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九零章白驹过隙休蹉跎
志旭扬拒绝赵子曰的邀请代表着什么,志旭扬自己心里明白,赵子曰心里明白,就是六娘心里也明白。
她半张着樱唇,很是困惑地看着志旭扬,又看了看面无表情的养父,还没等她想好该怎么办,志旭扬向赵子曰又行了一礼,然后对她一笑:“后会……有期了。”
“等……等一下,我送你。”六娘并非不通世事的小姑娘,只不过这几年来,赵子曰一直宠着她,让她远离了当初的境况,使得她变得活泼起来。
赵子曰不置可否,六娘低着头,跟在志旭扬身后缓缓下了楼,在楼梯口上,志旭扬又转过身,露出一个笑脸:“六娘,自己保重。”
“你……”
泪水忍不住冲上眼睑,六娘觉得身前的志旭扬变得分外陌生,他在外闯荡了一年,如今象个男子汉一般留起了胡须,身背长阔了,胳膊更粗了,目光虽然还是当初一般关切温柔,却多了让六娘觉得陌生的东西。
“你也保重。”
正是这陌生的东西横在二人面前,六娘原以为自己会哭出来,但泪水只是在她眼中打了个转儿便迅速散去,她听得自己用非常平静的声音说出违心的话语,然后身体不受控制一般转了过去,木然地走上楼梯。
看着她消失在楼上,志旭扬用力呼吸了一下,然后转过身来,面冲着伴当,大声笑道:“谁与我赌酒,今日不醉不休!”
粗豪直率的骂声立刻响了起来,他被伴当们拉了过去,不待分说便又被灌了一口烈酒。醇劲的金玉液一入空腹,立刻化成一团火冲上口鼻,熏得他眼中泪水也流了出来。他却笑着,感受着自己周围的热烈,与伴当们一起叫骂嬉闹。
这才是属于他志旭扬的生活,这一年时间,让志旭扬思考了很多事情,他知道已经有一样东西横亘在他与六娘之间,他们有着各自的生活,各自的伙伴,他们的世界再无交集之处。
站在包厢门前的时候,六娘迅速擦去眼角的泪,摸出小镜子看了看自己的脸,没有发觉异样,这才笑着推开了门。进门后却吃了一惊,原先只有赵子曰和他们随从的包厢里,却又多出了两个陌生人。
“六娘,来见过这两位长辈。”见她进来,赵子曰招呼道。
“这是令爱?”二人中的一个看了看六娘,神情原是很平和,但片刻之后又动容道:“可是六娘?”
“正是六娘。”赵子曰应了一声,然后对六娘道:“这位是真公德秀,汴梁市长,这位是陆公子聿,你最喜欢的诗人陆放翁之子。”
六娘娇怯怯地行了礼,低声唤道:“真公,陆公。”
“六娘义名天下皆闻,当初六娘小道,可着实让金主完颜守绪头痛不小。”真德秀哈哈笑道:“今日来得匆忙,未曾带着见面礼,赵贤弟,你不急着离开吧,明日我遣人送件小礼物与六娘……赵贤弟别摇头,秀才人情纸一张,你还怕我贿赂你不成?”
“六娘当初义举,陆某也曾听过,陆某没有别的可送,先父尚有些手稿,若是六娘不嫌弃,便充作礼物吧。”陆子聿也道。
六娘喜滋滋地道了谢,真德秀当世文章大师,他给的纸一张非同小可,而陆游更是南渡之后大宋数一数二的诗家,得到他的手稿,着实是了不得的收获。便是赵子曰也禁不住露出最真心的笑容,他幼年时出身卑微未能入学,却对读书人甚是敬仰,故此才会给自己取了一个“子曰”的名字,即使如今发迹了也不肯更改。
真德秀与陆子聿倒不是为了曲意交好赵子曰而如此,一则当初秀娘确实义名传于天下,二则赵子曰经营徐州数年,徐州便成了天下城池的典范,无论是民生还是财赋上,都远胜过真德秀所治的楚州。真德秀虽然迂直,却对真正有才能的人甚为钦佩,见识到自己的不足,特别是知汴梁之后与流求学子交往更深,对于赵子曰当初在徐州的政略,他更是有了深切体会。
对赵子曰这个人,他也是心怀敬意,出身寒微,好学不倦,坚忍大胆,忠心耿耿,真德秀可以找到许多赞美他的言语。
“不知赵贤弟此次来汴梁有何贵干,也不通知一声,让真某为贤弟接风洗尘。”真德秀又道。
他们谈起正事,六娘便乖乖地站在赵子曰身后。只听得赵子曰笑道:“汴梁乃我大宋故都,我在流求时便曾多次想来见识一番,如今积了些假日,便来这里了。”
“二位都是手绾一方重权,有一事不知当问不当问。”
众人入座之后,陆子聿略一迟疑然后说道。赵子曰与真德秀对望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笑意,陆子聿都这般说了,无论当问不当问,总得让他问出来才行。
“请问,只要不违朝廷律令,赵某知无不言。”赵子曰道。
“陆某想问的是……朝廷几时迁回汴梁?”
