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日本共主,丰臣秀吉一声令下,各地大名纷纷上洛,丰臣系的家臣更是一个比一个积极,生怕来得慢了被视作不尊太阁。
丰臣秀吉近来身体不太好,在大会之前先花了不少时间装扮,原本干瘪枯黄的一张猴面愣是显得满面红光起来,好在其余人都坐得远,也许看不出他面色厚厚的脂粉。
秀吉于大会宣道:“自休战一来,各位休息得已经太久,恐怕连刀都已经生锈了。我本意并不想继续这场战争,因为伤亡很大,国内也因此而贫困,但是——”
他陡然提高了声音:“朝鲜和明国竟然竟然合谋羞辱我们,而我们数年来流血奋战,最后竟连土地补偿都没有,军士们只能白白死去!这是不可容忍的!因此,我已下定决心,之前你们受的苦,现在必须要他们十倍偿还!我命令你们:再次攻打朝鲜!”
丰臣秀吉发布的第一条军令,便是令加藤清正领第一番队一万人为先锋,乘船于蔚山西生浦登陆,加藤清正听得此言竟一时间难以置信。
秀吉斜睨了他一眼,道:“为何露出这种表情?加藤,你以为你在朝鲜的争功之举会让我抛弃你么?不,不会,我知道你一直是对我最为忠心,上次地震时也是你奋不顾身只想着保护我,所以在我心中,你就如同我的儿子一样。”
加藤清正深受感动,一时情不自禁,声泪俱下:“太阁殿下,我加藤清正三生难报太阁殿下之恩情,我与我之子孙必世世代代为太阁殿下鞠躬尽瘁!此次也定要斩下朝鲜王首级,献于太阁殿下!”
秀吉很是满意,上前扶起加藤清正,正色叮嘱道:“不仅仅是朝鲜王的首级,加藤,还有明国皇帝的首级。朝鲜王不过是个怯懦无能之辈,只知逃跑而已,你取他的首级就如同追赶一只发疯的兔子,早晚而已。
我要的是那个自命天子、狂傲至极的明国皇帝,去把他的首级带来给我,我要把他踩在脚下!”加藤清正轰然应是,伏地领命。
随后秀吉令石田三成读表,整个计划就是令加藤清正领第一番队一万、小西行长领第二番队一万四千、黑田长政领第三番队一万、锅岛直茂领第四番队一万两千、岛津义弘领第五番队一万、长宗我部元亲领第六番队一万三千、毛利秀元领第七番队三万一千、宇喜多秀家及黑田如水领第八番队两万,并分作左右军总大将,会合釜山预备队,共计十四万。
水军则命九鬼嘉隆、藤堂高虎、加藤嘉明、胁坂安治、来岛通总等率一万三千人,水陆并进,再侵朝鲜。
前田利家补充道:“无论任何情况,皆不允许有讲和及协商。鉴于朝鲜前次贼军(义军)四起,所以这一次不仅要杀戮朝鲜军及明军,朝鲜的百姓也要不分男女老少稍有反抗便立刻杀掉!
如果各番队不方便把首级运回,就将他们的鼻子割下,用盐和石灰腌制后送回此处查验论功。但也有例外,如捕获的朝鲜工匠,就可以作为俘虏替我们效力!所有有利于日本的朝鲜人都需生俘。”
在他补充完这番话后,秀吉再令全部做好出阵准备,等待命令。众人无论是何等心思,都凛然领命。
移封关东数年的德川家康依然无须前往朝鲜,其得到的命令仍然是“清剿北条余孽、稳定东国局势”。清剿北条余孽无甚可说,若不是德川家康故意放水,哪里还有什么北条余孽可言,无非是他养寇自重——或者说养寇而逃出征罢了。
而“稳定东国局势”则很是意味深长,去年关东还发生过一揆(起义),理论上这的确属于需要稳定的不安局势,但其实以德川家的实力,平定这样的一揆根本不在话下。去年德川家平定那场一揆看似打了半年还多,其实同样是故意放水,只是为了显得关东不稳、德川无暇他顾罢了。
但是除此之外,丰臣秀吉这里还别有所指,那就是再次提醒德川家康:三崎城的海贸同盟关东舰队你可得给我看好了!
