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以为,若要充实粮饷,必先绥靖地方。东虏之患,犹如头疾,发作时虽疼痛难忍,然终是一时之患,入关之虏虽劫掠甚重然于关内无立锥之地,己巳之变时鞑虏窃据我关内四城,旋即为王师所灭。以蓟镇宣大之兵严守京师周边,以关宁兵守宁锦。虏若再叩关如犯,则招天下精兵勤王,将其驱出关外,则东虏尚可支应;髡贼自取两广后亦无发展,只以水师袭扰闽浙,渤海洋面,想来其虽伪称宋制,然不过弗朗基,汪直,徐海之流,重商贸之利,贪婪财资耳。两广失陷大臣虽多言髡贼船坚炮利,臣以为亦因王尊德擅开边衅,经略之师丧之十九。后任熊文灿不善治军,新建之军疏于战阵。故髡贼之患如皮藓。虽多有不便,然不至威胁朝廷根本。朝廷心腹大患者,实属流贼。流贼自陕甘起兵,纵横三边,祸乱中原,中都沦陷搅得天下不宁。各地奸民四起,裹挟愚民百姓不事耕种生产,不行忠义之道,各地督抚疲于奔命。是故兵马疲敝而粮饷不足。若平东虏,驱髡贼,必先剿灭流寇。此所为攘外必先安内者也。”
崇祯对杨嗣昌的这番“攘外必先安内”的分析颇为认可,继续问道“依卿之计,当如何平定流贼?”
听到这一问,杨嗣昌的眼中闪烁出了敏锐的光芒,以洪亮的声音答道;
“四正,六隅,十面张网!以陕西,河南,湖广,江北为四正,四巡抚分剿而专防;以延绥,山西,山东,江南,江西,四川为六隅,六巡抚分防而协剿。是谓十面张网!以三边总督,七省总理二臣,随贼所向,专事征讨。恩威并施,剿抚并用,对其中首逆务必痛剿以斩草除根,其他贼首,有愿归降朝廷者,遣专人招抚,委以军职,助官军剿贼,是谓以贼攻贼。臣计如此行事,不出二年,定能荡平流寇。寇患既平则可使中原各省休养生息,补充兵马钱粮。再以中原荡寇之师,南下讨髡;三边之兵会宣大,蓟辽各镇分进合击北上平虏。则天下定矣!”
此番言论端的鼓舞人心,但是皇上这些年听过的豪言壮语不少,知道要害在哪里。
“若依卿计,平贼需多少兵马钱粮?今国库空需,所不足者,当作何区处?”
“若欲荡平流贼,臣议十省当增兵12万,增饷280万。臣闻前番奏议开征粤饷,此笔加征岁收有210万,而平髡以剿贼为先,平贼军饷可先从粤饷处支取100万,所不足者,可再行加派剿饷一年,从因粮,驿递,事例三处抽取。”
“且细说与朕。”
“是,陛下。所谓因粮者,因袭旧额之粮,量为加派,前粤饷既已亩输8钱,则此番剿饷臣计多因于富户,宽免贫农,伤地不予。岁可得银150万有奇;驿递者,乃先前邮驿裁省之银,可以其中20万充饷,其余则以事例冲抵,许富民输资为监生,为君父分忧,一岁而止。
“若百姓生怨,该当如何?
“陛下,无伤也,此番加派,多出于有力之富户,百亩增银不过一二钱,亦可稍抑兼并耳。且粮户多忠君体国之辈,剿贼关系社稷安危,其必能为国分忧,待中原平靖再与民生息。”
“见卿恨晚!见卿恨晚啊!”崇祯不由得赞叹道。“便依卿言,暂累吾民一年,除此心腹大患!”崇祯听罢,整日愁容密布的天子,竟扬起了微微的笑容。
“陛下知遇之恩,臣万死难报!”说罢杨嗣昌跪地谢恩。
“前番与温体仁奏议剿髡之事,其举荐卢象升,洪承畴督师讨髡,后朕虑洪承畴总督三边讨贼,卢象升镇守宣大为京师屏障,皆难赴任,便暂许了熊文灿便宜行事之权制衡髡贼。今既依卿言,先剿流寇,而熊文灿治军乏术,两广方面,当作何安排?既以十面张网之策,除洪承畴督三边外,现朕以卢象升督宣大,何人可胜总理中原七省军务之任?”
