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晴天总是明亮,明亮而盛光倾覆,以至于刺眼。祁宫中各主要殿宇皆坐北朝南,故而前庭朝南,又格外亮些。
阮雪音蹲在东侧廊下,背着光,一方天青色瓷盆,一杆小而健壮而貌不惊人的枝干,叶稀且无花——
但像是有一些会开花的豁口。
枝条已经插入新盆新土中,土已经压实,她正在浇水。
“这树枝儿需要这么多水嘛?”云玺去了库房安排晨间所收一应物品,众人皆在帮忙,庭中寂寥,棠梨从外间回来,正看见阮雪音手持小壶照着那盆新土猛浇水。
“扦插移栽,土要实,水要透,以后也需日日保持湿润,不到两个月该会发根,到时候再分栽定植。”她一笑,“这盆树我来打理,你们不用管。”
棠梨眨眨眼,颇觉好奇,也走近蹲下打量那树枝,嘿嘿一笑:“恕奴婢直言,夫人,这树枝儿,不好看啊。怎么您像是宝贝得很?”
阮雪音也微笑:“这是结香,崟国常见,祁南和白国也有,确实不稀奇,也不算好看。”
棠梨再眨眼,暗道夫人此趟出宫是回了母国?还是去了祁南?或者白国?终是不可能开口问,只嘿嘿再笑:“那夫人为何带了回来,还悉心培育?”
阮雪音浇水毕,放了壶,凝神看那枝条。其实她也不明白,临走时老师为何切下这么一段让她带回来栽种。蓬溪山珍稀花木繁多,那株结香算是相当普通,且此树易寻,自己若真想栽种,找来种便是,何须大老远从蓬溪山往回带?
想不通,也无人可共讨论。她心下摇头,随口答:
“结香冬季开花,叶子落尽才开花,花朵明黄,枝干柔韧,也是有些特别处的,值得一栽。”
“这树会开花?”棠梨看向那光秃秃枝干,一脸不信,“枝干柔韧是什么意思?还能打结不成?”
“能。”阮雪音答,“只是现在刚换了地方扦插,我不能让你掰它,待生了根、长大了、稳定些,到时候让你打结。”
“还真——”棠梨下意识去碰,手伸一半转脸问阮雪音,“行吗?”
“最好别。”
棠梨赧笑,看着那光洁枝干又道:“结香。名字倒好听。这花很香吗?”
“其实没那么香。但传说很香过。”
很,香过?
棠梨再次眨巴着两眼看她。
“不知道是哪一朝的事,也不知道是不是青川的事。据说曾经有一对恋人,身在宫廷,极为相爱,却因为阶层身份之类的问题不能在一起。他们决定分开之前,在结香树上打了个结,以喻就此了结。不曾想打过结的枝条上开出的花,香气浓郁远胜其他,且香及万里,经久不散。宫中人人谈论这桩奇事,直至有一天传到当朝国君那里,”
她也去看那光洁枝条,黑乎乎的,无花也无叶,确是其貌不扬,
“国君认为这是神灵预示、上苍旨意,于是破例赐婚,让有情人终成眷属。崟国南部就有在结香树上打结许愿的风俗,我一度怀疑这是崟宫里的故事,”她一顿,觉得扯远了,笑笑道:“今冬扦插,要开花得等到第三年。此树香与不香,到时便能见分晓。”
“结香许愿,”棠梨喃喃,脸上流露出少女痴惘,“如何许法?”
阮雪音一怔,想了想答:“说法很多。有一种是,如果你想梦见某个人,可以在树前许愿,然后摘下结香花,临睡前放在枕下,那个人便会出现在你梦里。珍夫人说白国也有讲法,好像未出阁的少女会先将枝条打结,然后对着树结许愿,能遇到心上人。”
思绪散开,她想到很多事,很多传说,很多风景,“崟国南部有些老人们说,如果经常做噩梦,可以把结香花朵放在枕下,噩梦便会解掉;早晨起来,再去树上打个结,将有意外之喜。如果夜里做的是美梦,晨起去树上打个花结,梦境会成真。所以结香又叫梦树。”
棠梨完全听呆,出神半晌道:“这是什么厉害的许愿树。”遂转向那黑不溜秋枝条满脸敬重,“结香结香,竟是喜结连枝之意?”
阮雪音再怔,“是吧。”她答,“据说打两个同向的结,亲手打结的两人就永远不会分开。跟结发结同心一个意思。”
棠梨点头,满目神往,突然反应过来什么,看向阮雪音狡黠一笑:“夫人是因为这个才在殿中栽种结香吧?”
“什么?”
“今冬扦插,后年开花,到时候夫人同君上一起在树前打上同向花结,便可长长久久,永不分离。”
阮雪音认真听了这句话。
而终于明白自己早先为何拿着瓷瓶站在寝殿发呆。
想与他一起打这同向花结的人太多。能与他一起打这同向花结的人也太多。
且不说采露殿的蔷薇和漫长岁月里还会不断出现的新人,光是纪晚苓腕上那只翠玉镯——
二十年青梅竹马的情意,一般人比不得。自己也比不得。
也许一时能比,就算一直能比——
她不想比。她不认为这件事应该同人比。两心相许,本就是两个人的事。与一堆人争算什么呢?
人活于世,首当自知,然后知世。知自己再知外界,最后确定自身位置、边界、能与不能。这是老师说的。
与人同分一杯羹,她不能。
挣开此般来自出身的桎梏、人生路径的必然,他也不能。
但事已至此,不能又当如何呢?
不当如何,但至少留些退路。比如刚才,她确该赶紧去服药。这便是退路。少些牵绊,他日离别也无须太过纠缠。
且人是会变的。老师说。此为时间之力,无关对错。此一时彼一时,所以莫将此时当彼时,彼时到来那日,便要坦然接受。
老师在这些事上总是透彻。也许正是走过一遭的好处?
结香结香,喜结连枝。她心中重复。老师给自己这么一枝,又是何意思呢?
傍晚将至,阮雪音一直没出门。熙熙攘攘,议论纷纷,随便出现一下都在话题中心,都显得招摇。
她窝在折雪殿习水书,夜色降临后又唤了粉羽流金鸟,略嘱咐几句让它去了苍梧。
既决定要往纪家探,那么对她来说,纪晚苓是最佳路径。才点了灯,她不好立时去披霜殿,至少等上三五日,待宫中这波热闹平息。而封亭关之题,她也最好再磨出些进展,以便理由充分前往走动。
顾星朗又在批折子。午膳后接连来人,他忙于应付,无暇处理案头事;终于能入御书房坐下一本本看,时值傍晚,为尽可能利用时间,直接吩咐将晚膳端了进来用。
这般用功过头——
他一向用功,这么说并不恰当;应该叫,情难自禁,热血上头?
涤砚嗟叹。此人炼心忍性二十年,到底不过凡人一个,该忍不了还得忍不了。过去能忍,不过是时间不对人不对。
“什么时辰了?”眼看奏折一本本挪了位置,顾星朗抬眼,还剩两本。
“是。戌时过半。”他忐忑,心道怕是又要传辇接人?
一壁想劝,又思忖昨夜好些人没点上灯,今晚让他们遂遂心愿也好。于是放弃抵抗,听天由命,巴巴等着对方给旨意。
“收拾一下,去折雪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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