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没有察觉到沈延卿忽然低落的情绪, 江汨罗伸手按了点速消液搓手,然后从检查台后面走出来。
“我过去换衣服, 你等一下。”
说完就走了, 沈延卿望着她的背影,有些怏怏的垂下头。
没多会儿功夫江汨罗就换了衣服出来了,沈延卿远远就听见她跟别人说话的声音。
“……还不错, 都胖了, 等周六带去给你看看,洛洛养着的三条也是, 绝育之后体重吹气球似的涨。”
“杨院说周六去他在青浦那边村里的小别墅烧烤, 你觉得怎么样?”
“行啊, 让师姐带上长安一起, 去摘樱桃。”
沈延卿抬眼望过去, 看见江汨罗一身水蓝的方领连衣裙, 露出锁骨下一片白皙的肌肤,生肖形黄金吊坠小巧玲珑。
走在她身旁的是段医生,一身休闲装, 看起来跟他差不多年岁, 正笑得眼角皱起两道细纹。
他们看起来很熟悉亲近, 可越是如此, 越叫沈延卿心里堵得慌——他知道自己在吃醋, 可是又没办法说出口。
这时江汨罗跟段灏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 江汨罗伸手摸摸初七的头, 段灏看了眼沈延卿,“师妹,你朋友?”
“邻居。”江汨罗点点头, 又补充解释了两个字。
“哦——”段灏拖着嗓子应了声, 一副恍然大悟状,“那我先走了,不打搅你们。”
这话听着有点怪怪的,江汨罗抿抿唇无奈一笑,“师兄慢走。”
“走了,明天见。”段灏往外走,一边说,一边伸出左手朝他们随意挥挥。
沈延卿立刻看到他左手无名指上似乎有一道银光划过,意识到那意味着什么,不由得眸光一闪。
“你刚才说师姐,是何医生?”他佯作无意的发问。
江汨罗瞥他一眼,心里吐槽他连装都装得不像,嘴上却道:“不是啊,师姐是外企的翻译,不是动物医生。”
“那是……”他有点犹豫,不知道该怎么问才显得得体些。
江汨罗推门的手顿了顿,然后又继续打开门,看初七一下就蹿出去,然后扭头若有所思的看看他。
“你问这么详细做什么?我师姐已经结婚了,小孩都好几岁大,你没机会了。”
沈延卿闻言吓了一跳,连忙摇手否认道:“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江汨罗眨眨眼,嘴角翘了翘,“你不是这个意思,那是什么意思?”
沈延卿顿时就被问傻了眼,他哪好意思说自己是什么意思,难道要他直接跟她说,我是吃你跟段医生的醋所以才这样问东问西?
这也显得他太小气了点,更何况他和江汨罗又还不是男女朋友,这样刨根问底,很容易招来她的反感。
看着他因为回答不上来自己问题而显得有些讷讷的神色,江汨罗又是心一软,“师姐就是段医生的太太。”
“我大一的时候在学校乐团混过一个学期学分,那时候师姐都大四了,是乐团的团长,照顾过我很多次。”
她的声音又轻又和缓,还有一点笑意,仿佛在回忆一段美好的回忆,带着珍惜。
初七走走停停的到处嗅闻,沈延卿松了一小段绳子,让它可以走得更远一点,和江汨罗肩并肩的继续往大门走去。
“不过后来师姐要实习,就不在乐团了。她还在的时候,每天晚上我们排练,师兄都会去接她,所以我才会认识师兄,后来到仁心实习,也是师兄推荐我过来的。”
“那个时候……我性子不怎么讨喜,也没什么朋友,他们都是很好的人,不然不会帮助我……师姐性子温柔,又总是为别人着想,我记得有一次我们在街上偶遇后一起走,遇到一个发传单的,师姐看见她就偷偷躲到一旁,跟我说这个是她高中的同学……”
“她们以前玩得很好,后来女同学的家道中落,因为自尊心或者别的,主动切断了跟所有人的联络,她就再没见过她。又让我假装去路过,接了几张传单,还让我帮忙打传单上的电话问问买东西的话女同学能不能拿到提成,知道女同学只是被对方雇来发传单的,还特别失望……”
“我们一年都不会见一次面,交情也普通,但她是个很好的人。”
沈延卿听着她说她师姐的故事,从她的语气里不难听出轻快和愉悦,或许在她平淡的求学时光里,被人照顾和关心的那些日子,都是不可多得的光亮。
“能去参加合唱团,阿罗你唱歌肯定很好听。”他笑着接了句,没问她以前的事。
江汨罗轻笑,歪歪头,“去混素质学分嘛,不然素质学分不够毕不了业的。”
沈延卿跟她同个学校出来的,听了就笑话她道:“你这就不知道了吧,毕业的时候要是这个学分不够,可以叫班委帮你把素质学分卡拿到学院团委去盖满的,要紧的是必修课选修课学分要够。”
都毕业这么多年了,江汨罗还是第一次听说有这一遭,顿时忍不住想捶胸顿足。
“要是我要知道,就不费这个劲参加劳什子社团活动了。”
“可是你不参加,怎么认识你师兄师姐?”沈延卿笑着反问。
江汨罗同看门的大爷打了声招呼,回头听见他这么问,也愣了愣,随即摇摇头自嘲的笑了笑,“是我相差了。”
人生总是福祸相依,失之东隅又收之桑榆。
就像沈延卿自己,自从不再做噩梦以后,有时也会想,要不是这场意外,他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养狗,不养狗就不会去动物医院,也就不会认识她了。
流浪猫小黄做手术这天沈延卿没去医院,丁洋看它做手术了都没家属来看,就问江汨罗:“江医生,沈先生没来么?”
