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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6节

刘庭州坐立不安,听陶春说得慷慨凛然,心绪也是激愤,捋起袖子,说道:“陶将军暂留几日。既然制置使不愿出战,老夫明日就在城里募数千敢战勇贲北上援徐州。老夫也是一把骨头,无他用,为朝廷效尽,残躯不足惜也……”

“陶春一介武夫,此行九死一生没什么好可惜的,但是老大人身系上百万淮安军民子弟,轻易不能渡淮啊!”陶春拜倒连连叩头,泣不成声。

京中特使乃都察院监察御史邓渭,他是张协的学生。

到淮安后,才两天时间邓渭就跟林缚闹翻了脸,他也劝道:“请刘大人收回成命,我就不信参不倒猪倌儿!”

梁文展暗道:济南城陷落时,陶春何尝不是随岳冷秋坐壁旁观,今日倒有何脸来指责江东左军见死不救?

梁文展对陶春、邓渭的把戏有着不屑,梁家、曹家兵强马壮,都按兵不动,却逼迫兵少将弱的淮东出兵,邓渭的参本能发挥作用,真叫见鬼了。

但是刘庭州说要募壮勇亲自率领着渡淮去徐州,神情间慷慨绝然,决心非同小可,不像是使计,令梁文展暗暗心惊。

洪泽浦生乱以来,刘庭州家小给陈韩三所杀,数年来守淮拒贼东进,劳苦功高,在淮安声望很高。

刘庭州渡淮给流贼所杀,自然能成就他千古忠烈的美名,但同时也会严重打击林缚在淮东的声望;而马服等淮安盐商势力,对林缚又极度仇恨跟排斥。

刘庭州身故,朝廷可以再派个知府来,林缚却失去在淮安站稳脚的可能。

没想到刘庭州宁可带着几千人去送死,也坚持不同意常设淮东制置使。

梁文展将蒲扇放下,拜倒说道:“府尊之义烈、忠义,乃我辈之楷范,然文展恳请府尊收回成命。府尊慨然赴死,淮安百万子民,能系何人?”

“徐州与淮安,唇与齿也。徐州城破,岳督身亡,数十万流贼南涌,以淮安之螳臂,能阻车否?”刘庭州哀然而问。

听刘庭州这么说,邓渭也慨然道:“既然刘大人捐躯报国,邓某也不敢惜此身,请同行!”

刘庭州渡淮有求死之心,不肯与林缚妥协,邓渭竟然还以为刘庭州要拿这个来要挟林缚出兵,请同行是加重筹码——梁文展想到心里好笑:不知道给赶上架后,邓渭还能不能有慷慨赴死的决心?

想到这里,梁文展说道:“文展思虑再三,想了又想,请为大人言……”

“文展请言。”刘庭州说道。

“都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不能奢望他人都能有府尊之义,才有重赏一说。制置使迟迟不肯发兵,其心贪想,昭然若揭,”梁文展稍稍思虑,也要说林缚几句坏话,说道,“我想问大人,林大人发兵援徐州,立下大功,即使没有岳督的折子,他自请立淮东制置使,朝廷会不会允之?若林大人功败垂成,即使将岳督的折子递上去,那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以你所言,当然没有什么好犹豫的,”刘庭州蹙眉思虑,说道:“怕就怕这边代将岳督的折子递上去,他还按兵不动啊!梁、曹有虎狼之心,这个猪倌儿也不容轻视啊!陈先生看人极准,不会妄言的。”

