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珠从没管过下人,站在芍药的立场也有点认同,却始终还是觉得不信任,信任这个东西,哪里会那么容易就得到?
灵珠点点头,似乎是认可了芍药,说:“行了,你下去吧。”
芍药小心翼翼的看着灵珠,却不能看出什么子丑寅卯,悄悄的不敢发出一点儿声音的出去后,就看见花妈妈喜滋滋的上楼敲门,对里头的小姐说:“金小姐,九爷电话。”
灵珠慢慢的穿鞋,应了一声,下楼后歪在沙发上,抱着电话,将听筒放在耳边,闭着眼睛说话:“喂?”说实话,灵珠今天过的匆匆忙忙,几乎快要忘掉九爷这人。
她从北平到现在,简直一刻也没有闲下来过,昨天接到九爷的电话就是知道了自己在天津出名的事情,今天又是晚上接到九爷电话,也不知道又有什么消息值得九爷这么晚打过来。
“嗯,金小姐,今天过的怎么样?”白九势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打电话,那边很安静,只听得到水流的声音,和白九势特有的低音炮声线,或许是太过有磁性,便带着一点催眠人的感觉。
“九爷今天过的怎么样呢?”反问是拒绝过多暴露自己信息又不会得罪人的嘴有效的谈话方式,灵珠上辈子学习到的,也就是这些了。
“我啊,挺惨的,找上级汇报工作,解释为什么搞死了一堆土匪,我说是为民除害,王大帅那烟灰缸就直接摔过来了,还好我躲得快。”
灵珠笑了两下,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侧卧在沙发上,长发弯弯延延的顺着沙发落在地毯上,像是上好的黑色绸缎,在昏黄的高脚灯下等待被人轻轻捧起。
“九爷居然也还有害怕的人。”灵珠说。
电话那头说:“不是害怕,只不过我白九势现在是个斯文人了,不和那粗人动手。”
“有多斯文?”金小姐随意的问,“对了,你打电话来,不会就为了和我随便聊聊吧?我很困了,想休息。”
“当然不是随便聊聊。”白九势那边有缓慢的脚步声,“是很正经的聊,我对金小姐那可是不敢随便。”
撩人的话灵珠今天下午说的够多了,但是不是对白九势,她或许有些罪恶感,但很快就消失了,她没有必要对任何人抱有负罪感,都只是相互利用罢了,你给予我恩惠,我回报以利益或者任何你想要的,就连白九势也不例外。
没有听见灵珠说话,白九势又说:“金小姐,你还在听吗?”
灵珠轻轻的‘嗯’了一声,这声带着鼻音,有些稚气与有恃无恐的娇纵。
“我听人说,今天金公馆来客人了?”
“九爷倒是消息灵通。”
“没有的事,只是在金小姐这边比较灵通,其他方便还是愚笨的很。”白九势慢悠悠的和灵珠说话,好像对有人强势踏入自己的势力范围没有不满。
“九爷可不笨,我很看好九爷的,以后还要请九爷多多照顾才是。”灵珠说着客套话,客套的敷衍。
白九势这边听出灵珠的确是困了,也不挂断,偏生要继续说,但是声音又不刺耳,简直就像是在汇报自己今天一天的行程一样:“哦,对了,刚才我拿到金小姐推荐给我的泰戈尔诗集了,只不过似乎还没有‘飞鸟集’这本书,要不我先念这本给金小姐听听?”