“这不是他的猫,是医院食堂的。”江汨罗应道,隔着口罩,声音嗡嗡的。
顿了顿,又解释:“他今天有事。”
其实是去做复健了,她想到上一次他做完复健以后虚脱的模样,心里一跳,忍不住有些担心。
“好了,丁洋,抱它上去吧。”
丁洋点点头,把麻醉还没醒的小黄抱到二楼,江汨罗整理好自己以后也上了二楼,却先去温箱那里看刚出生的小猫。
小黄是只大橘,早就说过大橘基因是很厉害的,这一胎三只全都是橘猫一点都不让人意外。
手术结束,已经快到七点,江汨罗守着观察了一下小黄的情况,把术后注意事项跟值班的张裕翔说了一下,就带着初七回去了。
而此时沈延卿已经在心血管外科的医生办公室里了。
下午五点半,他去康复科做复健,他现在已经渐渐习惯了那种被电的感觉,还是累,却不会再让自己变得狼狈。
电话在他结束治疗准备回家的时候进来,杨敏在那头鬼哭狼嚎,“师兄,我们电脑又死机了,快救救孩子吧!!!”
接着那头又有另一个人嚷嚷起来,“啊啊啊辣鸡打印机!我的医嘱又白打了!一天之内第三次了,明天早上权哥要打死我的吧啊啊啊!”
“师兄!你发发慈悲救救孩子吧!快来看看!卑微求助!”
年轻人充满活力的声音冲击着耳膜,好像要连带着把他的疲惫也冲走,沈延卿忍不住轻笑,“好,我回办公室拿工作包,稍等上去。”
回办公室拿上工具包,沈延卿很快就到了心外科,电脑死机很容易解决,只是写了没保存的病历又要重写一遍。
杨敏气得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打字,沈延卿就说他:“事实告诉你,养成随手保存的习惯有多重要。”
至于打印机,问题不大不小,就是打印过程中,在换行时多走了一行,打出的一行汉字时而被分成上下两截,时而又和另一行重叠在一起,医嘱串行这一张就不能用了,得重打。
重打也就意味着医生和护士要重新签字,有时候是挺讨厌的。
沈延卿检查后发现是信号电缆与主机连接处的螺钉没拧紧,接头倾斜,它将接头拔出后重新插牢,再用一字型螺丝刀将两头的紧固螺钉旋紧,开机试验,故障排除。
刚说了声好了,就听见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咦了声,“老沈你还没下班?怎么不让值班的来,你回家休息去啊。”
“我刚从康复科出来,碰巧了。”沈延卿看着康岩,他是今天心外科的值班二线,从前他在的时候,就是接他的班,“怎么,看你这样,有会诊?”