其实此时的丰臣秀吉无论是对德川家康,还是对海贸同盟,都有很强烈的矛盾心态。
先说德川家康,丰臣秀吉肯定是担心他的,可是德川家的实力摆在那儿,如果丰臣秀吉要强行击灭,一来没有合适的、能够说服天下大名的借口,二来即便能够做到,也一定会给丰臣家的实力带来巨大的折损。
丰臣秀吉这个“天下人”所建立的丰臣公仪,可并非是中国历代皇朝那样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他归根结底只不过是最强大的大名,如同春秋战国时期会盟的盟主,一旦自身实力不足以压服各路大名,那就是“丰臣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最强的丰臣和次强的德川拼死一战,那排在老三位置的毛利家不得笑到抽筋?因此丰臣秀吉除非有把握轻易碾压德川,否则就只能压其臣服。显然,丰臣家现在也没有这样的实力,除非……拿下朝鲜并且将其中大部分赏赐给丰臣系的大名,其余则由丰臣家直接控制。
如此一来,丰臣家或者说丰臣系就有了足够的实力,再也不必担心什么德川、毛利。因此现在的局势其实是这样:德川家康不肯出兵是为了保存实力,因为他不看好出兵的结局;丰臣秀吉不愿德川家康出兵以免将来还得给他封地,这是秀吉看好出兵的结果。
本质上,他们两人现在都是在赌,赌“朝鲜征伐”能否取胜,并且获得真正的战利品。
言归正传,在丰臣秀吉下达再出出征朝鲜的军令后,宇喜多秀家及黑田如水、小西行长率先抵达釜山,开始安排泄露军情之事。
此时朝鲜都元帅权栗也在议论军情,在接到领议政之令后,权栗道:“坚壁清野、据险积蓄,虽然称不上是崭新的战法,却也是当下最合适的战法。我当亲自去巡视一次全罗道,查看各处军营准备情况。”
正准备间,庆尚道右兵使金应寿命人来报,说日将加藤清正即将攻击西生浦,然后于蔚山登陆。权栗大惊,不料日军竟会如此迅速,忙问金应寿从何处得知这些消息。在得知消息是小西行长所泄露之后,权栗急忙觐见朝鲜王李昖。
李昖对此也十分惊讶,尤其是想不通小西行长为何有如此行为。李恒福对此大胆揣测道:“殿下,据臣所知,小西行长素来与加藤清正水火不容,此事在日本是人所共知的。而另一方面,小西行长曾屡次试图通过讲和来结束战争,所以臣斗胆建议,或许可以考虑在海上击败作为先锋的加藤清正,因为这样的话,对于小西行长来说就更有利于结束战争了。”
李昖对李恒福所言颇为心动,立刻道:“你所言不无道理,如果能在海上水葬倭寇的先锋大将,而我方取得大胜,那么战争的主导权便将由朝鲜掌握,不必再依赖明军救援,你们也不必老为此事嘀嘀咕咕……嗯,这实在是天赐良机。”
柳成龙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因此奉劝慎重,他道:“殿下,这如果是敌寇的诱敌之计,水军必会中敌圈套而遭受重创。毕竟对于倭寇来说,跨海来与朝鲜作战,其最大的障碍便是李舜臣的水军,倭寇和我们都深知这一点,因此这种情况之下,是绝不能轻信敌将所发出的任何情报的。”
权栗目前的态度是将信将疑,难以完全赞同柳成龙之见,便问道:“领相,但若来袭为真,而我们却坐视不理,便会失去此番千载难逢之良机,也将不能再于海上先行拦截倭寇登陆。
如失去先机致使倭寇得以猖獗,势必会对我们的防御造成极大的危害,届时又该如何是好?”
柳成龙答道:“你这些担忧我自然知道,然则此事事关重大,总需三思而后定,切不可贸然行动。”
李昖对日本陆军的战斗力很是发怵,最不想看到日军再次登陆朝鲜肆虐四方,因此不愿错过时机,因而不顾柳成龙谨慎之见,下令道:“这分明是天赐良机,是朝鲜历代先王们在关照这个国家,立即召开备边司会议,部署行动!”
大王既然下令,柳成龙也无法抗拒,只好召开备边会议。备边司讨论激烈,伊斗寿力主立刻进攻加藤清正,李德馨则担忧为倭寇陷阱,会使水军遭受重创。左议政金应南认为比起朝鲜八道的损失,只要能击溃加藤清正,水军的损失是完全可以承受的。
右议政李元翼却又反驳道:“倭寇一部来袭,士气正旺,战力强大,势必是一场恶战,而若是圈套,我军即胜亦是惨胜。同时,若水军遭受重创,甚至濒临崩溃,则如同朝鲜最坚固的防线已经瓦解,根本无法抵挡其余倭寇的登陆。因此,我亦赞成领相之见,不可贸然出击。”
郑琢也认为李舜臣所统帅的水军战力至少堪称朝鲜一半的战力,万不可轻易失去。伊斗寿闻之冷笑,道:“不知情者闻听此言,只怕还以为李舜臣已是朝鲜唯一的战将了。诸位如此怯战,贻误战机,而倭寇登陆之后又将血流成河,尸横遍野,本可以将倭寇拦于海上,却为何非要让百姓再遭无妄之灾?若然如此,那么我们这些人在这里的意义何在!”
