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很好!”屠维赞同地说,又作了个手势。
卫希夷会意,将庚介绍给了老族长。老族长抬起一双老眼,并未做评价,只问:“人这算是齐了?”庚见是卫希夷坐的主座,心中一松,她最担心的,莫过于卫希夷太大方了,已将越地整个儿让给了獠人。收到的消息是,卫希夷自领越地,却又从中分了城池与父亲、老师。现在看来,情况属实。
卫希夷将自己身边的座位留给了庚,看到各人眼中,又是一番思量。这些小心思,卫希夷并没有理会,只说:“荆地已乱,咱们先前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可弄明白啦。”
屠维问道:“怎么?”
“庚这半年可没闲着。”卫希夷便将庚所作所为,一一说了,既不夸大,也不代人谦虚。
殿内一片惊叹之声,再看向庚,觉得这个有些阴沉的姑娘看起来也没那么不舒服了。庚又笑了一下,她笑的时候并不多,今天却是真心高兴。刚踏入殿内的时候,诸人的目光她都看在眼里。她本是揣摩人心的高手,一眼扫却,便知道各人心意。屠维与姜先数人的暂且不提,越地臣僚们的心,她可看的真真的,怀疑的、惊惧的、较劲的、挑剔的、隐隐带着点敌意的,还有一些轻视的。
如今都在她的“功劳”之下,化作了平静。这样很好,人常有私心,无法避免。然而私心之下,听闻于国有益之事,便将这些私心放到一旁,便是合格的大臣了。有这样的同僚,庚的心情也舒畅了起来,笑容虽然不见了,也没再阴沉警惕地望着任何人。
只是低声说:“自己人的地方,可比天邑顺心多啦。”她知道,卫希夷听得到。卫希夷果然听到了,偷笑两声,悄悄戳了戳庚的手肘。
打圆场的是姜先:“庚来了,希夷也可以放心啦,可以商议下面的事情了。”
虽然,承认,姜先还是有可取之处的,庚还是忍不住讥讽了一句:“唐公倒像是此间主人翁了。”
对天发誓,她只是习惯性地反驳。然而姜先数月以来,与越地诸臣接触颇多,既去了包袱,谈吐又好、相貌又好、又肯折节相交、俯身做事,诸臣对他评价颇佳。乍听庚这么刺他,都是一怔。唯姜先不疾不徐地说:“我只消做得自己的主,无论在何处,便是做客,也能说得话呀。”
庚惊讶地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哦。”
姜先自信的笑容有点挂不大住了,毕竟道行尚浅,对应庚这样的“实在人”有点招架不住。卫希夷却知道,庚的“哦”,就是“知道了”、“明白了”、“你说得也没错”的意思。笑道:“都说开了,就说正事儿吧。荆国再乱下去,还会有更多的百姓前来,可要做好准备了。”
姜先却问庚:“阿庚可有什么建议?”
这一幕落到越臣眼中,不免称奇,一则敬姜先之大度,二则奇庚之地位。待听到庚说出一番话来,却又都觉得“原来有本事的人,都有怪癖”了。庚却出了一串的主意,譬如使已投奔的荆人回乡,许他们带亲近族人前来投奔觅食,又譬如,再往荆国搅一把浑水。又有,申王那里,不用白用。再者,还有风昊的故国,不也在东面么?可以借用……
她一口气数了许多可以利用的资源,数到风昊的时候,心里还存了点小九九——据说,女莹还欠了风昊一个人情的。蛮地新近才缓过气来,也不至于与卫希夷相争。卫希夷若能趁机扩大地盘,那是再好不过的了。可惜,要跟姜先分……姜先分去也还罢了,可他拿到的土地,还要分给申王,这就比较让人讨厌了!怎么可以加强申王的力量呢?可要想个办法,脱离申王的掌握。
想到这里,庚又提出了“则申王算是越国之主吗?”的疑问。
卫希夷一点也不含糊地道:“怎么算?”她在中山时,伯任算是认了申王为共主的,她作为伯任的封臣,算是申王的陪臣。早在南下的时候,她已经在申王面前解除了这一关系,则只剩下与南君一方的关系了,巧了,许后与车正早在数年之前,便否认了这一关系。
其实,共主于当今之天下,端看大家认是不认,看此人强是不强。申王够强,手却难以伸到越地来,如今大水,他自己家门口的事儿还没处置完呢。
这一点,无论蛮、荆、獠,都没有异意,他们都没有承认申王的传统。
“那南君呢?”庚又问。
屠维知道其中厉害,道:“取越地,你虽有功劳,城池却是公主分与你的。”
卫希夷道:“我与阿莹有约定。”
屠维追问道:“贡赋呢?”