“急诊科,下午胸痛过来的,一来就胸部平片提示主动脉增宽,首诊医生考虑主动脉夹层,告病危上监护,我去之后给用了硝普钠和倍他乐克,完善胸主动脉+腹主动脉cta,刚才结果出来,从主动脉弓层面一直撕裂到髂总动脉。”
康岩一边说一边坐到他旁边,“哎,你给看看片子,我刚才去看,建议说转到外科icu监护治疗,结果家属觉得费用太高了,家庭条件不太好,没同意。”
“他多少岁?”沈延卿问了句。
康岩想了想,“39岁男性。”
沈延卿点点头,滚动鼠标看着电脑里的片子,这是主动脉外科中很常见的一种急性夹层,stanford a型夹层。片子中前端已经撕到主动脉根部,累及全层,这时候就应该观察患者有无重要器官缺血表现,要做心彩了解病人主动脉瓣受累情况及心肌活动情况,还要完善各项实验室检查。
“他还这么年轻。”沈延卿低声说了句,“一期进行孙氏手术,再看情况要不要做二期的胸腹主动脉置换就差不多了,不过经济问题也是……”
他说着叹了口气。孙氏手术就是在深低温停循环选择性脑灌注下做根部替换加全弓置换加支架象鼻术,可以一次性将主动脉根部、升主动脉和主动脉根部进行替换,在胸降主动脉置入人工支架血管后,就极大的降低了病人的死亡率。
如果术后没有重要脏器缺血,那么胸降主动脉远端和腹主动脉的病变破裂导致急性死亡的可能性比较小,就可以定期观察,今后若是出现慢性扩张动脉瘤,再二期做胸腹主动脉置换。
这种手术军区医院做过很多,技术完全跟得上,只是费用也高昂,还要住好些日子的icu,普通家庭很可能会因此花光积蓄,甚至背上沉重债务。
康岩也叹口气,“是啊,这个时候就发现钱有多好了,能买一条命啊~”
他的声音晃悠悠的,充满了说不尽的惆怅。
沈延卿无奈的摇摇头,刚要说话,康岩就伸胳膊杵了他一下,“哎,老沈,你去医工也快一年了,想不想回来?”
沈延卿一愣,想不想回来?
“……你说呢?”他啧了声,又叹口气,声音低下来,“我回来能做什么,手术也上不了了。”
“你特么就会想你那把手术刀!”康岩横他一眼,“不用上夜班的门诊班不香吗兄弟?不用做急诊手术的门诊班它不香吗?不香吗!?”
这问句真是振聋发聩,听得沈延卿心里一动。
但他随即笑了笑,“谁让你劝我的?”
哎,被看出来了,康岩摸摸鼻子,“主任啊,还能有谁,老陈私底下提过几次了,你要是不同意,估计接下来挨个儿给你做思想工作。”
“何灿可说了,你要是不答应的话,她就去找你哭。”
沈延卿失笑不已,这是何灿能做得出的事,只不过,“……我再想想,而且医工部事情那么多,你看像下个月新系统要上了,我也走不开,沈院长天天催,恨不得拿喇叭催我。”
“还有,我打算去做针灸看看,就是上门诊,我也得手比现在灵活点吧?不然查体怎么做?”
去了门诊,主动脉外科的急性夹层这种就轮不到他看了,应该要转而专攻先天性和获得性心脏病,及冠心病的外科治疗这块。
康岩点点头,也不逼他,“你自己想得清楚就行,学了那么多年积累了这么多经验,不要浪费了。”
顿了顿,又开玩笑道:“说不定你往门诊那一坐,住院部就收满,业绩蹭蹭上涨,大家挣得盆满钵满,以后你就是咱们科的吉祥物。”
说到吉祥物,沈延卿就想到圆滚滚的五一,忍不住嗤的笑出声来。
“再说吧,还早。”他摇摇头,站起来,“我要回去了。”
“走吧,走吧。”康岩冲他挥挥手,开始埋头补病历。
沈延卿出了心外科,坐电梯下来,看着红色的数字跳跃变换,一时有些失神。
要真是什么都像他们说的这么容易就好喽。
他摇摇头失笑,呼了口气,踏出电梯门,穿过甬道走进行政楼,回到办公室放好东西,这才离开单位。
照旧怕出事,没敢开车,回到佳禾花园已经九点多,刚进门,江汨罗就打来了电话,问他:“你回来了么,要不要来接初七?”
“不了,劳烦阿罗你再收留它一下罢?”沈延卿想了想道,说完又轻笑,觉得这样叫她怪有趣的。
江汨罗问他笑什么,他嗯了声,“没有,对了,小黄手术怎么样?”
“还好,手术顺利,这几天要注意看它有没有感染,生了三只小橘猫,你们养不养?不养的话等它们两个月左右就找人收养了,周总不是说想要么?”
江汨罗一面说,一面注意听他的呼吸。平缓有力,看来这次他复健之后的情况比她见的那次要好很多。
“到时候我问问周洲。”沈延卿道。
江汨罗嗯了声,觉得也没什么可说的了,“那就这样罢,你休息,挂了。”
听着话筒里传来的嘟嘟声,沈延卿一撇嘴,突然觉得自己要是真回门诊上班,跟江汨罗就更没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