杨嗣昌心里咯噔以下,暗叫不好,熊文灿本就与他颇有交情,此次入觐前,熊文灿也托人嘱咐让他设法能使其继续戴罪留任。杨嗣昌的计划里本就想让熊文灿暂时负责牵制髡贼,他现在丧城失地,已经是没辖区的总督,挪用粤饷,他熊文灿自然不好叫苦。刚才为了能说服崇祯以平定流寇为先而有意让皇帝低看澳洲人的实力,一时性起,竟说秃噜了嘴。若是皇上认为熊文灿是个无能的废物,事儿就不好办了。
但是熊文灿的表现,强行要保他也的确有难。丧师失地,朝廷不逮治下狱已是格外开恩,还想留任未免有痴人说梦之嫌。
崇祯自然不知道杨嗣昌此刻心里的小九九。沉默思考了片刻,杨嗣昌开口道:
“熊文灿虽不善治军,然其在何如宾丧师琼州后能恢复局势,拖延髡贼,亦是能臣;髡贼大军进犯后节节抗击,使贼难出两广,足见其忠勇。可暂遣一善战之将为总兵助之制衡髡贼。熊督既言广东民心士气尚可一用,正招募义军。臣以为先拨粤饷二万与熊文灿,令其重整行武,招募士卒。与广东义军夹击髡贼。髡贼自外洋来,陆师匮乏,则熊文灿成可以收复失地,若不成也可使髡贼无暇他顾。朝廷大军则可趁机荡平流贼。另遣一知兵之臣任南赣巡抚,择地练兵数万,可与熊督东西呼应。若熊文灿不能平复两广,便以此为主力,南下平髡。”
这一谋划甚为妥帖,也没有打乱朝廷固有的行政区划。看得出皇帝甚为满意,杨嗣昌继续道:“臣以为陕西巡抚孙传庭生擒高逆,其才不下洪承畴,卢象升,可堪大任,陛下若以孙传庭总理中原军务,则流寇之覆亡,可计日而待也。”
“善!正合朕意!”这一下,崇祯不仅嘴角扬起笑意,眼光也更加明亮了。他又想到了些事情,继续问道,“南赣巡抚,卿可有举荐。”
“前兵部右侍郎总督三边军务傅宗龙堪任。”
傅宗龙此时正赋闲在家,他虽于崇祯三年获得重用,总督三边军务,然而没多久就因为小事被去职。自天启年间起,傅宗龙就以“知兵”著称,指挥参与过多次西南地区的平乱战争,堪称久经战阵。然而因为性格刚直,所以打得胜仗固然不少,却总是短期被启用,然后长期赋闲在家。
皇帝点头,又问:
“登莱巡抚孙元化,或言其有通髡之嫌,卿以为如何?”
孙元化在登州之变留任后,已成了朝廷炙手可热的知名知兵巡抚。在登莱之乱平定后的短短月就平定了东江镇的叛乱,斩杀聚众兵变的东江副总兵沈世魁。彻底控制了东江明军。并向崇祯上奏屯田代饷,外购泰西军火,编练新军,重建三方布置等奏疏,在此之后,登州军与东江军屡次自海上出击,战果颇丰。呈报兵部的首级都是以最挑剔的眼光也挑不出毛病的真鞑。而更是前所未有的上缴了许多之前边军极少缴获的建奴的甲仗,军械和文书印信。崇祯和兵部命朝鲜使臣和与建州降人辨认,都断言绝不可能有假。去年丙子之变,孙元化率登莱,东江军,自海上袭扰辽南,连续攻克十数个鞑子堡垒,斩杀俘获鞑子和投降汉官数十人,斩杀鞑子兵七百级,军资无数。逼迫皇太极紧急召回了前出辽西走廊掩护阿济格入关劫掠的多尔衮部主力,战后叙功,孙元化更是得到了兵部侍郎的加衔。张焘等登州旧人乃至鹿文渊,吕泽洋等人也等到了加封赏赐。
杨嗣昌对这些事情自然是知道的,他也听说了这些功劳的背后,髡贼可能有参与其中的猫腻。别得不说,光是他编练的所谓登州新军就有许多髡枪髡炮,据说还有髡贼来指导教习。
他与孙元化并无交集,皇帝问他这个问题,究竟是为何?很快他想到前几日兵部收到了孙元化的塘报,登州水师会同东江兵于鸭绿江畔截击鞑虏骑兵。挫败了奴酋叩犯朝鲜的企图。陛下大约是由此又想到了孙元化。
再一想登州之变时朝廷的囧境,事后对相关官员的问罪和自己如今承担平乱经略的重任。无论孙元化有没有通髡,他进了与孙不利的谏言,朝廷若真是以此为由有所处置,以孙元化的功绩和军中威望,难保不再出一个登州之变,他杨嗣昌的“平乱”半途而废不说,事后朝廷追究,只怕也难以洗脱干净。
孙元化自平定登州之乱之后,其功劳上到皇帝,下到百官都是有目共睹的。东江能维持,也全靠孙元化的支撑。孙在朝廷里的势力也不小,当初就是当今的首辅温体仁提拔起来的,他的恩师兼亲家徐光启虽然已经不在内阁为相,但是圣眷并不衰减,如今在天津为朝廷屯田练兵,据说也颇有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