林缚猪倌儿的恶名,是陈西言嘴里先传出来的,在士子清流里流毒甚深,刘庭州有成见倒也不让人意外。

梁文展心里暗叹:刘庭州担心的这种可能性也不是说不存在。

折子走青州递往京中,也说七八天的工夫。

当前的局势下,朝廷几乎没有可能会驳岳冷秋的折子,可是一旦正式设立淮东制置使,林缚依旧可以在淮安按兵不动。

或者林缚虚张声势的渡淮打几场无关痛痒的小战,交待一下,再退回淮安来,别人也无可奈何。

到时淮北有大贼,林缚又有制置使的正式名义,也许对海陵、维扬有些鞭长莫及,但淮安府肯定逃不上他的手掌心。

说到底,刘庭州对林缚戒心甚深,无限制的扯皮下去,这局还真解不开。

梁文展也不想看到刘庭州义气用事,真就募几千民勇亲自带着渡淮送死去。

梁文展说道:“募民勇之事,暂时不要透露风声去,我正好有事要去见林大人,也许可以借机探探他的口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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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梁文展过来说刘庭州欲募民勇渡淮援徐州,林缚在厅上商议事情时,不动声色,回到宅子里,也忍不住气苦抱怨:“这老匹夫,当真是不屑与我为伍啊!”

议事时,宋佳就藏在屏风后旁听,这时候笑道:“刘庭州也是清流之人,风骨倒比那些自诩清流者好些,你还真不能看着他带着几千民夫渡淮送死去。”

如今天气炎热,她便是穿上青衫,也难掩曼妙身姿,特别是鼓涨涨的胸,仅仅是一层薄裳,更是遮掩不住。

林缚苦笑道:“邓渭跟着起哄,是以为刘庭州有逼迫我之意,但我不应,刘庭州真会渡淮去送死……他这个犟老头,扯皮、扯皮,何苦把自己往死路上逼?”虽然不能跟刘庭州尿一壶里去,林缚倒也佩服刘庭州的风骨,确非一般庸官能比。

这时候也就不得不佩服岳冷秋有几分看人的真本事,明明已成笼中困兽,摆明了只能依仗这边派兵援救,偏偏还能将最后一张底牌抓在手里。

宋佳说道:“不过让刘庭州、邓渭去折腾一下,也是有好处的……”

“迷惑流匪?”林缚问道。

“嗯,”宋佳说道,“流匪在淮安城不可能没有探子,淮安文武对立的消息自然也早传到陈韩三、刘安儿的耳中。刘庭州为援徐州而募民勇,无非也是逼你出兵渡淮,在刘安儿、陈韩三等人看来,也是如此。府衙公文张贴出来,你便发兵渡淮,在刘安儿、陈韩三等人,自然也当你为形势所迫、摆些姿态而已,先在泗口、沭口一带打几场扯皮战,更能迷惑流匪……”

林缚思虑片刻,点点头:“却是趁势调整渡北防线势态的好借口……”

与流民军沿淮河对峙,小规模的动静好掩饰,但是大规模的兵马调整,根本不可能瞒过对方的耳目。近万精锐渡淮援徐州,想要做到突然、让流民军措手不及的难度很大,必须要用尽一切手段去迷惑流民军,懈怠他们的戒心。

林缚又与在淮安的秦承祖等人商议,决心任势态发展,先不预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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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二十六日,淮安府张贴告示,募渡淮民勇,组建渡淮军。

江东左军守淮两个多月来,淮河形势转好,在普通民众看来,渡淮援徐倒也不是必死之战。

刘庭州这一次搬空府银,将安家银提高到二十两,当场就发一半,余下一半,待到徐州发放。

南下的流民甚众,在淮安食不裹腹、衣不覆体、也无立锥之地,应募从军也是一项生计,有安家银,自然能保家人不饿死。再者,淮安当时的穷苦民众也极多,刘庭州在淮安的声望也确实不弱,张榜之日应募者就有七八千众。

