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倦鸟归巢,尹怀洲踏着夕阳回到了自家小院。
庄头任贵正与姐姐坐在院中石桌旁说话。
“大小姐,前不久的倒春寒冻坏了地里的秧苗,我看恐怕得紧着重新栽才是,若是误了节气就不好办了。”
“任叔你做主便是。”
“栽秧的事好说,只是这重新买种子的钱——”
尹沉壁埋头做着针线,眉毛都没抬一下。
“钱我会想办法的,您尽管张罗。”
“好好好。还有就是几家佃户的房屋被雨水冲垮毁损了些,报到我这里来,说是想借点钱修缮一下……”
尹沉壁点头,“是该修缮一下,等这阵农忙过后,我会拨下钱来——一共有几家?每家大概需要多少钱?”
任庄头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道:“……要买石料,要买瓦,要买土方,家里人手短缺的恐怕还要请短工,我看,每家三两银子应该够了。”
尹沉壁停了手,看着任庄头不说话。
任庄头又想了想,改口道:“石料和瓦需得买,土方我们自己倒是可以辛苦点,去那边山后挖一些,那边的土粘——如此每家约莫能省下五钱左右。”
尹沉壁这才微微颔首,“石料和瓦一共需要多少,任叔你明日给我报个数,我差人去一并订了,也免得大伙儿七零八落的买,价高不说,还麻烦。另外这几日大家先将就一下,农忙过后空出人手来再修缮,也相互帮帮忙,能不请短工就不请,实在需要的,来报给我,我来统一安排——如此,每户一两银子,尽够其他杂用了。”
“是是。大小姐安排妥当。”
尹沉壁笑了笑。
“任叔,咱们小田庄,每年的收益都很微薄,可该分给佃户们的钱,我从来没有克扣过,这次修缮房屋的钱,也不需要佃户们还,若是大家家里有什么急着用钱的地方,我也尽量照顾满足,这次修缮房屋,能省一些便省一些吧!”
任庄头只得连连称是。
这时木棉自井里打了水过来,尹怀洲洗了脸,进了母亲的房间。
尹夫人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锦匣,正坐在窗前发呆。
尹怀洲奇道:“这是哪里来的?”
尹夫人看他一眼,“……是你姨母和蕊儿送给你姐姐的贺礼。”
“贺礼?什么贺礼?”
尹夫人欲言又止,尹怀洲想起下午果园里顾晗说的消息,顿时怒道:“难道姐姐真要嫁到闻家?这怎么行?我绝不答应!”
正好尹沉壁和庄头议事完毕,推门进来,听见此言不由一愣。
“外头是怎样说姐姐的,你们难道不知道么?若姐姐嫁入闻家,岂不是正好坐实了那些谣言?”
尹沉壁笑道:“嘴长在别人脸上,要怎么说我们也管不着。”
“姐姐!嫁给闻家有什么好?你难道不知道,一旦嫁进去,你一辈子也别想在国公府抬起头来!”尹怀洲盯着姐姐。
她把脸转过去,“好了,说这些干什么?怀洲,你不是一直想去瑞庭书院读书么?姐姐替你打听好了,束脩咱们还出得起,你在顾氏家学里一向学得很好,先生都赞你机敏聪慧,想来瑞庭书院也会接纳你,要不过两日便送你去吧。”
“我不去!”尹怀洲一口回绝,又冷笑道:“出得起瑞庭书院的束脩?别是想用这贺礼或是闻家的聘礼吧?这样子来的卖身钱我不要!”
尹夫人也发怒了,将手里的锦匣重重往桌上一放。
“怀洲!看你说的什么话!还不快向你姐姐道歉!”
尹沉壁忙上前轻拍母亲后背,笑着打圆场,“你别急嘛,不是用那钱——姐姐有钱的,前儿收的樱桃卖了个好价钱,刚任叔给我送来了,足有好几两呢!”
尹怀洲只是冷笑:“他给你送钱?!哼,是来找你要钱的吧?再说瑞庭书院的束脩只需要几两银子?你别骗我了,没有二十两别想踏进书院大门!”
尹沉壁没吭声了,屋里一阵沉默。尹怀洲抬头看看母亲,又看看姐姐,见两人都不发话,一生气,抬脚出了母亲房门。
尹夫人以袖掩面,肩头微微颤动,尹沉壁往母亲的杯子里倒了热茶,递到她面前笑道:“娘这是怎么了?有什么伤心的?弟弟不过一时转圜不过来罢了,过一会儿就好了。”
尹夫人接了茶杯放在桌上,抹了抹眼睛,泣道:“怀洲说得其实有理,娘也不想你嫁给闻家,这些年你有多难,娘都知道,都怪娘身体不争气,没办法照顾好你们姐弟,如今娘也想明白了,面子和名声都不算什么,娘只希望,你能嫁给你真心喜欢,也真心对你好的人,那闻家虽然富贵,但……”
“娘说哪里话,你怎知道闻六公子不会对我好?人家和我素不相识,那日不还冒着危险救了我?而且他品貌端正,我那日在洞中与他说过几句话,他很知礼,也很体贴……”
尹夫人眼睛一亮:“真的么?你……你真觉得他好?”
