也缩在宋通明背后,三棍杰护卫姐,把她裹在核心,那琼芳紧紧握住娟儿的手,掌中满是汗水。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正不知如何是好,猛听荆州方向响起雄浑歌声,竟有数万人齐声高唱!

拌声沉郁,不能辨认,只见黑暗之中,远处黑雾般的山野亮起了一片又一片鬼火,看军容之盛,直是前所未见。火蛇长龙逐渐盘旋下山,沿途缠绕,好似要勒死荆州城。

琼芳取出远筒去看,入眼所见,那漫山遍野间全是魔兵鬼卒,这些人有的上身,矗举大毳利刀,有的做回民服色,头缠白巾,有的却如寻常乡长百姓,只是不论何种装扮,口中都在不绝高歌。宋通明借过远筒,一望之下,身上便已微微发颤:“几年不见……长得蝗虫也似,这可怎么得了……”

便在此际,背后冲来一人,正是熊俊,他带了大批兵卒,提声喝道:“你们别再搅和了!怒苍贼匪立刻要攻城了!还不快快掉头!”琼芳尚未说话,耳中爆响一声雷,城池上轰隆爆炸,巨响传过,南城一角开始坍塌,坠落了无数泥沙石块。

大战已然开打,杀声大起,琼芳等人挤在道路上,只见面前百姓络绎不绝,全数朝自己这方涌来,转看背后,从镇方位过来的朝廷援军不住跟上,两边人潮对撞,军士们提鞭挥打,驱散百姓,逼得他们惊伏乱窜,一个个滚入道旁的田梗。

亲眼目睹乱世战火,琼芳等人面面相觑,都感忐忑。祝康怕了起来,他握住宋通明的手掌,喘道:“宋……宋兄……我……我可不要和……和那些人照面……”宋通明醒觉过来,忙道:“琼阁主,前方情势纷乱,大家先回镇再说!”琼芳想起傅元影,慌声道:“不成,傅师范还在前头……”宋通明一股脑儿摇头:“傅元影这般武功,定能保住自己,我们走自己的。”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言中都有惊惶之意,正待掉头离去,却听一声尖叫,娟儿不知怎地,竟然推开了众人,自管飞奔向前。众人大惊失色,纷纷喊道:“你这是干什么?停下来啊!”娟儿毫无理会之意,她脚程奇快,区区双眼一睐,便已奔出百尺,迎面奔向逃难人潮,须臾间不见踪影。

琼芳怕娟儿出事,只得急起直追,双姝一个跑、一个追,随时会奔入战场之中,宋通明、祝康无奈,也只能飞奔过去。过不多时,三棍杰也已赶到,众人沿途推挤百姓,一路叫喊,只是离战场越近,杀声越是震耳欲聋,到得后来,喊声连自己都听不清了。更别说是娟儿了,祝康大声喊问:“她为什么要望前跑?她想找傅师范么?”琼芳茫然摇首,却也不知是何缘故。

又过数百尺,前方现出了日月旗,栅栏壕沟连绵数里,数万名重甲步卒提刀带枪,躲于壕沟之中,严阵以待。人数虽多,却是悄然无声。琼芳一行人来到阵式背后,猛听一人提声暴喝:“口令!”琼芳吓了一跳,还未及说话,大批箭簇已然掉转过来,将众人全数指祝一名将领见众人回答不出,便将右手高高一举,众人心知肚明,这人右手一挥落,便是万箭穿心的惨况,宋通明慌忙去喊:“我们是朝廷的子民!别乱来!”

那将领不去理会,登时喝道:“搜身!”大批兵卒涌了上来,逐一搜查,琼芳不愿这些人触碰自己的身子,只得向后闪避,忽然刀光一闪,雪白的颈间已被十来柄长刀架祝三棍杰上前欲救,几百柄长枪拦住道路,无数钢刀指住全身要害,顿也动弹不得。

这就是战地,数万人对面开杀,讲究的是杀敌之速,毙敌之众,寻常武林人物若不精擅长刀重戟,单靠区区近身搏击之术,根本难从人海闯出。若是膂力弱之辈,更是死路一条。

琼芳已被制住,眼看大批男子伸手过来,随时都要受辱,猛听一声娇喊:“别碰她!她是琼国丈的孙女琼芳!谁敢碰她的身子!诛杀全家!”琼芳凑眼去看,人群中一名女子放声高喊,冒险替自己解围,正是娟儿。看她左手仗剑,脉门却给一人扣住了。那人身穿僧袍,头戴钢盔,原本坐在凳子上,听闻“琼芳”一宇,赶忙起身,慌道:“琼施主到了?”

