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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婚事

裴该离去后,王导便私下唤来一人,让他去保护裴该的安全。此人姓甄名随,本是武陵蛮酋子弟,后来家族叛乱被灭,他也被掠卖为奴,还是王导初到江东的时候,顾荣送给他的。经过一段时间的考察,王导发现这家伙貌似粗豪,其实腹有丘壑,非常的诡诈,因此锦衣美食,厚买其心——原本想当死士来培养,后来觉得可以充作爪牙。

甄随果然很敏,听王导分派完任务后,便问:“主人使我护卫裴徐州,真意如何?得无欲我暗杀之乎?”王导摆摆手,说你别胡思乱想,我是真派你去保护裴该的,但——“若其有欲不利我家之举,千万传递消息。”甄随连连点头:“小人理会得。”

“此外,祖士稚每欲往征兖豫,汝千万看住裴文约,毋使他为祖某挟持而西。”

然后就命甄随带着十三名孔武有力的部曲,前往裴该府上,立誓效命。裴该接待了甄随,定睛一瞧,就见此人头大腰粗,络腮胡须,项上还有道刀疤,显得颇为凶悍;虽然须发挺浓密,脸上倒也光洁,无甚皱纹,实在瞧不出年岁大小——估计在二十五到四十之间。询问其出身、才能,甄随就说了:“能舞大刀、挽强弓,等闲百十人不能近身……”裴该心说写武侠哪,还百十人不能近身,真实世界怎么可能会有这般逆天强者?看起来这人本事是有一些的,牛皮也是很会吹的……

可是甄随吹牛还没完——“因是南人,不会骑马,但若撒开步子,百十里内,即奔马亦难追及老爷!”裴该听了这话不禁一愣,心说我是要请个保镖的,怎么来一“老爷”?果然是蛮子,一点儿都不懂礼啊。于是笑一笑,问他:“如此,可有字么?”

“老爷是蛮夷,不知要字何用?”

“方便称呼。”

“主人但唤名字便可。”

裴该说好吧,那你先下去歇着吧——他也是搞不懂啊,王导正好趁此机会,往自己身边安插耳目,可是怎么派来这么一位“老爷”?其粗豪不文,比支屈六之流要更甚一筹,瞧着就不象是个有脑子的。难道王导真这么好心,光给自己派能打的部曲过来?还是说,在另外那十三人当中,不显山不露水的,暗藏着奸细呢?

随即过府来求见裴氏,说明自己不日便将启程,北渡长江,前往广陵郡。裴氏闻言不禁吃了一惊——她虽然知道裴该准备着跟祖逖一起渡江,但总以为会在秋收以后,这才五月间啊,怎么那么着急就要走?

“我正与卿说杜氏女为妻,聘礼尚未曾下……”

裴该一皱眉头:“得非杜世嘏之女乎?”

“然也。”

——————————

杜陵杜氏,原本不算什么名门望族,但因为在魏晋之间屡出名吏,所以身价逐渐抬升,到了西晋末期,已然跻身于高品家族之列了。

这一支杜氏,自称是西汉名臣杜周之后,但使家族重新辉煌起来的始祖,还要说曹魏重臣,官至尚书仆射的杜畿杜伯侯。杜畿长子杜恕仕魏为幽州刺史,因为曾经上书弹劾过曹真,故此遭到贬斥,等到曹真之子曹爽秉政,干脆就设计陷害他,定其为死罪,杜恕差点儿一命呜呼。

好在随即就爆发了“高平陵之变”,曹爽兄弟被杀,司马懿大权独揽,杜恕因此才得以罪减一等,被发配章武郡,不久后就死在了那里。

杜家本来很可能就此而一蹶不振的,但杜恕却生了个好儿子,被羊祜、山涛推荐给了司马昭,司马昭倚为腹心,还把自己的妹妹嫁给他为妻——没错,这位强者就是跟裴頠一样都有“武库”之称的西晋最杰出的政治家、军事家和学者杜预杜元凯!