他这个指责非常严重,众人都不好立刻接话,于是李恒福提议道:“可令庆尚右兵使金应寿密切观察倭寇军营,让李舜臣先等待军令,若小西行长所言不虚,再让他立刻攻击。”
这其实是个折中之计,李德馨对此表示赞同,可柳成龙却叹息道:“即便是探查也难令我放心,敌寇若是周密部署,必不会轻易让我们探查到实情……只是眼下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那就如此做吧。”于是朝鲜令庆尚道查探敌情。
位于闲山岛的三道水军统制营中,也收到了倭寇即将攻击西生浦,朝廷希望水军出击的指示。同知事裴兴立当即嘲讽朝廷无知:“真是不可理喻,就算倭将之间不和,可牺牲水军来结束战争又怎么可能达成?这是明摆的陷阱,但朝廷还是想都不想就往里跳!”
宋希立也认为这是引诱之计,李舜臣的下属们对此也各执一词,最后李舜臣拍了拍桌子,道:“这样的情报当然可以无视,但我等不能无视王上和朝廷的命令。眼下加藤清正过海总该是事实,而王上和朝廷已经倾向这是一次可以一举结束战争的机会……”
裴兴立见李舜臣这话有遵从朝廷指令之意,立刻询问若真的接到出击命令,则水军该当如何?但李舜臣此时其实也尚未决定,故未予作答。
加藤清正率领第一番队此时已于名护屋出发,小西行长与宗义智打赌李舜臣绝不会出击。宗义智不解岳父为何如此确信,小西行长自信满满地对其分析道:“因为李舜臣此人有个很大的缺点,就是在没有十足把握之前绝不出击浪战,而且他太珍惜他手下将士们的性命,不希望有无谓的牺牲。
另外,我所发出的情报也一定会令他起疑,他会衡量战损和得失,在这个时间段内,他的谨慎一定会让他最终选择按兵不动,所以我的计划也一定会实现。”宗义智恍然大悟。
朝鲜这边,经庆尚道观察之后,确信加藤清正即将袭击西生浦,于是朝廷最终下令,命李舜臣立刻出击。谁知李舜臣苦思冥想,思虑再三,果然如小西行长所料,决定按兵不动。
部将担忧违背王令将引火上身,然而李舜臣依旧坚持不可出击,结果这一来导致的结果就是加藤清正轻而易举地拿下了西生浦。
朝鲜王李昖得知此事后怒不可遏:“李舜臣是疯了么?他难道不知道这是绝佳的良机么?他不知道让倭寇登陆西生浦意味着什么吗?都承旨,寡人的命令究竟是否已经向李舜臣明确传达?”都承旨吓得不轻,连连表示确定已经传达,于是李昖愈加愤怒,深感自己的王权已被李舜臣所藐视。
伊斗寿沉着脸进言道:“殿下,李舜臣的骄狂已经逾越臣礼,这样的骄狂会毁掉国家的命运,请下令立刻将李舜臣罢免,押送回京审问。”
左议政金应南也面色沉重地表示附议,郑琢则谏道:“殿下,李舜臣是难得的将才,臣以为此事定有隐情,不如详细调查之后再行定罪不迟。”
李德馨及李恒福也担忧水军崩溃,反而有利于日军,因此也认为不可轻易处罚李舜臣。右议政李元翼则提议说,不妨许李舜臣戴罪立功,先渡过眼前危局再说。
伊斗寿大怒,道:“李舜臣倚仗此前战功,如今已经骄狂到无视朝廷之令、蔑视王上威严的程度,而且此事已非初次发生,在那之前他也没有响应世子邸下的召唤,擅自在军营举行科举考试,而如今还以搜寻倭船为借口收取通行税。诸位,醒醒吧,李舜臣所犯的种种罪状已经百死莫赎,你们怎能还为其开脱罪名!”
郑琢提醒说上述诸事都是事出有因,也早已被原谅。伊斗寿则反驳说,正因当初的原谅才酿成今日的局面,李舜臣的骄狂就是这样被纵容出来的,因此现在必须严惩。
李昖见领议政柳成龙一言不发,便请这位举荐李舜臣的大臣谈谈看法。
柳成龙叹息一声,道:“殿下,臣比任何人都了解李舜臣之为人,李舜臣绝非因为屡立战功就桀骜不驯之人。他怎会不知对抗王命的后果,而尽管如此却依然抗命不遵,那就说明肯定有比他生命更重要且不可避免的隐情。臣斗胆,请王上在调查之后再问罪。”
然而李昖最难容忍的就是蔑视王权,他虽然问柳成龙的意见,但其实心意已决,因此闻言冷笑数声,森然道:“寡人对李舜臣的了解现在可不少于领相了,在他心中早已不当寡人为主君,自认为朝鲜百姓皆奉其为英雄而追随之。他怕不是以为自己才是朝鲜的大王!传寡人王令,立刻押李舜臣进京问罪!”
事已至此,无可挽回,除柳成龙等寥寥数人不发一言之外,群臣都附议必严惩李舜臣之罪。于是李昖干脆更改和补充王令,直接罢免李舜臣所有官职,逮捕入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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