霁都女课于当月十八正式休沐,为期一月。
今年夏长,至九月末仍有余热,太史司观天象数日,又两度往承泽殿请皇后的意思,终将秋猎定在了十月中。
而蔚国秋猎月初已始,十月初三像山烽火明,顾星朗收了奏报,晚间对阮雪音说起,摇头笑道:“去年的像山烽火,寿星人在霁都不曾见,今年可算能看到了。”
阮雪音一时没反应过来,“依然看不到吧?会试未放榜,放榜之后若中,还有殿试,君王亲策,为避嫌,她不可能跟去秋猎啊。”
顾星朗侧头,刮她鼻尖,“我以为一孕傻三年这种事在你这里不灵。像山横亘东西,几百里烽火,何其壮观,只要人在苍梧,应该说大半个蔚南,都能看见。”
月洞窗下椭圆榻,巨大的,堪比寝殿内凤榻,一个月来两人常赖在上面直至入睡时分,各自读书,偶而闲话,玉珠帘,红罗帐,鸳鸯铜炉内,袅袅龙涎香。
阮雪音无心关注年复一年已不新鲜的像山烽火,兀自出神。“不知她怎么答的。”
顾星朗晓得她意思,轻笑,“想要榜上有名,自写规范答案。”稍顿,不确定道:
“不知她在此之前究竟做了哪些功夫。也可能另有局面。”
十月十六,苍梧放榜。
贡院之外,招贴红墙,共取四十九人,七列七行将将满,其中第六列两个名字以朱笔写就,分别是:
江城;竞庭歌。
朱笔昭示,在虽不成气候到底有前例的会试榜单中还没出现过。更兼其中一位,是居然竟然又仿佛理所当然的,竞庭歌。
贡院前哗然未息,有眼尖者很快发现红墙边还贴了两张纸。
“这是...考卷?”
“是...是吧?”
“是啊!”
两张被贴在榜单旁的考卷,其上赫然也是那两个名字,且同述一题,正是惹半个青川议论的经义题目: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其中竞庭歌那张字迹方峻、笔力强劲,全不像女子书,放在一众被弥封的试卷里,纵使誊录官知道有女子在列,也绝难辨认得出。
——为防舞弊,除了弥封考生姓名籍贯,试卷在呈至阅卷人那里前还有一次誊录,以防阅卷人认出相识考生的笔记或记号。
而这两张字迹迥异得厉害,显然是原卷。
近来关于此题的讨论,已经从“难还是易”升至“朝廷的意图”——也即如何拿此句结合时局,作不陈腐、有见地又能讨好要员尤其主君的文章。
一时人人趋前,驻足两卷下看,尤以竞庭歌那张下头围观者众,站得近的抢读头几句,没觉见地,倒为那一手朴厚灵动的魏碑所震。
“竟不知她还写得如此好字。”人群中有人小声。
他旁边的人不及赏字,忙忙往下看,越看眼中眸色越变,渐渐嘴也张开来,被灌入北国秋风。
更多人读到了中段,继续往下,直至尾句。
然后人人反应雷同,包括早先一心赏字那位。
喧杂渐止,原在读江城答卷的另一群察觉不对,亦挪过来伸脖子看。
喧杂彻底止。
以至于原本被人声淹没的秋风重呼呼起来,越刮越猛,刮翻了竞庭歌答卷的右下角。
纸张一角在风中扑簌簌,贡院里走出来一人,乃礼部司侍郎,该也是此回合评卷人之一,正襟立阶上,朗声道:
“今会试诸题,经义一项最惹议论。榜上朱笔示名的二位,论其气、其理据、其辞采章句,堪入前五。然文章评断,以立意为先,此番对《礼运大同篇》之句的解读,又以这两人,最与诸君异。”
诸君都已阅过两人答卷,立意有些相似,只是江城隐晦,竞庭歌明晰。
何止相异。
简直大逆。
好事难出门,怪事传千里。苍梧放榜,同时放出两张登科士子的答卷,然后答卷被反复诵读,口口相传,一时大半青川,流言如沸。
“这般言辞,竟不治罪,还能登科?!”