在裴该看来,杜预那武库是实的,裴頠这武库则是虚的,倘若杜元凯算得上整座武库的话,那裴逸民撑死了也就其中一间最小的库房而已。

他问裴氏,你想给我定的亲,“得非杜世嘏之女乎?”这位杜世嘏,就是指的杜预的长子杜锡。不过杜锡和他几个兄弟——杜跻、杜耽、杜尹——无论才能还是声望,都比乃父差得十万八千里远,之所以裴氏起意跟他家联姻,主要缘由有二:

一是王导既然婉拒了裴、王通婚,那么绝大多数南渡世家也因此望而却步,在不清楚王茂弘真意为何的前提下,不敢轻易应允裴氏的下顾。所以无奈之下,才只能退一步,去找南渡不久、残存势力极弱——比裴该都要弱上好几倍——的杜氏。

第二个原因其实更重要,那就是裴、杜联姻,本有先例。

杜锡很早就去世了,留下一子,名叫杜乂,不但天性纯良、性情温和,而且是跟卫玠卫叔宝齐名的当世美男子——当然啦,既然与卫玠并称,可见健康状况也不是太好……裴该的堂叔裴遐因为与杜锡相交莫逆,又看重杜乂的文才,就在数年前把自己的闺女嫁给了杜乂为妻。杜乂夫妇是在洛阳沦陷前不久南逃的,但是没来建邺,而是跑去了荆州。这是因为裴遐本王衍之婿,也就是说,杜妻裴氏的外祖父是王衍,所以才会跑荆州去投靠王衍的亲兄弟王澄。

王澄在荆州,每天喝得烂醉,不管庶务,并且为人残暴好杀,直接逼反了杜弢——本来巴蜀流民进入荆州之后,虽曾一度发起过暴动,但在官军进讨下已经打算投降了,结果王澄假意应允,却发兵突袭,逮住八千男丁全都沉了长江,将其妻孥赏赐给部下,就此流人四五万家一时俱反,酿成了更为严重的叛乱——他被打得存身不住,三天两头派人向建邺求救,要求增援。司马睿和王导哪有那么多兵员物资可以给他?于是商议过后,决定召王澄到建邺来入幕——荆、湘两州的事情,我们还是另委能员处理吧。

王澄带着一大家子——也包括外甥孙女裴氏和外甥孙婿杜乂——乘船离开荆州,顺江而下,直放建邺,途中经过彭泽,王敦自然盛情款待。可是王澄原本名望就在王敦之上,压根儿瞧不起这个蹲厕所吃枣儿的堂兄,竟然当面折辱。王敦怒不可遏——原本是看在你亲哥的份儿上,我才容忍你,如今你亲哥早就被石勒推墙压成泥啦,江东地界得我们这支(王衍、王澄出自王雄,王敦、王导出自王览)说了算——于是就在酒席宴间命力士把王澄给活活地扼死了。

虽杀王澄,但终究都是亲戚,王敦放过了他带来的那一大家子,仍旧赶上船,送去建邺交给王导处理。司马睿对此连个屁都不敢放,只得假装啥事儿都没发生过,下诏为王澄发丧,谥号为“宪”,随即把他儿子王徽引入自家幕府,充一小吏。至于杜乂夫妇,那就暂且由王导养起来啦。

——其实裴该前几天跟王导说琅琊王氏为江东之龙,而王澄是龙尾的时候,这位王平子就已然遇害了,只是消息尚未传到建邺而已——杜乂夫妇也是两天后才乘船抵达的。

杜乂倒并非仅仅夫妇二人互相扶持着南渡,也带着一家子好几十口人呢,据裴氏说他有一个妹子,前些天杜夫人来拜访自己这个堂姑母的时候,提起来,说是容貌颇肖其兄——美男子哥哥自然会有美女妹妹——而且知书达礼,性格温婉。裴氏这才起意与杜家联姻,已经遣媒人去说过了,杜家明确表态同意,本打算这几天就下定的。

“我意一二月间,使其与文约完婚,卿即可放心携眷北上也。”

裴该心说我一心躲避包办婚姻,本以为即将脱出樊笼,让你追之不及,谁想到还是没能躲过去……随口便问:“未知青春几何?”

“己未生人。”

裴该掐指一算,我靠这才十三岁啊!即便这年月习惯按虚岁论,也才十四,整整比我小十岁!“无乃太年幼乎?”