琼芳拾眼去望,那人身穿僧袍,手提丈许钢茅,他走到自己面前,使了个眼色,大批长刀离颈,无数兵卒便守到一旁。那人解下军盔,露出了戒疤秃顶,果然是名和尚。琼芳惊魂未定,勉力凝神,强笑道:“大……大师法号如何称呼……”那秃头男子合十躬身,自道法名:“僧灵玄,见过琼施主。”宋通明等人此时也给放开了,听得“灵玄”二字,无不又惊又喜:“少林寺的灵玄大师来了?当真久仰!”

“达摩院中三宝圣,罗汉堂前四金刚”,琼芳虽不曾去过少林寺,却也听人提过,当今的四大金刚乃是“真玄如识”,眼前这位灵玄大师,便是罗汉堂首座,位列四大金刚。众人才一说话,壕沟里爬出了一名将领,听他大声道:“又是你们这些人?大战即将开打,请你们早些离去,要有什么万一,我等如何向朝廷交代?”众人听这人口气悻悻,转头去望,又是那熊俊来了。

这灵玄地位远较熊俊为高,神色却颇为谦逊,听他温言道:“不打紧,咱们还没有冲锋,这几位施主还有时光离去。”大敌当前,灵玄不改少林武僧本色,仍与诸人一一见礼,行的全是江湖礼数。他命人放开了娟儿,合十欠身:“一万个对不住,战场之中,僧不能任凭娟施主犯险,只有得罪了。”

琼芳见娟儿完好无缺,登时放落了心事,忙道:“这儿……这儿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熊俊一听琼芳来问军情,登时连使眼色,灵玄却毫无顾忌,说道:“不瞒施主。怒苍贼匪月前攻破汉中,三面围困襄阳。只要荆州城被破,运输之路断绝,襄樊随时断粮。”

襄阳城高水深,居民多达几十万户,从来第一难攻,谁知居然惨遭敌军包围。这西南第一等重镇若要失守,天下必然震动。众人闻得战况如此紧急,自都骇然无语。灵玄手指荆州,又道:“这荆州城过去数月里来回受围不下三次,至今战死二十几名督军,百姓颠沛流离,贼匪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城内早已残破不堪。”祝康慌道:“我们过去人在北京,从未听过这些消息……这……这又是怎么回事?”

熊俊听得此言,登时咳嗽连连,灵玄道:“朝廷不愿百姓惊恐,这才瞒住了消息。诸位施主们左右没事,那就快些回去吧。”宋通明低声问道:“荆州守得住么?”

灵玄一脸茫然,转朝熊俊望去。众人颤声道:“不成了么?”熊俊语气平淡,道:“城在人在,城破人亡。咱们几名将领南下之前,都已嘱咐了后事,何惧之有?”几句话一说,更显出凛不惧死的武人气魄。众人想起往昔京城安逸的岁月,转看这些将士的沙场辛劳,均有肃然起敬之感。

众人正自说话,忽然喷呐齐鸣,战鼓同响,黑暗中敌军同声怒吼,惊心动魄的巨响传来,天地黯然,不再存有别的声息,众人心摇神驰,极目远眺,但见旷野中黑影散开,炮车一辆辆拖将出来,敌军已在布阵。大战开打,城池战与平原战随时出阵,琼芳害怕起来,正要说话,猛听己方阵地传来暴雷也似的呼喊,背涟十余里,无数将士拔刀向天,狂声呼喊。

琼芳掩住了双耳,那灵玄的喊话声响穿过手掌,直直震入耳里,听他高声道:“众将官听命!