刘庭州还从淮安府军里召募了三四十人自愿随他渡淮的武官,打开府军械库,草草的将七八千民勇组织、武装起来,又从淮安府军抽调两三千人,凑足万人之数,组成渡淮军。

时间仓促,甚至都无法保证新募的七八千民勇里没有流民军的细作混进来,也没有切实有效的手段安置这些民勇的家小,渡淮之后,也就没有什么有效的手段阻止逃卒的产生。

在林缚等人看来,用这些乌合之众渡淮援徐,无异儿戏,但不妨碍刘庭州在淮安将声势搞得浩浩荡荡、热血沸腾,甚至有上百士子慷慨从军,要随刘庭州渡淮援徐州去。

马服为楚王婿,楚王被困徐州,刘庭州募民勇渡淮,马服捐银十万助军,又使马从龙率私卒精锐五百余人随行,倒使马家在淮安的声望恢复了不少。

有心人暗中搞动作,“按兵不动、见死不救”的林缚在淮安的声望自然是大跌,每日甚至还有好些士子、清流、乡老过来请兵出战,跪在绿柳园前不肯离开。

在山阳县督训淮安府军的张玉伯终于也坐不住,二十八日赶赴绿园子,看到有士子在园子外给烈日暴晒昏过去,再看林缚在园子里与霸占过来的奢飞虎之妻宋佳下棋为乐,也忍不住动气:“你不能真让刘庭州渡淮去送死。你进城看看去,刘庭州真要死了,淮安谁会容你?顾大人在江宁也要被迫请罪啊!”

第41章 请君先渡淮

宋佳为永泰伯宋浮之女,晋安侯奢文庄次子奢飞虎的正妻,不是无关紧要的小人物,当然不能无故失踪。

如今奢、宋在东闽再举叛旗,兵势席卷两浙,要是传言出去说连一女眷都给人抢去,岂不成了笑柄?将有可能会打击到奢、宋两家子弟的士气。

晋安那边早就宣称宋佳在离开江宁归乡探母之际,因哀伤过度,生病而逝,甚至又从宋家旁支适龄女子里选了一人给奢飞虎续为妻室,将这桩事给掩了过去。

宋佳虽为女眷,但江宁认识她的人不少,张玉伯就见过她。

在绿柳园乍看到宋佳,张玉伯还真是吃了一惊,但看到林缚与宋佳脸上都无异色,宋佳还颇为恭顺的站起来让座,递水端茶,又站在林缚身侧伺候,便想林缚这个新纳的宠姬与宋佳面貌绝像罢了。

当然了,林缚绝口不认,谁也奈何他不了。

张玉伯心里见疑,但心思不在这上面,刘庭州都要慷慨赴死去,他也渐渐失去耐心,说道:“园子外跪着那么多人,都是请你出兵。我知道这背后有人在捣鬼,但是已经有人晒晕过去,你当真希望晒死几个人?”

“他们也是拿我当软杮子欺,”林缚不动声色的说道,眼睛落在他与宋佳未下完的残局上,拨拉着棋子,有意与张玉伯再下一盘,“出不出兵,不能意气用事,我自有思量。刘庭州且不去说他,但园子外这些人拿这种手段逼我出兵,实则用心险恶……”

张玉伯哪有心情下棋?林缚将棋子拨开,清出棋盘来,他也不往棋盒里伸手拿棋子,说道:“也不能真让刘庭州、邓渭渡淮送死去啊!”

“我又能有什么办法,”林缚摊手苦笑,说道,“我这个靖寇制置使,只是临时的差遣,刘庭州铁了心要募民勇组渡淮军去援徐州,我也扯不住他的后脚……他倒是慷慨,将二十万两库银都搬了出来,大概接下来,他就要借口府库缺银,削弱对江东左军的补给了。”

张玉伯不知细情,援不援徐州,不要说江宁了,淮安这边一直也有很大的争议。他本人也在援不援徐州之间徘徊不定,援有援的凶险,不援有不援的害处。

张玉伯不干涉林缚的军事部署,但是他绝不希望林缚坐看刘庭州渡淮送死去。

“刘庭州慷慨募义士渡淮,与你当年率孤军进燕南何其似也,”张玉伯说道,“你今日若对刘庭州袖手旁观,与当年弃济南于不顾的岳冷秋何所异也?”