“朝廷几时迁回汴梁?”
这个问题不仅仅陆子聿在问,临安城中,葛洪也如此在问赵与莒。
这是竹亭,虽然还只是暮春,但临安已经现出一丝暑气,赵与莒便将自己的办公地点迁到了更为清凉的竹亭。葛洪问出这句话时,他正批完一堆公文,听得这般问话后,他怔了怔,盯着葛洪看了好半晌。
“暖风熏得游人醉,只把杭州作汴州。”
虽然光复中原,这两年重建汴梁也花费了不少钱钞,但朝中群臣大多是南方人,习惯了临安气候,也习惯了临安日渐方便的物质享受,故此没有多少人愿意还都于汴梁,在何时还于旧都这个问题上,众人都采取了回避的态度。赵与莒自己也不愿意为此劳神伤力,毕竟天子还都是件极耗钱钞的事情,他若是回汴梁,总不能拿金国的宫城当作皇宫,少不了要大兴土木,而在整个国家百废待兴的情形下,把钱钞花在这种没有什么实际意义的形象工程上,赵与莒实在是没有这个兴趣。
“葛卿为何好端端地提起此事?”赵与莒看着葛洪好一会儿才好奇地问道。
“陛下,此事总得有人提起。”葛洪如今已经是老态龙钟,他轻轻地咳嗽了两声,然后苦笑道:“臣去日无多,此事自然由臣来提起了。”
这是一个吃力不讨好的活儿,迁还旧都就意味着与朝廷中群臣相对立,而不还于旧都,似乎又与大宋自高宗南渡以来的主流清议相违背。特别是光复之后,北方的仕子普遍对朝廷不迁还旧都心怀不满,总觉得这是“南人”把持朝纲的结果。
“卿是听得什么风声了么?”赵与莒问道。
“中原故地的大儒说……陛下革新之政已经背离了正道,全是因为陛下身居临安,身边尽是商贾小人所致,他们已经连着给臣数封书信,骂臣是奸邪。崔相公与薛极,少不得也收了这样的信……”葛洪苦笑道。
“腐儒敢诋毁朝廷大臣?”赵与莒扬起眉头,眼中闪过一丝愤怒。那些中原的大儒,金国统治中原之时,他们非常顺从地追随金国,而如今大宋已经匡复旧土,他们又想到大宋朝堂上分一杯羹走。
天下兴亡,是赵家的事情,不是他们这些儒生士大夫的事情,无论是汉家天子,还是胡虏皇帝,只要给他们官做,给他们利益,他们就高呼明君圣主,然后一点点去腐蚀蛀朽朝廷的基石,直到旧的朝廷崩塌,他们又换上一个新的主子。
“陛下!”葛洪又咳了声,微微有些担忧,赵与莒方才那句话甚为危险,他不得不劝谏道:“国朝向来不以言杀士大夫,便是有些悖言谬语,陛下胸怀四海,也当宽容才是。”
赵与莒知道他说的是正理,点了点头:“你是否与崔相公提起过此事?”
“臣尚未与崔相公说,只是觉得,由着这些人闹下去迟早会出乱子。臣之意思,便是陛下要么明确还都时间,好让他们有个想念,要么下诏正式迁都,以正天下视听。”葛洪老老实实地说道:“臣个人倾向于后者。”
“魏了翁只怕也是倾向后者。”赵与莒笑道。
若是还于旧都,国库便要拿出大量钱来用于搬迁事宜,魏了翁如今已经学得以钱生钱之道,在他看来,国库里的每一文钱都应该用来生钱,而不是用来做迁都这种无意义的事情,他肯定是迁都的激烈反对者。
“陛下圣明。”葛洪慢慢地说道。
北地大儒之所以希望还都汴梁,一来是希望借此改变大宋朝堂上尽是南方人的情况,二来则是因为利益。若是还都汴梁,也就意味着国家财政要向北地倾斜,举国税赋,将用于汴梁左右的建设之中。赵与莒靠在椅子上坐了会儿,觉得这个问题看起来简单,实际上却牵涉到各方面的利益纠葛,要想处置好,还真不是很容易。
“看来朕总得得罪些人……”赵与莒喃喃道。
“陛下,老臣近来身体多病,已经不堪为陛下驱驰,老臣愿为陛下解此结,只请陛下允臣致仕。”葛洪道。
赵与莒又吃了一惊,葛洪这年余来身体渐渐变差,以前是崔与之一人病焉焉的,如今崔与之反倒算是三位宰辅中身体最好的一个,薛极十天之中倒有五天告病,葛洪也有两三天不适,但是这二人权势之心都甚,好端端的葛洪为何会提出要致仕?