冲垮炮车、推倒云梯,为保四境万民平安,吾等为国捐躯,日后永登极乐!”众将士发声呐喊,霎时打开了栅栏,直朝战地冲出。一名军官嘱咐琼芳:“攻城战开始,我军已然冲锋,无力保护几位,还请快快离去。”但听敌方步卒高声呐喊,数十丈高的妖物从人海中行出,正是攻城云梯,一座座均如通天高塔,直耸城头,云梯之后则是炮车,数达百辆,一辆辆给人拉入战地,靠着兵卒冲杀开道,方才一尺又一尺朝城下推进,料来城池一入射程,便要开炮轰炸。

战场乱糟糟地,兵刀碰撞中,四下满布厮杀,攻方急于立阵开炮,轰垮城门,守方全力冲撞敌阵,绝不让他们安下炮车。熊竣灵玄等人皆在杀敌,只是敌方强悍果敢,纵以灵玄武功之高,居然也有人能和他单打独斗,连斗数十合不落下风,却不知来人是谁。

琼芳等人呆呆看着,陡见敌方掉转炮口,想来发觉了此地的埋伏,轰隆炸响,火光闪过,琼芳耳孔麻痹也似,迷蒙之间,但见鲜血火光漫吵粱片,栅栏旁烟消弥漫,尸体飞上了天,支离破碎。

琼芳一向胆气豪快,此刻却也面色如土,双肩更是微微发抖。她赶紧去拉娟儿,只想带她急速逃回镇,至于这里谁胜谁负,荆州守得注守不住,那也不是她管得着的。

琼芳伸手去拉,哪知掌里却拉了个空。她慌了起来,目光挪栘,惊见一个女郎急欲穿过栅栏,似要朝前线行去,看背影正是娟儿。琼芳强扑而上,一把将她拉倒,尖叫道:“停步!不准过去!”

如此厮杀场面,这娟儿却似失心疯一般,只想飞蛾扑火,琼芳死抓着她,娟儿却是挣扎不止,两人一个推,一个拉,便从山丘上往下滚落,直直坠入了战场之中,三棍杰与宋祝两人慌声大叫,便也穿过栅栏,急急来寻。

琼芳与娟儿滚入草丛,眼见好友举止异常,琼芳喘息不已,奋力抱住她,厉声便道:“定神!你到底想做什么?”娟儿放声大哭:“走开!我好想师父、好想阿傻!别管我!别管我!”

琼芳“氨了一声,已然懂了,原来如此,两人相识十年,头一回见她哭泣,原是为了这个情由。

“御赐凤羽”唐士谦,怒苍山第二把交椅,人称“青衣秀士”。这位惊动正教的术士不是别人,正是昔年九华山掌门,也是眼前这位少女的嫡传亲师。

娟儿痛哭不已,趴在好友怀中啜泣,琼芳听她哭得辛酸,正想出言安慰,惊见眼前火把映照,亮晃晃的刀山枪海朝草丛缓缓行来,看旗帜上绣“西三路”,瞧来绝非朝廷兵马。琼芳生平第一次与逆匪当面遭遇,全身不禁发起抖来了。

猛听号角鸣响,敌军已然察觉自己,黑影滚滚,不知有多少人,琼芳惊惶大叫,眼看己方阵地约在背后数百尺,此刻要想生还,只有急速逃回去,她拉住了娟儿,全力朝丘奔回。

嗖地烈风扫来,背后大刀横斩,却是朝自己身上砍来,若要中实了,恐怕不是断成两截,而是给厚重的刀刃撞死。琼芳心里慌张,只得提起铁扇去挡,当地巨响传过,这铁扇乃是精钢铸造,不虞毁损,只是对方大刀委实沉重,手腕剧痛之下,再也握不住扇柄,护身兵器竟已落地。

风声飕飕,大刀震落了铁扇之后,瞬间加力,直朝琼芳的脑门砍下。双方无冤无仇,对方却如此凶暴,琼芳虽曾行走江湖,却末见过这等无端仇杀,一时只能抱头尖叫,坐以待毙。

当地一声巨响,长剑横空,架住了来袭兵刀,出手之人却是娟儿,她将琼芳护在背后,眼中强忍泪水,喊道:“不准碰她!不准!”敌将安坐马背,黑暗中瞧不清面貌,看他一言不发,只是加力砍杀,手中大刀居高临下,不住加力,娟儿虽然轻功高绝,但敌阵之中如何得用?手上长剑更被巨力震得歪曲扭折,琼芳从怀里拿出火枪,喊道:“娟儿!我来帮你!”