灵珠此时困顿不已,没有多想为什么飞鸟集没有找到,又觉白九势大概是做了功课,好容易会念了,想要在自己这里找点认同,那么顺着他的意也没什么不好:“念吧。”
白九势清了清嗓子,念道:“我不知道你怎样地唱,我的主人!我总在惊奇地静听。
你音乐的光辉照亮了世界。你音乐的气息透彻诸天。
你音乐的圣泉冲过一切阻挡的岩石,向前奔涌。
我的心渴望和你合唱,而挣扎不出一点声音。我想说话,但是言语不成歌曲,我叫不出来。
呵,你使我的心变成了你音乐那漫天大网中的俘虏,我的主人。”
九爷声音收尾,耳边是金小姐均匀的呼吸声,他嘴角勾着笑,总感觉心情平静而温馨。
这是从未有过的感觉,他的从前全是硝烟战火和尔虞我诈还有暴力、枪支,如今只剩下窗外的夏花和耳边话筒里某位高贵又傲慢的让人心疼的小姐毫无防备的呼吸。
他叫她:“晚安,我的主人。”
金小姐她睡的很熟,没有给与回应,但或许在梦里会对白九爷的朗诵点评一二,然后对着白九爷笑的眼眸如月。
……
芍药去敲了大少爷的房门。
明珩睡的很浅,他大约对自己今天的作为后悔的要命,所以往日倒头就睡的习惯在这里不管用了,只剩下翻来覆去和一闭眼就看见的爹爹和七妹妹抛弃自己对自己失望的眼神,最后还自我脑补了配音,骂自己是个超级大傻蛋。
明珩知道现在家里可不能随便挥霍,所以除非必要,都不要花大开销的钱,他也明白自己是鲁莽了,但那真是意外,自己都后悔了,准备跑路,谁知道那叫欧阳清的那么霸道,逮着自己就进去了,按了手印,说不得还跟着自己回家来看了一下自己住在哪儿,想跑都跑不掉。
已经被自己的想象给整的严重失眠的世子爷听到房门响了,立马开门,外面站着面容姣好的芍药,芍药眨着大眼睛对他说:“少爷,小姐在下面沙发上就睡着了,怎么办啊?”
明珩虽然是觉得自己多管闲事,但还不至于把气撒在芍药身上,那不符合他的作风,他从不会对女人太过凶恶,除了白琬和爹的两个小妾。
“行,我知道了。”明珩点点头,和芍药错身而过下楼,走到沙发旁边,高脚灯的灯光便被他差不多挡了个精光,他半蹲下来,看着七妹妹抱着电话睡的正香,小心的把电话的话筒从七妹妹骨节很小,所以显得又软又细长的手里拿出来,刚要挂断,就听见里面居然好像还有声音。
世子爷好奇的凑到耳边,只听到里面是那个成天和自己过不去,觊觎七妹妹很久的那个白九势!
“喂?醒了?”白九势以为是灵珠忽然醒来才有动静。
明珩在这边仗着白九势看不见,便摆了个嫌弃的表情,把电话果断挂掉,然后一边轻轻抱起七妹妹,一边对芍药说:“若是有人打电话一概不接,大晚上的还要不要人睡觉了?”
芍药点点头,看着明珩怀里窝着的金小姐,眼底似乎有着羡慕,羡慕的无以言表……却又不知是羡慕金小姐有这样好的大哥,还是身边总有人护着,生活无忧。
……
把灵珠放到床上,正准备回去的时候,夜色从窗口斜进来,撒了一地清辉,他被灵珠拉住了手,这人却似乎没有睡清醒,也没什么力气,抓着明珩手腕,眼里满是落寞:
“大哥……”
“嗳。”明珩从没见过灵珠这样的眼神,仿佛是渴望得到救赎。
“大哥,留下来吧,别去伪满州,我很想你……我养你……”
七妹妹迷迷糊糊,不放开明珩的袖子,明珩觉得七妹妹现在真是可怜巴巴的,说:“好,我留下来留下来。”虽然他不清楚七妹妹梦到什么了,但一定是很不好的事情吧,不过自己在七妹妹的梦里也不知道多惨,居然需要七妹妹来养着?
