珮夫人夕岭产女,祁君大赦天下。一整个行宫的宫人无论那日有没有在秋水长天侍奉,都多少受了赏,以至于远在皇宫的挽澜殿与折雪殿留守宫人们闻听消息,都先喜而后怅,暗痛心错失了此得赏良机。
赏赐却在下一日进了正安门,从挽澜殿、折雪殿乃至披霜殿再至内廷各司。
前朝与军中亦有恩典。浩荡庆贺之势生将才刚消停的新年喜气推上又一轮峰巅。
最大的恩赦是信王府缓死。
暂缓一年,流放边地,一年后再行发落——民间皆言乃今上为嘉熠公主积佑积福之举。
小公主封号嘉熠,也是大赦各项诏令颁布后不久昭告的天下。民众只道此二字好寓意,国喜盈沸,跟着高兴罢了,有识之士尤其前朝官员却心知“嘉”为此代皇子辈字,比如信王独子顾嘉声——君上为公主拟封号择此字,决不会毫无深意。
“封后大典就在今年了。”要员们如是说。
因还在数九,阮雪音坐月格外不能受风受凉,自要留夕岭,待出月再回宫。顾星朗不可能久不归朝处理政务,定好休沐的最后一日先返霁都,此期间,仍由虽得御批而尚未卸任的纪相监国,应不时之需。
与竞庭歌那时候一样,阮雪音坚持亲自哺喂。
顾星朗起初新鲜,几日过去发现刚出生的孩子吃奶极频繁,每隔一个时辰便要进食,也就势必叫阮雪音夜里睡不好觉。
“乳娘都挑的是最好的,保管将朝朝养得白胖,你只须吃喝休养,得闲时逗她罢了,何必在此事上较劲。”
这日午后阮雪音正抱女儿在怀,低头看她吮得香甜,闻言一声嘘,轻道:“你小声些。孩子吃奶不能打扰的。”
顾星朗想及她当年避孕不及险致祸的旧事,再看今日倾心竭力慈母柔光,恍如隔世,哭笑不得。
朝朝便在这安宁和暖与母乳香甜中越吮越慢,最后睡着了。
“孩儿在母亲这里吃奶,也是一种连结,感触深植记忆,对后天性子养成、与人相处亲疏,都有助益。不都跟你解释过了。”刚睡着,阮雪音不急放下,轻拍抚两回,感知到孩子小嘴松开了,将那口粮发放处从她嘴里拨出来。
顾星朗不止一次见证这画面,仍是嗓子干,一咳道:“那要喂多久?”
“老师曾说,能到一周岁最好。”
“什么?!”
阮雪音抿嘴笑,再稍拍抚将孩子安置进榻边摇车,顾星朗自帮手,两人配合默契。
“是说最好,不是一定,一整年我也要吃不消的,更况须做新娘子,过两个月还得拾掇起来。”
“那倒,”顾星朗看着她将衣襟收拢,心说现在也很曼妙,无须怎么拾掇,便见那刚合拢的纱料微微润泽。
是口粮未被孩子用完,仍滴答着。
阮雪音也感觉到了,低头蹙眉:“刚云玺备了热水软帕在那里,去帮我拿过来。”
顾星朗没动。
“呆子,才换的寝衣又要脏了!”
顾星朗表情严肃坐近些,目光还锁在那方寸濡湿上,印记正无声扩散。“我尝尝?”
他该也心虚,声很小。
阮雪音未及反应,待反应过来面红耳赤,再推已晚,无良登徒子低下去袭上来。
今日天晴,约定了带淳风小漠骑马,入申时顾星朗出门,涤砚总觉他脸上有抹以往不曾见的,莫名神秘的,得色。
云玺进来见备好的水与巾都没用,暗道公主今日吃得好,走近些见阮雪音半倚床头正小憩,脸有些红。
“夫人是不是热?奴婢撤两个炭盆?”