正要开枪,猛然间天摇地动,夜空里飞来一物,霎时间鲜血四溢,洒得双姝满面都是,面前却是一块惊天大石,竟活活把敌将压成肉饼。双妹还没来得及掉头尖叫,身旁炮弹炸开,正正打在身边二十尺远近,震得双耳几欲聋聩,二女震骇之余,只能相互搂抱,大声痛哭。

“杀啊!”旷野里一路朝廷军马赶来了,全力与逆匪周旋厮杀,肉搏战血淋淋地开始。

双姝相互扶持,在战场中拼死奔逃,杀声盖住了双耳听觉,正前方却又满布火光,琼芳根本不能辨别敌我,一时只是哭叫不休,大声道:“告诉我?这就是前线么?”

江湖的拼斗与这儿相比,仿佛是儿童的戏打。眼前这些人脸上满布仇恨怒火,彼此不管是否相识,见面即杀,没有招式,没有规矩,四处可见全是人头满天,残骸遍地。弱的、的,在这里只能死,只要摔倒地下,瞬间便给站立的一刀捅死,而那站立的兵卒,又给魔龙般的骏马吞噬……

没有感人肺腑的诀别,也听不到挥别妻的遗嘱,死者中刀之后,喉头哼出嘎啊啊地怪声,瞬间又给凶嚎怒喊所淹没,连哭声都无能发出……

琼芳惊吓过度,不能言语,反而娟儿给刺激之后,脑子已然清醒许多,大半时候都靠她保着琼芳。两人靠着长草掩护,一路伏地爬动,美腿嫩手都被干草芒剌割伤。好容易见了丘,已近己方阵地,正想一鼓做气冲回去,忽听战场上传来阵阵欢呼,好似有什么变异,双姝心下害怕,偷眼回望,只见遍地死尸中,一辆高耸城头的云梯车穿过火海,一员威武大将站立车顶,扬鞭指挥,众匪群起欢呼,呐喊如雷:“吕布!吕布!”

娟儿听得这三个字,如中雷击,她满面泪水,痴痴望向云梯上那位高高在上、器宇轩昂的大将,但见他取起长矛,用力抛掷,黑电也似的飞影直直射向城头,须臾之间,矛头刺穿高悬巨匾:“荆州城”三字轰然坠落,竟被长矛戳落下地。众匪士气大振,喊道:“下来了!下来了!”

霸王气势,睥睨城头,吕布气运丹田,嗓声连过数里,浑声道:“弟兄们!今日夺下荆州!为襄阳之战铺路!”敌军欢声雷动,炮声炸响:“吕布”提鞭半空虚打,啪地一声亮响,听他纵情呐喊:“推!推下荆州、攻占中原!打!打下城头、杀敌万千!”

云梯车缓缓前行,无数士卒冒死拉动绳索,霎时同声高歌:朝升堂,暮上床,贼官污吏偷银两;吃你娘,着你娘,豪门招妾讨你娘;食无肉,哭无泪,天下贫汉尽悬梁;杀牛羊,备酒浆,早开城门怒一场,怒苍入城不纳粮!”

歌声悲愤,隐带激昂,却又夹杂着无数哈哈大笑,让人倍加骇然。终于轰然大响,云梯已正正架上城头。“吕布”提声高喊:“天下义士听命!不当差,不纳粮,好酒好梦睡华堂,痛痛快快怒一场!”方天画戟砍过,连杀数十人,纵声喊叫:“全军进城……劫掠荆州!”大批反贼一个个爬上城墙,全数殊死冲锋。“吕布”守护云梯车,更是见人即杀,凶勇无比。

战况急转直下,荆州守将急急调出“八牛火弩”,箭头点燃,火光影动,直朝云梯车射去。

这弓箭号称千斤之重,张弦需百人合力,又称“三弓床子弩”,只要一箭正中,便能射翻云梯车。那“吕布”一马当先,画戟打出,狠命去砸火箭,粗大如柱的箭杆受力挥打,已然射偏,但巨力传到,也将他震得蹒跚欲倒,整辆云梯车受了猛力,登时倾斜摇晃,大批步卒便坠落下去。

“吕布”全身着火,口中却在哈哈大笑,形容如同癫狂,左右解下水囊,纷纷朝他身上浇灌,他都置之不理,只昂首大叫:“破城!攻破荆州城!西路军加把劲儿!第一个踏上城头!”