裴氏一瞪眼:“我出嫁即十四岁,如何年幼?”随即压低声音:“据卿姊(指杜乂夫人)云,彼天癸已至,可以婚配了,不碍受孕。”

裴该面色一沉,故意表现得非常严肃,同样压低声音说:“天癸虽至,筋骨未健,盆骨料亦尚狭。侄儿曾听医者云,这般少女即便受孕,也难安产,十胎中恐难有三胎存活,实不宜婚配……”这在他前世本是常识,这年月懂得的人却少,再加上人的平均寿命比较短,疾病多发难治,所以才习惯早婚早育——这就跟打渔技术不过关,所以广撒网撞大运没啥区别,至于因此可能引发孕妇因为难产而一尸两命,反正女人地位低,男人尤其是贵族男性,压根儿就毫无顾忌。

裴氏闻言,不禁微微一愕:“果有此说么?”她心说怪不得,我十四岁嫁给东海王司马越,第二年就怀孕了,但未及三个月便即流产,此后又流过两胎,还有一胎不足月而夭折……难道果如裴该所说,是因为年岁太小,筋骨未健之故吗?

裴该点点头:“不仅如此,女若多次流胎,再欲受孕,难矣哉,是早婚非止有伤妇人,且于子嗣不利……”你逼我结婚的目的不就是为了子嗣吗?我就从这个角度来搪塞你——就见裴氏目光中不禁流露出些许惊惶乃至悲戚之色。

虽然根据裴该这段时间的观察,裴氏天资聪颖,也读过不少书,即便在贵族女性中也属于佼佼者,但终究社会环境摆在那里,就不可能真的产生什么独立、自强的想法,而必然要找一个男性来依靠。最初她是依靠父兄,出嫁后依靠丈夫,司马越死后,倘若不是司马毗自己作死,估计裴氏就得靠着那个有名分无血缘的继子过一辈子啦。因缘巧合,她在胡营遇见了裴该,从此就把裴该作为自己人生最重要的依靠——即便在有了司马裒以后——所以本能地裴该说啥,她就信啥了。

裴该一瞧有门儿,于是继续说道:“且叔伯兄弟流离,南渡裴氏唯我一人……”仍然没把裴嗣父子算进去——“杜氏女入我门,即为主母,当掌内事——岂十三四岁少女而可支撑裴氏家业者乎?再者,我将北渡长江,往赴徐方,筚路蓝缕,重兴家业,携妻同往,多为不便;而若使之留居建邺,长久分隔,又恐彼心生怨怼。夫妇若不睦,子嗣不易得,家族亦难繁盛啊。”

裴氏闻言,不禁皱眉,于是就问裴该:“似此当如何处?既已有言,岂可绝之?恐卿姊为其夫家所责……”这要是别的家族还则罢了,既是亲眷,而且不是人先凑上来的,是我提议的,才交涉到一半儿突然改口,杜夫人多丢脸啊?杜家好不容易能够联上这么段好姻缘,半中间黄了,从此还能给杜夫人好脸色瞧吗?

裴该略略抬眼,瞟一眼裴氏的神情,貌似非常为难。他跟裴氏相互扶持以至今日,即便原无亲情,逐渐地也都培养出点儿来啦,再加上无论在胡营还是在建邺,裴氏都挺给自己面子,相互间配合得也还算默契——这要是换一个性情、见识远不如裴氏的女人,说不定早就把姑侄二人全都坑陷在胡营里了!既如此,他又怎能眼睁睁瞧着裴氏为难,自己却当没事儿人一般?

想了一会儿,不禁轻轻叹一口气:“正不必绝之也……”

对于在这年月找到个合适的对象,哪怕不是自由恋爱,只要三观不太偏、性情颇契合,裴该感觉都难如登天——尤其在覆舟山上见过那些喜欢病态美男子的女文青之后——基本上已经放弃了。那么无论为自己考虑,还是为家族考虑——虽然他没怎么把家族放在心上,但这年月不顾家族,必罹骂名,也会影响到自身的事业啊——包办婚姻都是道迈不过去的坎儿,无奈之下,也就只好向命运低头了吧。

裴该雅不愿认命,但问题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不想在婚姻方面牵扯太多精力,也不愿因为所谓的“悖逆礼法”,而影响到自己的恢复大业——事亦有不得不权者也。

当然裴氏终究不是裴该的爹娘,她也只有提议权而已,最终决断还得裴该自己来下,他在这段包办婚姻当中,多少掌握着一些选择权。那么该选择谁家女子为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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