数九自不热。
南国尚寒凉,北国更是冰冻。
上官妧却勤勉,日日在药园,盖因园中确有不少冬令植物,西北角正绽花朵,萧索中盛大。
竞庭歌自回来便开始冬眠。长驻南国近一年,冬也润泽,乍归干冷,整个人如褪掉两层皮。
也便日日睡到近中午,然后起来进食,吃完沿宛空湖散步晒太阳,走到同在这侧的药园,给关美人帮手。
世人皆知她是上官妧了。
遂没了再撑面皮的必要,国色示人,偶尔与竞庭歌、阮墨兮在一处,共成蔚宫春色,实为了不得的风景。
“可想当年在祁宫,四美环绕,怎样绝艳。”这日上官妧在为树木修侧枝,促来年主干生长,竞庭歌闲着也是闲着,同操剪子作业。
“那时候你去出使不是见过?说得这般神往做什么。”大半月来相伴劳作,两人无论交情好坏总算熟稔,又都嘴不饶人,聊起天来也便明刀明枪。
“没见过你们四个同出现。”竞庭歌吃饱睡好气力也足,咔喳喳剪枝神勇无匹。
上官妧蹙眉提醒她轻些,又道:“祁君做不到雨露均沾,后宫失衡,我们四个自无可能常照面,除了宫宴。那两位,有心病的常年在家医心,要避世的终年殿内隐遁,由始至终,不过我与女君相伴。”她转头看竞庭歌,
“那回合以避孕之题对你师姐发难,最后闹上鸣銮殿,便是我二人默契。”
都是上辈子恩怨了,如今阮雪音已产女,霁都热闹直传进苍梧,竞庭歌初闻之下两个念头:
阿岩有伴了,是个妹妹,甚好;
顾星朗应该原本就想宽宥信王府,只等着阮雪音生产拿由头大赦。
“还对他有情么?”
上官妧乍听没明白是问谁。“你说祁君?”便摇头。
竞庭歌方反应她如今是慕容峋的女人,再笑问:“那今上呢?”
上官妧放下剪子就地一坐,“他纳我入蔚宫是为逼我母亲交出皇后殿下的母亲,名分罢了,并无君妃之实。”
“所以文姨将夏杳袅藏在何处?问出去岁在东宫药园屋舍内,姝夫人究竟找到什么了么?”
当然是为这个,彼时边境夏杳袅提及,老师与文绮皆有些变色。【1】
“问没问出都不再重要。家母已经仙逝了。”
不是还有你?竞庭歌亦转头看她,再望这簇新的药园。比东宫药园小,屋舍只一间,更像蓬溪山药园,偏被拘宫室不若山中开阔。
真如顾星朗言,似另一局开始。“皇家药园在苍梧城西南九十里外的述河南岸,一片谷地里。实在不需要宫内再设药园。你这是——”
“我同君上说,母亲留下许多花植种子,本国药园里该没有。都是东宫药园经年珍萃,药师们的心血,白放着,浪费了。恰好这慎独苑经年荒废,稍加打理辟作园子,也不麻烦。”
竞庭歌自头日进来便细察过,光秃秃土壤间是秋时才播的种,其他已见形貌的,是她更早时候在棉州的栽培,大费周章移过来,品类与蓬溪山药园至少八成重合。
“打算弄成第二个东宫药园?”
“岂敢。东宫药园臭名昭著,三百年崟国因此亡。”
“但你这里面,”竞庭歌盯着近旁一株灌木看,“毒物可不少。”
“是药三分毒。先生过虑了。”
竞庭歌生产之后比从前更畏冷,阮雪音说明年会见好,但总归不是此时。地上太凉她没法与上官妧并坐,站起来,“你去韵水接文姨遗骸,谁杀的她?不止于此吧,又同女君说了些什么,可有协定?”
她站她坐,居高往下能更分明察得对方神色。
“竞先生所言极是。”却听身后园子外传来女声,软糯锃亮的,“一根绳上的蚂蚱,如今该互通有无,共谋大业。”
【1】555北风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