城墙敌将毫不气馁,也是高声回应:“烧死他们!来人!全军准备火弩,烧掉云梯车!”

“疯了……全疯了……”

东门坍塌,守军一个个殊死抵抗,竟无一人投降。西门占了上风,火弩把云梯车射翻,摔死了上千敌寇,那些惨死的将士却还在哈哈大笑。眼看“吕布”一脸亢奋,率着属下冲向城头,分毫不在乎性命,琼芳颓然无语,她抱住掩面痛哭的娟儿,也已怔怔坐倒在地。

打仗的人疯了……看戏的人也疯了……她怔怔望着敌我双方,眼前那厮杀怒号的斗场如同地狱,却也如同天堂,让英雄们一个个哈哈大笑,然后纵情自焚,惨死沙场之中。只是这场战究竟是为什么?为了君?为了民?还是为了什么伟大崇高的东西,她却一点儿也不知道。她抚着娟儿的秀发,泪水不自觉地落下……

陡然间,一声长啸破空而来,好似石上清泉,登使万军心头一凉,好似一股狂风带走了沙场的呐喊杀声,这宁静来得好生古怪,仿佛哑病转为瘟疫,染伤了数万人的嗓子。

片刻之间,风声呼啸,沙场上只余那空旷悲凉的啸声,其余别无声响。琼芳茫然起身,惊见城池北方行来一只军马,烟尘漫漫中,琼芳啊了一声,低低唤道:“他来了……”

“大都督!大都督!”

战场再次爆起了呼喊,或满怀喜悦,或充满惊诧,从宁静到暴乱,那热切呐喊直似迅雷不及掩耳,瞬间把整个战场烧得火红。琼芳手拿远筒,痴痴望向那个身影,不只是她,全场数万人的目光都定在那人身上,好似他是无上神明,只有他才能终止这场无止无尽的大战。

龙手大都督,一个值得勇士追随的人,也只有他,才能为这场战争的是非做出了断。

率军远征,百匹骏马坐正一十七人,十乘十的方阵快马中,端坐着让人闻名丧胆的“一代真龙”,那面做四方的男子宽肩厚腰,身穿布衣,那令人鸦雀无声的悲声长啸,正从此人口中发出。

“龙皇动世,保国卫民的时刻到来!”一十六名属下同声长啸,大都督现身,整座城池已然沸腾。此时不需兵法,不用权谋,四方城门打开,大军杀出,城里城外全面巷战肉搏。

胜负就是荣誉,熊俊也好、灵玄也罢,朝廷每个武将都在等这一刻,盼能与宇内无敌的大都督并肩作战,在这慷慨激昂的一刻,人人都是“一代真龙”。荆州是否落陷已不再那么要紧,要紧的是自己死得其所,为百姓光荣战死,为正义二字献身,从此便能流芳万古,成为忠烈堂中的英魂。

守城一方士气大振,人人如同癫狂,攻城这厢别无二法,求胜之道唯有消灭气焰来源,全力围攻“一代真龙”!

此时此刻,城池不再是进攻标的,真龙一垮,士气崩解,荆州便要自行落陷。怒苍西路主将合力转进,全面包抄龙手大都督。

在战场万军的注视下,大都督空手离鞍,孤身翻下方阵快马,天塔般的身影大剌刺地迈步前进,看他迳朝敌军招手,似在示意对手放马过来。

正统王朝第一勇将,单挑从来不遇对手。“一代真龙”欲待以一敌众,众贼西路主将不能示弱,便由“吕布”带领,全力合围开杀。他们不再骑上马背,高手对绝,马匹只会妨碍手脚。叛军高手如云,刀光剑影、气功飞掌,将场中的灰衣汉子紧紧裹祝

包围圈子逐步收紧,一套又一套精妙的招式施展出来,剑、拳、戟、枪、鞭,十几个沉默身影翻翻滚滚,场内爆出一个又一个火花。真龙不仅被袭,也不断反击,他的武功没有分毫花巧,拳是拳,腿是腿,一招一式直收直进,既沉且快,一会儿铁手轰然劈落,与重掌正面对决,一会儿飞脚狠戾扫出,荡开百斤金刀,雄浑内力所到之处,痛楚闷哼不绝传来。

至阳至刚的勇力,交揉敏捷无匹的脚步身法,再平淡无奇的武功,也是当世最巅峰的绝招,数十招过去,一个又一个同伴无声无息地惨死,一个又一个死士揉身再上。只是不管来了多少人,都无法伤他分毫。连“吕布”身为主将,也是接连中掌,仅能勉强自保。而最最可怕的是,那闻名于世的龙手还蛰伏在铁套里,至今未曾使将出来……

总归一句话……

真龙坐镇在此,正统王朝固若金汤!