“选贤与能,原乃圣人原话,她不过将此道理,也套去了陛下身上——”
“你不想活命了!她那篇文章我反复咀嚼,实在要诡辩,也有的可辩。倒是你这话说出来,十颗脑袋不够掉!”
“如何诡辩?那些个理据,就差将‘现行君制该废’写出来了!”
“嘘!”
噪杂市井,深寂门窗,漫长的沉默。
“欸你可记得,当初崟代宗登大宝,于凌霄门楼上与一个叫丛...”
“丛若谷。那时候为修撰,如今好像在宁安当差,做了祁臣。”
“谁跟你说这个了?我是说,那时候崟代宗应对姓氏血脉质疑,不是就,就提了改世袭为禅让?还说,说内禅外禅皆可,能为大,与竞庭歌有关天下公三字之解读…”【1】
崟代宗当然便是阮仲。
彼时两国划南北分治,为定民心、表达对已故国主的尊重,还是由祁君与蔚君共定的庙号。
据说蔚君提“哀”字,祁君提“代”字,前者乃亡国君主常用字,后者,通常用给临危受命、不期然登上大宝之君——代者,替也,听着总有些名不正言不顺。
显然两者都符合阮仲路径,两者都不英明神武,但“哀”字情绪过浓,无益于振奋民心,遂择了“代”。
答卷内容石破天惊,两位执笔者却都榜上有名,消息自也传进了大祁。十月十七,清晨,夕岭,鸟鸣空山涧,顾星朗刚射中一只狐。
奏报递进来,他展开速览,眉微挑,侍卫刚将那只赤狐拾到跟前。
“还能活么?”
“回君上,箭矢在前腿,能。”
“送去治治,然后放了吧。”
侍卫应下,便要去办。
“慢。”顾星朗复开口,想了想,“包扎好了,送去秋水长天。”
两个孩子都没见过狐狸,赤狐鲜妍,这只长得亦周正,可以让她们一识。
秋水长天中庭内,青天映琉璃,树上地下皆是金黄一片。
阿岩已能哒哒哒虚着小脚跑动,踩得落叶嘎嘣脆响。她真是爱笑,不知像谁,阮雪音记得慕容峋没这么爱笑,而竞庭歌虽灿笑常盈于面,多为手段,不似阿岩,笑由心生。
朝朝已经九个月大,尚未学步,神情也不如阿岩灵动,却喜看姐姐玩乐,坐在落叶间边看边跟着笑,银铃般童声遥相和,满庭秋日如春阳。
顾星朗一脚踏进来便是此画入眼,金秋衬春天般的两朵新生,阮雪音一袭湖色如水畔青鸾立廊下,眉眼皆柔。
见他出现,两人相视而笑,又同移目光静观孩子们欢欣,一刻天伦。
然后爹爹大步跨入庭间,左手阿岩右手朝朝抱起来——也是惯例了,两个孩子都习以为常,同时凑脸蛋,分别贴上顾星朗两颊,软软糯糯,奶香扑鼻。
“给你们寻了只小狐,算漂亮,晚些送来,认识认识。”
他一壁说,踩着落叶开始转圈,两个小人儿四脚飞起如两只胖蝶,招展在大祁国君怀里,笑声响彻殿廊。
“从前瞧你星官图,已知艳福。如今看来,星象昭示亦不及,你这艳福,分明由此及彼,代代传承。”
是说他刚受两个小美人儿一齐贴脸亲热的福。
顾星朗留云玺等人继续陪孩子们外间玩闹,牵了她往厅内走,“我的艳福只系一人身上。”又偏头,“好久没听你提星象了。”
“最近看过。”
顾星朗深盯她半刻,“前年也是在夕岭,在这里,你预言了锁宁城变局。”
预言二字听着吓人,阮雪音扯了个笑,“锁宁一役,发生之前局内人皆有数。”
“但你预知了时间。”
她没由来想到梦兆的事。
恍惚间只听对方再道:“苍梧会否生变,最近看看吧。”
“苍梧?”
“你师妹要捅蔚廷的天了。她怎就这般,”顾星朗绞脑,总算找出合适词藻:“生生不息?”
【1】471君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