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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章

就在不久之前, 昆山玉收到了一封自江南寄出的书信,写信的人是林秀之,那个曾经在朝堂之上以一人之口舌力压群英的言官, 信中言辞一如既往的尖刻辛烈, 他质问昆山玉为何倒戈叛主、皇帝禅位之后为何不是太上皇而仅以长公主之名册封、内阁联手废帝另立可否称得上是乱臣贼子,既是乱臣贼子,天下心怀道义之士何不群起诛之?

昆山玉没有回复这一封话语咄咄逼人的信笺, 只是将这信收了起来, 信上字字句句如针尖一般扎人, 他反倒在疼痛之中感觉到了快意。

林秀之在嘉禾被废之时曾有过激烈的抗争,但一介书生,要如何与千军万马对抗维护他心中的君臣之义?他能做的不过是在朝堂之上痛骂百官, 愤而摔了官帽离开了殿堂, 就此辞官还乡, 回到了江南祖籍。

水乡温柔, 然而林秀之的暴烈脾气还是没有丝毫的改变。江南与帝都相去千里之遥, 他仍不忘死死关注着京城的时局,听闻嘉禾被囚、昆山玉投敌之后,便急不可耐的写信过来质问昔日同僚兼好友。昆山玉若想要害他,只需将这样一封信送到刑部, 便可名正言顺的治他一个谋逆之罪。

但他没有这样做,他只是苦笑,苦笑林秀之无疑就是那看见火光便一味往前扑腾的飞蛾,什么时候被烧死了他都不一定能清醒过来。

可是他心底, 其实有些羡慕飞蛾的。至少它们知道自己该为什么而死。

门扉被人深夜叩响。主子不睡, 昆府的下人也不敢睡, 。京中各个角落搜来的情报都在次日黎明之前被送来昆山玉的书房中。府上的老管事将一分份厚厚的信笺交到了昆山玉的手中, 同时无不担心的瞥了眼昆山玉憔悴的面容。

曾经丰神俊朗的年轻人这些时日消瘦得厉害,这份改变是在端和帝被废之后的事情。昆山玉这人一方面理智冷酷,而另一方面却又温柔。在前主失势之后毫不犹豫的转身与在深夜时分追悔怀念前主并不冲突,至少在他这里不算冲突。

他首先展开的是诏狱送来的书信,信中说大小赵近来安分,无需担忧,却又说暗杀这两人的计划无法成功,因为荣靖长公主的势力似乎在暗处护着他们。

接着打开的是长公主府内送来的信,信上说长公主近日主动进宫去见了皇帝一面,似乎被皇帝所说服,有可能会转而拥护天子,前提是天子要将长公主的丈夫牢牢的握在手中。

紧接着是内阁那几位阁臣府中送来的、六部尚书府中的、督察院为首那几位言官府中的……他在各个府邸埋下的暗线,原是用来给嘉禾提供情报的,现在这些情报都送到了他这里。他密切观察着所有对手的动向,就好比是棋手在落子之前一定要仔仔细细的观察棋枰之上的风云。

最后打开的,是紫禁城内送出的密信。

他的手不知为何微微的抖了一下,信拆开之后只有一行字,说:陛下安好。

这里的“陛下”指代的究竟是乾清宫中的那位乡下青年还是湖心岛内的某人,他心里清楚。他在灯下盯着这四个字看了许久,目光中有着身边人读不懂的情绪,许久之后他将这张纸小心翼翼的收好,紧接着将其余的密信投入了炭盆之中。

火光一下子窜了起来,明亮灼目,窗外被素纱阻拦着的飞蛾越发激烈的舞动,恨不得即刻投身大火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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诡谲的云波笼罩于京城的每一寸天穹,帝座更迭之后,朝中每个人却都还在惶恐不安中。

唯有嘉禾本人乐得轻松自在,这夜她睡不着觉,于是照旧踩着月光一路向前摸索,独自赏着寂夜冷月的清幽之美。从前做皇帝的时候,可没有这样的兴致。

路过松柏殿的时候,她看见了黯淡的灯光,那个被她救来的小子还没有睡,兴之所起一念随心,她索性推开了殿门,走了进去。

“不敲门就直接进来,是很没有礼貌的。”躺在被中的那人闷闷的说道。

“整座万寿宫都是我的,我爱来便来,爱走便走。”她说。

苏徽忍不住笑了,无论是十三、十六还是二十五,这女人永远都有蛮不讲理的一面。

但当嘉禾在苏徽床边坐下之时,她面上虽然还是带着笑,眼中却已有了担忧之色,“为什么这么晚了还不睡,是伤口疼么?”