双妹茫然呆立,怔怔望着“一代真龙”放手大杀,过去琼芳也曾见过这位伍大都督,当时仅觉得这个方脸男子宽厚慈和,让人想不起他的五官,可现下一眼看去,琼芳却再也忘不掉他的形貌。

也许龙神属于战场,只有在修罗场上见到他,方能看到真龙的真貌……

琼芳喃喃自语,身子摇摇欲坠,突觉身上一紧,竟给人抱在怀里。她醒觉过来,赫见两旁景物倒退而过,转头看去,马背上的却是傅元影。一旁娟儿也给一人抱起,看他手提大刀,满面沉稳,却是哲尔丹。两人全力护卫,须臾间便把双姝带回了阵地。

此时肥秤怪、算盘怪、三棍杰均在马上,五人各驾一骑,全力向那镇奔逃,琼芳想起那怪人,慌道:“那……那个人呢?找到他了吗?”傅元影低声安抚:“他应该回庙里了,我们回去再说……”琼芳受惊过度,一时嚅嚅啮啮,答不上话,她坐在马背上,耳听战场杀声远讽,回首去望,微弱天光照下,敌兵不知怎地,好似不敌早已沸腾的朝廷军马,此刻已逐步后撤。荆州守军源源不绝,朝远处山丘挺进,想来要确保今夜战果。那“龙手大都督”并不随军追赶,只昂然战阵之中,一动不动。

天色已近黎明,经过一夜血战,到底死了多少人……快要过年了,他们的家人会不会哭?

琼芳转回头来,幽幽叹息,正在此时,又听战场杀声大起,炮声不断,琼芳等人相顾愕然,不知此时战事已定,却为何另有变故?

众骑一同停下,回首眺望,但听惊惶喊声不断,一只又一只军马从山丘逃了回来,天边远处好像有什么东西,偏又看不明白,琼芳再次取出远筒去看,两片西洋镜钳在竹筒两端,她稍稍转动,赫然间,眼里出现一片黑色盔甲。

青黄红白黑,天边冉冉上来了一道军旗,黑底红宇的旗帜,那是……那是……

“怒”字旗!遍属怒苍本部的总寨军旗!

来自天地杆秤的另一端,来自朝廷王法的正对面,那引得世间英雄惊惶失措、令得无数志士立誓正法的大反贼,终于要现身战场!

琼芳两手颤抖,远筒险些摔落在地。傅元影见她这等神态,便要捡起去望,便在此刻,远方传来滔天大笑,激昂的马蹄践踏,仿佛要以无比怒气踩破中州大地。

光明之所以是光明,正因世间有黑暗。怒王现身战场,真龙带来的士气全数浇熄,沸腾的热血逐步平静,化为一片冰凉冷汗。傅元影嘴角发抖,竟不敢拿远筒去看。

朝廷众将眼望西方,眼中隐带恐惧。士气即将崩解,陡听城门口传来长啸:“荆州本部军退入城中!协防军马汇聚西门!”龙手大都督一声令下,荆州大军重整阵式,严阵以待。众将官想起本朝武神在此,便算反逆魔王到来,那也未必便败,满场将帅士气一振,四方城门重新阖起,城头炮台也已填弹上膛,只等敌军开来。

傅元影惊恐不定,怒苍主力已从襄阳转来,这场战争却要怎么收场?他拉住了琼芳,大声道:“大伙儿快走!朝长江出发!”

马儿前行,琼芳也不知是兴奋,抑或是害怕,全身发抖的她,此刻却仍回眸去望。

据说在自己很很的时候,也曾在庙堂中看过这个传闻的人物。她想亲眼目睹这个爬过九重天、坠过无边地狱的大人物,是否也如传言一般的残忍无情?她很好奇,也更想明白,当黑与白、光与影、对与错、是与非全面对撞之时,这个辽阔的天下……

会变成什么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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