“那请玉伯教我,我该怎么做?”林缚问道。

“刘庭州初时也是以守淮为主,不赞同孤注一掷,一是淮安防御形势令人担忧,二是他对江东左军还不足够了解。不过你来淮安后,不仅在沭口筑成坚固城寨,山阳、淮安、亭湖等城池也得到修缮加强;编乡兵为淮安府军,调拨军资器械,汰弱留强、选将整训,府署也能调动之。时也势也,守淮形势大为改观,也不怪刘庭州转变态度,”张玉伯说道,“既然你认为还不具备去援徐州的条件,但也要做出渡淮北上的势态来,阻止刘庭州渡淮去送死……”

“好,好,亲卫营在这里还有十营新卒,备训也将足月,明日便调到北岸去……”林缚说道,“看着刘庭州去送死,对我也确实没有什么好处。”

林缚也不跟张玉伯明说刘庭州的态度改变,实际上是对他的戒心与岳冷秋的三本密折发挥了作用。

这边越是按兵不动,刘庭州的戒心越深,使得双方的裂痕也越发的巨大。

“那我再去劝刘庭州去……”张玉伯见林缚语气松开,便起身告辞,去城里见刘庭州去。

看着张玉伯远去的背景,宋佳微微一叹,说道:“难道顾公一直都不肯用他,他太直了。你这边即使答应出兵,张玉伯过去一劝,刘庭州更会坚信你派新卒渡淮也是打按兵不动、见死不救的主意。”

“直有直的好处,换了别人还演不好这出戏。”林缚说道。

“你还是想促使刘庭州率那些乌合之众渡淮?”宋佳问道。

“陈韩三用兵不弱,哪是那么容易上当受骗的?”林缚说道,“刘庭州要为朝廷鞠躬尽瘁、死而后己,我为什么要扯他的后腿?”当下让人拿来笔墨,提笔拟了一道令函,让人给赵虎送去,要他即时发兵赴淮水北岸渡口,做好明日渡淮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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募流民健勇,亲卫营在淮安由两百武卫骤然间扩编到十营六千武卒。

这六千卒,从六月二十八日午时起,冒着炙人的烈阳从清江浦北滩拔营,往淮河山阳湾东口的渡口开拔,准备明日渡淮,到江东左军在北岸所筑的沭口营寨去。

刘庭州从张玉伯嘴里得到消息,便与陶春、张玉伯、梁文伯以及京中特使邓渭出城来看,见蜿蜒数里的队伍里没有林缚的身影,问领军的旅帅、已升任振威副尉的赵虎:“赵校尉,制置使大人呢?”

“大人在城南,有事情耽搁下来,要缓两天再去北岸。”赵虎答道。

刘庭州当即脸色便阴沉下来,挥手让赵虎离开,继续领军北上去渡口。

刘庭州当着张玉伯的脸,毫不留情面的说道:“真拿我当小儿敷衍。制置使既然以守淮为要,老夫这具老残之躯死不足惜,能不能援得徐州,尽人事听天命而已……淮安就指望张大人了。”当即将张玉伯丢在那里,乘马车与邓渭、梁文展、陶春等人回城去。

林缚这个靖寇制置使是临时差遣,对地方的干涉权力很有限,刘庭州率军北上,淮安府自然是就以通判张玉伯为首来主持。

张玉伯也没有想到刘庭州的决心会如此之大,看到林缚有拖延之意,竟然也不再去争辩什么,毅然决然就要整军渡淮。

看着刘庭州绝然远去的身影,张玉伯心间苦涩,派人去知会林缚这个结果,他随后跟着进城去。既然刘庭州下定决心要渡淮援徐州,他也只能配合着多做些事情。

林缚在绿柳园听到张玉伯派人捎来的口信,也没有什么口信好捎给张玉伯的,遣退来人,悠然望向烈日炙烤下的垂杨柳,长长的柳条垂在清澈的湖面上,袅袅如烟,心里不知道这一战,还要填多少人命进去才算暂告一个段落。

宋佳手里拿着团扇,在烈阳下遮着光洁的额头,问道:“你何时去北岸?”

“明天吧,”林缚说道,“我要先去山阳瞅一眼,才能决定何时出兵合适。我走后,你们先住进城里……”

“……”宋佳无声的点点头,倒有些离情别愁藏在复杂的情思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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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缚连夜赶去山阳县,只有周普率数百轻甲骑相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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