眼前的少年人面色苍白,就像是一张脆弱的薄纸。胸口的箭伤一直未能愈合,伤处出现了化脓的症状,这些天苏徽一直昏昏醒醒,董杏枝不放心这个来路不明的家伙,一直打算好好审问他一番,可看着他这样凄惨的模样,就算是曾经铁面无情的内廷女官都下不了狠心逼问他什么。

嘉禾很害怕这个少年人就这么死了,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怕,明明她做了十多年的皇帝,早就见惯了生死了。

“疼。”苏徽老老实实的点头,“不过,疼多了也就习惯了。”

“真的能习惯吗?”

“能的。”苏徽说:“这算是人对于自己的一种保护吧,疼久了,就会渐渐的麻木。等到什么时候不头疼了,要么是好了,要么是死了。”苏徽尽可能的用轻快的语调说这样的话,他也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恶化到了怎样的情况,再不回到二十三世纪他可能会死,然而控制穿梭系统的ai迟迟不能开启,他也没有办法。死亡是他在来到夏朝之前就已经预料到的事情,在接受志愿培训的时候,他就被明确告知了这个时代的危险,但他还是来了。

原本想着自己可能会死,他心里还有淡淡的惆怅,可是在见到嘉禾之后,这份惆怅都化作了烟云消散。

他想到了自己的硕导,云教授将一辈子的心血都耗在了张誊光身上,这样的感情其实早就远远超过了学者对研究课题的热爱。可是他们之间相隔着数百年的光阴,云教授没有办法见到张誊光,而张誊光也注定不会知道在未来居然有一个了解他胜过所有人的知己。

相比起来,他还算幸运的了。

“你睡不着是为什么?”苏徽问她。夜间喝过了一碗药,是董杏枝悄悄托在尚医局的属下送来的,也不知道这个时代的草药用处是有多大,反正现在苏徽觉得自己头脑清醒了一点。虽然好像还是没有退烧,但至少不那么难受。他想要和嘉禾多说些话,无关学术研究、也不是出于搜集史料的目的,他就是想和她聊聊。

“没有睡不着。”嘉禾说:“不算是失眠,是我自己不愿意睡。”

“为什么?”

“睡着之后会做梦,梦里会见到许多我不想见的人。”

“谁?”

“很多啊。都说人死之前会如走马灯一般回忆自己一生的经历,我这人直觉一向很强,大概也是快死了,最近总是会梦见过去的事情。我梦见父亲抱着我坐在御书房内议政、梦见儿时见过的那些妃嫔妖媚的在花丛中笑,还梦见了称帝之后的许多事情……”

她一口气说了许多的人名,要么是她的心腹、要么是让她头疼的敌人。苏徽没有听见“云乔”这个名字,也没有听见“云微”。

也许对于一生波澜壮阔的女皇而言,这两个不过是无关紧要的小角色吧。

“梦见这些人,算是噩梦吗?”他小声的问。

“算。”她面无表情的回答:“每一场梦的结尾,我都会看着他们死去。后来我明白了,不是他们死去了,是我要离开他们了。唯独昨夜是个例外,我梦到了昆山玉,梦中他陪着我下了一晚上的棋,不知是哪里来的笛声幽幽的响,我和他坐在高台之上,沾着夜露的纱帘拂过我的面颊,他对我说,我赢了。然后这场梦便醒了。”

端和三年,嘉禾与昆山玉之间还只是纯然的君臣关系,甚至都没有多少人敢冒着掉脑袋的风险传什么暧昧的流言,然而到了嘉禾二十五岁的时候,人人都知道若非种种风波阻挠,也许早就结为夫妇。因此嘉禾也不避讳在苏徽面前提起昆山玉。

但苏徽却还是有些恍惚,他不大能适应嘉禾用如此熟稔的口气说起那个人的名字,还说她梦到了他。

不过他们本就是一对的。他转念又这样想道。要认真的算起来的话,昆山玉陪在嘉禾身边的时间远比他这个外来者要久多了。

“你……”他犹豫着提出了一个问题,“心里喜欢这个梦吗?”

他其实更想问的是她喜不喜欢昆山玉这个人。但想起这个时代的女子大多含蓄,他也就不好直接问出口。

嘉禾闻言之后久久的沉默,过了一会反问:“喜不喜欢,有什么意思呢?不过是一场梦罢了。”

“人人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然而昆山玉这个人,我却对他也并没有多少的眷恋。”她不耐烦的打断了他,这一刻她神情肃冷,让苏徽陡然想起了她曾经是个女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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