一头雾水的明珩就这么看着灵珠又安心闭上眼睛,看着七妹妹那简直震慑人心的恬静美貌,说:“灵珠,等以后我们站稳脚跟了,你就别和你不喜欢的人虚与委蛇了,我看着难受……”
同一时空的十年后的某天某时某刻,瘦削的世子闯进了白公馆,歇斯底里的在华丽大厅吼:【叫姓白的给我出来!我找了他十天,十天都敷衍搪塞,到底什么时候把七妹妹下葬给个好歹话啊!占着尸体算什么?!】
勤务兵已经熟悉这个成天来要人的疯子了,穿的破破烂烂不说,也不知道九爷为什么不把人轰出去,就任由他闹。
方脸的勤务兵立马下楼到地下室去通知九爷说金小姐的哥哥又来了,但也只是隔着门说话,里头传出来的声音很是低哑,不知道在说什么,方脸把耳朵贴门上都听不清,但还是感觉到了脚步声,便连忙退开。
果不其然,刚退了两步,这精过特殊改造的门便被打开了,打开的瞬间泄出无数寒气,扑面而来。
方脸紧张的看着气势难言的九爷,完全不敢直视对方深邃的眼,低着头,背挺的笔直行礼汇报道:【大帅,金小姐的哥哥闯进来了!昨天还只是在外面乱吼乱叫,今天一不小心就跑进来……实在是……不好赶出去。】
【哦,他又在说些什么?】白九势解开身上的狐毛披风,披风顿时落在地上,露出他里面穿着的深蓝色底,白色边的军服,军靴漆黑到反光,一边把地下室的大门反锁,一边不悦的冷漠道。
方脸的勤务兵吞了吞口水,哆哆嗦嗦的学着世子的口气,说:【说您是个变态……不给金小姐入土为安。】
【哈哈。】白九势笑出声,摸着下巴,军靴踩在楼梯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你也这么觉得?】
【不!不是!属下不敢!】方脸勤务兵跟了白九势好几年,白九势不发疯的时候为人处世仗义痛快,但是只要一牵扯到金小姐,那就疯的没谱了,一会儿要学写字,一会儿要买电影院包场,最最疯狂的便是直截了当的和陆先生对着干,弄的很多时候都两败俱伤。
都说和气生财,可这个财在白九势和陆谨这里,怕是永远都生不了。
【陆谨那没用的家伙最近在做什么呢?】白九势收敛了笑容,他眼下一片青黑,怕是几天几夜没有好好睡觉,但却又精神饱满,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恐怖的精神力。
【陆家前几天派了管家过来要人,无功而返后就没有再过来了,倒是我们最近赌场和丽香院被人砸了,警局的人不敢掺和,说找不到罪魁祸首就走了,连笔录都没有记。】
【我记得陆谨现在好像还没从上海回来吧,就凭他还想和我抢?老子弄不死他。】白九势这时候走上了楼,从口袋拿出了一根香烟,点火的时候却几次因为手抖而点不起来,随即粗暴的把火柴丢到地上,可以让他缓解一点情绪的香烟也被白九势一把捏碎,随意的丢在花坛里。
这时候世子看见了白九势,几乎是怒目相视,两三步就要冲上来,无法忍受的说:【你个混蛋!】
周围守着的勤务兵都没有反应过来,结果世子当真一拳打在了白九爷的脸上,瞬间起了淤青,就在世子要打第二拳的时候,白九势捏住了世子的拳头,稍稍用力,手背便是好几根青筋暴起,一字一顿的道:【爷叫你一声世子,那是因为金小姐在乎你,现在金小姐没了,要不是她不想我动你,你以为你还能站在这里和我说话?】
世子之前被找到的时候,实在是卑微又害怕,他畏惧白九势,羡慕白九势,也感激白九势,可是现在不了,这个魔鬼就是成心不想要七妹妹下辈子投个好胎,就想要七妹妹孤魂野鬼的在世间游荡!
世子很迷信,他相信鬼神之说,也相信人死七天必要入土的戒律。
【我、我求求你好了,九爷,你放过七妹妹吧,她死了啊。】世子开始还不懂白九势和陆先生这两个大名如雷贯耳的人和七妹妹都是什么关系,但七妹妹死后,报纸上写的东西不管真假,都足够世子明白,这些自己不在的时光,七妹妹都经历着什么,又被世人看作什么。
【嗯,我知道。】白九势把世子的拳头捏的很痛,看见世子表情都开始狰狞,才随手一推,将人推坐在地上,冷冷的垂眸,肃穆而充满仪式感的说,【这件事,不需要你提醒我。】
【你到底想对七妹妹做什么?!】世子看见报纸上把七妹妹写的跟□□似的与许多权贵有关系,看见报纸上说七妹妹是陆先生手下的高级□□,看见报纸上用最恶意的言语讽刺一个逝去的人,真是从未觉得世界这么恶心,【你想对她做什么?!她被你们祸害的还不够吗?】
世子恨所有人,此刻他的苦难都不算什么,他比较心疼妹妹,心疼这个他唯一的亲人……
而他唯一的亲人现在尸体都不在自己这里,被一个登徒子,一个变态藏在冰窖中,也不知道会对妹妹的遗体做什么亵渎!