“葛卿这是何意?”赵与莒皱眉问道。
“臣平生之志便是辅佐圣主匡复中原,如今中原已复,臣心愿已了,辛稼轩长短句云,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陛下光复之时,臣主持军务,这青史留名是一定的了。”葛洪笑道:“臣热衷权势,却非不知进退之人,如今天下安定,陛下偃武修文,臣自然当功成身退。”
赵与莒沉吟了好一会儿,眉头紧紧皱起:“卿若致仕,谁可继之?”
“臣以为陛下知人善用,圣心自有决断,无庸臣置喙。”葛洪见赵与莒露出允许他致仕之意,心中甚为欢喜,自当今天子临朝以来,重臣中得以风风光光退休致仕者尚无一人,便是岳珂,也是被革去兵部职司后才致仕的,而宣缯更是直接获罪致仕,不久便惊惧愧惭而死。他自知自己为相无望,既是如此,倒不如见好就收,换取身后哀荣。
既然做出这样的决定,他对于自己之后由谁来继任参知政事毫不关心,也懒得去费这个心神。
“朕知道了……葛卿这几年鞠躬尽瘁,朕也必然不会负卿。”赵与莒又沉吟了会儿道。
打发走葛洪之后,赵与莒在竹亭中又独坐许久,只觉得心中有些空荡荡的。葛洪在他心中虽然不如崔与之,但与他也算是君臣相得,特别是在乔行简死后,葛洪处置兵制改革等事务做得相当出色,基本没有激起禁军的反对声浪。而且,赵与莒由葛洪想到了崔与之与薛极,这二人也都已经年迈,他们致仕也就是这几年的时间。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他低低说了声,却听得身后传来娇笑:“官家,莫非一个人在此惜春悲秋?”
敢这样调笑他的,只有杨妙真一人罢了。赵与莒回过头来看着她,虽然杨妙真又为他生了一子,身体也略微有些发福,但并没有因此而显得臃肿,相反,这点发福让她更显得丰盈动人,身上散发着一种成熟女性才有的媚意。
“四娘子,刚刚葛洪来说要致仕,我已经允了。”赵与莒在杨妙真面前也不隐瞒,叹了口气道:“一转眼,我当这个皇帝都快八年了……”
“那又如何?”杨妙真歪着头道:“官家这八年又不曾浪费时间,如今中原已定,漠北蒙古被孟珙打得不敢南窥,辽东蒙元也快被赶出燕山。江南这半壁江山给陛下建得花团锦簇一般,中原也在恢复,陛下可有什么应在这八年之中想要做却未做成的事情么?若是没有,那便无憾了。”
杨妙真话说得直率,但却甚是有理,赵与莒不禁一笑,确实,若是他浪费了时间,这般叹息还情有可原,如今也操持天下权柄,将若大一个大宋建得井井有条,还有什么可叹息的。
“四娘子乱拍我的马屁,你怎么知道江南这半壁江山给建得花团锦簇一般?”赵与莒故意道。
“自然是听宫女们说的了。”杨妙真眨了眨眼睛道。
“说谎,你一说谎,便要眨眼睛。”赵与莒伸手捉她,可杨妙真虽在宫中享福,却不曾放松过身手锻炼,只是轻轻一挣,便从他的手中挣脱:“呵呵,陛下可抓不着我。”
两人嬉闹了会儿,杨妙真道:“前些时日与官家一起去华亭府,那原先一座小镇成了如今的大城,而且建得甚为漂亮,还有金陵,随行的宫女都说是花团锦簇一般。”
列车的投入运营,使得赵与莒与杨妙真的行动不再局限于临安一隅,每年赵与莒都会带着后宫去华亭府和金陵,来去也就是两三日的功夫。第一次出去时为此还与群臣发生争执,群臣以为天子身系天下安危,不可轻离国都,赵与莒却以“朕所在之处便是大宋之都城”应之,群臣拗不过他只能作罢。
当然,赵与莒出巡时有非常细致的安排,军情部门与职方司密谍处都要加班加点保证不出任何意外。
“那是他们安排好给我们看的,真实情形如何……便是这汴梁城中的情形,我们也未必能知道啊。”赵与莒有些感慨地道,他当然知道这种迎接领导检查会是怎么安排,这种情形,在他穿越来的那个时空中见得多了。
“要不……我们偷偷出去一次,见见外头真实情形?”杨妙真眨着眼睛笑道。
赵与莒怦然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