尹沉壁言不由衷地点点头,装出一副羞涩的模样,“不和娘说了,我去找怀洲。”
尹夫人反而放下心来,笑着看她出了门。
尹沉壁出了母亲屋子,发了一阵呆,才去寻弟弟。
尹怀洲正坐在屋后的大树下扯着地上的野草。
尹沉壁慢慢走过去坐在弟弟身边,在他拔下来的草中挑了几根长的,编成一只蚱蜢递过去。
尹怀洲偏过头去不接。
那边又编了一只蜻蜓递过来。
尹怀洲不由苦笑。“我不是小孩子了。”
“呵呵,不是小孩子就该懂事了嘛,娘身体不好,那些话儿在她面前少说。”
尹怀洲抿唇不说话。
两人静坐片刻,尹怀洲终是忍不住,恳切地劝她:“姐姐,不要嫁入闻家,他们家的门第和我们相差太远了,咱们一家就像现在这样有什么不好?我也不要读书了,你知道么?今天我帮着大伙儿嫁接果树,他们都说我学得很快……”
尹沉壁的眼圈都有些红了,伸手抚摸弟弟头上的发丝,微微笑道:“咱们一家子这样是很好,我也舍不得,可你若不读书,以后就这样窝在庄子里能有什么前途,你自己甘心么?而且就算你不读书,娘的药也不能断——这几年若不是姨母和表妹常常接济,我也不知道娘能不能撑下来……我知道,嫁入闻家也许日子是不太好过,不过也许没你想得那般难,只要我安分守己,人家也不至于为难我。”
尹怀洲把她的手拍开,“姐姐!难道你想我们一家日后都被别人戳着脊梁骨吗?”
“瞧你说的,哪里这么严重!”
“我在顾氏家学的时候,就有人说姐姐贪图小利,常上顾家打秋风,这些我都忍了,姐姐已经是这样的名声,若再应了别人的话嫁入闻家,岂不是承认你当日便是故意要去堵那闻家六公子,得陇望蜀,贪慕虚荣,话说得有多难听想都想得到……可我知道姐姐不是这样的人,何苦要落人口实?”尹怀洲越说越激动。
尹沉壁唇角微微颤了颤,看着弟弟:“名声能当饭吃吗?我也想有骨气,可骨气也是要讲条件的,娘的病,没有那些名贵的药吊着,怎能见好?”
尹怀洲默然无语。
“……每次接受姑母和表妹馈赠时,我都羞愧得恨不得有地缝钻进去,但又不得不接——怀洲,姐姐没有三头六臂,真的只能这样了。”
她沉默一阵,看弟弟仍是不说话,遂道:“你要是心疼姐姐,就好好读书,以后出人头地,我真在闻家过得不好,大不了和离,你那时若能支撑门户,我也有了依靠,别人怎么说我们管不着,只要咱们自己过得好就行。你说呢?”
尹怀洲一阵心酸,良久方才微微点了点头。姐弟俩不约而同抬头望向天边。日头已隐在山后,只余一片橙红晚霞漫然晕开,美不胜收却又缥缈不可触及。
许久,尹怀洲忽道:“他是个怎样的人?”
尹沉壁茫然:“谁?”
“就是那闻、闻家六公子。”
尹沉壁失笑:“我怎知道?”
“你不是和他在山洞里呆了一天一夜么?你们没说过话?”
尹沉壁漫不经心地编着草,慢慢道:“有什么好说的?长什么样儿都没看清楚,哦,不对,说过话来着——”
尹怀洲来了兴致:“说的什么?”
“就他告诉我,说晗哥儿没事,已经被带回行宫了——就这句话。然后,就是他自言自语了两句,说是这雨怎么还不停,泥石流怎么还不退……”
“你也没跟他说什么吗?”
“我只问过他能不能打燃火,他不回答我,我还能说什么呀?再说当时我就心疼着身上的那件织锦披风,可别给糟蹋坏了——那上面镶的毛可是上好的貂毛,我琢磨着回来怎生改一改,还能给娘穿呢!”
“切——”尹怀洲将手里的草编蚱蜢和蜻蜓一丢,拍拍屁股上的草,随姐姐回院子吃饭。
第二天尹夫人早早就起了床,格外认真地梳了妆,颊上抹了顾蕊送来的上好胭脂,含了吊精神的参片,又挑了一身适合她这年纪的青松色交领上襦和墨色湘裙换上,吩咐木棉打扫了院子,煮了去岁枇杷树上收集的雪水——尹夫人虽然久病,家境也不比从前,有些风雅的爱好还是时不时会坚持一下的。
午后客人果然上了门。
闻家请来提亲的人便是其向来交好的严大将军严德霖,这般贵客能拨冗前来,显见闻家对这门亲事的郑重。
尹夫人惊诧之余,心下不免十分满意,严大将军见了尹夫人,也暗暗吃惊。尹夫人虽病得憔悴不已,但五官明丽柔媚,风姿犹存,举止进度有度,显然待客也很有章法。
双方交谈甚欢。严大将军喝了尹夫人用雪水煮的毛尖,吃了热腾腾的香椿面饼,心里对这桩婚事的抵触又消去了不少——若不是看在女方去世的父亲曾从尸堆里背出他干儿子闻若白的遗体,他才不愿意来呢!如今看女方的母亲知书达理,端庄文雅,想来教养的女儿也并没有外界传说的那般不堪。他由此也就放下心中成见,一五一十地告知了闻家的大概情况以及闻家长辈对这门亲事的诚意,末了又承诺,闻家很快便会聘请媒人前来。
尹夫人微微笑着,热情又不失矜持地送严大将军上了马——那马也得到了精心的照料,由木棉的哥哥木桩喂饱了草料,又喝足了水。
严大将军在这院子里坐得舒坦,走的时候竟有点依依不舍。要不是实在公务缠身,他还真想多呆一会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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