世子刚被推到就被三四个壮汉勤务兵给压着拖到门口。
白九势在后面远远的看着世子恨自己的眼神,没有一点儿情绪波动,但又大发慈悲般幽幽回答世子最后的问话,眼底犹如深渊,倒影着他的沦陷:【是啊,还不够。】
第45章 磕头(二更)
这几日收拾了一下金公馆里里外外后,灵珠把准备开店子的钱拿了一万银元出来给大哥, 让大哥在刘老板的陪同下在北海楼租一整间店面, 从装修到进货最后是招人都全权交给了大哥去决定。
灵珠觉得大哥有时候的确是会犯糊涂, 但是重要的事情还是懂得分寸, 毕竟大哥在爹爹身边耳濡目染那么久,就是什么都不学,也还是有个印象, 在加上刘老板在一旁把控, 不会有大的问题。
于是灵珠最近除了偶尔去逛逛街,在路上偶遇来访的白九势,其他也没有什么问题。
至于记者们,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或许是有人打了招呼, 不允许打扰她, 所以金公馆门口都清静了许多。
灵珠闲不下来,闲下来便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后面追赶自己,一点点的想要把她拖入自己不想去的地方, 所以她现在倒还喜欢忙碌。
她不去打搅大哥的工作, 让花妈妈和老高闲来无事陪着爹爹玩, 顺便又雇了个奶妈专门给小弟喂奶, 自己则准备好了三千块, 带着芍药上街, 让芍药带路去当时的歌舞厅, 她得看看当时压着大哥按手印的是什么人呵……
灵珠之前听芍药描述当时的情况就觉得不对, 这简直算是强买强卖,可当着芍药的面又不好说那些话。
芍药也恨抱歉的样子,灵珠就更不会斥责。
乘坐人力车到英租界时,芍药还很犹豫,有件事情不知道要不要告诉金小姐,灵珠见其扭扭捏捏便知道其中还有原委没有道明,说:“你最好想起什么了都和我说,我不是去找茬的,也没那个本事,只是过去串串门,省的以后和那些败类有什么来往。”
芍药透过前额的碎发看着金小姐,金小姐话语中的游刃有余直叫芍药心生涟漪,不明白一个女孩子为什么也可以这么帅气的说出这种话。
“其实……”芍药双手紧握,放在腿上,说,“我刚去金小姐家时,和大少爷一块儿在公馆门口看见了一辆车,后来那辆车还停下来和大少爷打招呼,听少爷说,那时陆先生,我……见过陆先生。”
“欸?”灵珠这倒意外起来。
“那时候我刚被卖去,陆先生就在和那儿的老板说话。”
“欧阳清?”
“是的,欧阳老板对陆先生很恭敬的样子,当时还问陆先生如果看上我了,就直接拿走,但是陆先生没说话就走了,欧阳老板被陆先生冷落,就把气撒在芍药身上,让我从最底层的舞女做起……所以,芍药想说,就是……金小姐和陆先生好像关系很好的样子,说不定打个电话……就没事儿了。”
灵珠没想过这层关系,但是就算是知道了,也不会麻烦陆谨,如果这点小事就麻烦对方,那么自己在陆谨面前岂不是又低人一等,她不要。
有时候人争的就是这口气,她让陆谨对自己感兴趣,是因为有别的用处,那些都计算好了,贸然又去拜托,肯定就会显得自己很没用,灵珠现在还没有什么资本,却对自己未来还是很看好的,她如果连重生这么大的外挂都没有把握好,那才叫失败!
“那可不是打个电话的事情。”灵珠起初还不怎么和芍药说自己的想法,后来见芍药还是很安分的,就满满会和芍药说自己是怎么想的,芍药听过后也总是若有所思的表情,看起来就像个好学生,“我和陆先生也不是很熟,他还在等我打电话给他某个问题的答案,这个时候求他,不等于把自己送过去?”
芍药是穷人家的孩子,稍微往深处想,便知道灵珠说的‘把自己送过去’是什么意思了。
她看了一眼身边的金小姐,金小姐皮肤白的像是陶瓷娃娃,眼睛在阳光底下不再黑的让人心动,而是灰蒙蒙的,像是笼罩着一层迷人的水雾,是克制的风情万种。
芍药又看了看自己的手,那是双干惯了粗活的手,骨节粗大,手掌粗糙,就连脸上也有仔细看便能看见的被冻伤的疤痕,也难怪当时陆先生完全看不上自己,原是有了金小姐这样的对比。
“你又在想什么?”灵珠见芍药脸上满是心事,随口一问,没指望芍药对自己推心置腹。
芍药也果然没有说出自己的心事,转移话题道:“我只是很担心金小姐,万紫千红里面的欧阳清没有金小姐想的那么好说话,您现在单枪匹马的过去,没人知道会发生什么……更何况……金小姐这么好看,难保那欧阳清不会有什么坏心思,不如叫上大少爷……好歹有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