卫希夷道:“滔滔洪水,怎么可以只顾自己一地之安危呢?我想派一个人,去告诉阿莹,我们找到的办法。又或许,她想派谁来学,我都接受。”
庚敏感地问道:“派谁来学?”
“嗯,”卫希夷笑了起来,“大概是戈罗吧。”
庚哑然。
接着,便是讨论起后续的疏通河道的工作了,姜先属地往下是越,越地往下,又要经过数国,方能达到东方,传说中的大海。哪怕直通到海,也要疏通到可作泄洪之用的大泽,方能解此水患。
卫希夷道:“我想亲自东进。爹与老族长请坐镇与此,庚,你,唉,我想让你北上的。”
庚毫不迟疑地道:“好。”
卫希夷注目庚良久,庚无奈地道:“往日天天吃不饱还挨打的时候,都没见死,跑这点路,且不会死。”
众臣惊悚了,什么“天天吃不饱还挨打的时候”?国君不是这么苛刻的人呐!
卫希夷却无心解释,想了想道:“我觉得吧,还是早些把你送到北面去静养才好。”
庚心道,那正好,你在南面也有领地了,也在治水患了,我看你能治好。我就在北方再搞点事情,给你创造机会,等你此间事毕,正好去掀一掀申王,比起糟老头子,天邑更适合有一个美丽的女主人。
庚痛快地答应了。
接着,便是分配其他杂务。庚留心看了,姜先只有在与他有关的事务上才说话,往往一语中的,却又不再多言越地之事,端的是有分寸,庚微微放心。姜先等人也在观察她,尤其是老族长,一双老眼,灵活得不行。
待诸事议毕,卫希夷关切地给庚安排了住处——就在自己寝殿的东面小殿里——使她去安置,老族长便迫不及待地将卫希夷、屠维,都“请”到了自己的殿内。
老人家畏寒,殿内还是依着獠人的生活习惯,在地上挖了个大火塘,堆上柴,烧上水。老族人哆哆嗦嗦,往柴堆上面的木架子上架宰剥好的羊。屠维忙接手的活计,也不让侍从们插手,反将他们都斥了出去,且听老族长说话。
老族长开口便是说屠维:“六啊,今天那个姑娘,我看不错,你将她收养了吧。”
屠维手一抖,手上的盐罐子落下好大一撮盐下来:“什、什么?”
“收养个闺女,有什么好怕的?你那点儿胆子!”
老人家遵循着最古朴的法则,有好的,都往自己家里搂。屠维打小父母双亡,看他不错,于族中公义抚养之外,老族长便格外费点心,将他养得好些。卫希夷也很好,那就一定要帮忙、要凑在一起。庚也很好嘛,但是,看起来不太好说话的样子,那就变成自家人!
收养,是一个很不错的办法。各部族间常有的事情,有的时候,取自他部的妻子带来了孩子,收养了,承认了,就是自家的了。路上捡到的人,收养了,承认了,也是自家的人了。对庚,也是如此。
卫希夷踌躇了一下,将庚的来历简略说了:“我还是想让她有自己的姓名,自己给自己取的名字,有自己的城池。扬眉吐气。我养她,不是为了给我干活的。”
屠维慢慢抹着盐,道:“你问过她的意思吗?问一问吧。有能耐的人,你是不能擅自为人作主的,会出事儿的。”
卫希夷皱眉道:“好吧,其实……也不算没问过,她答得也不是那么清楚。不过,现在情势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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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么不同了呢?”庚被叫来之后,认真地听了三人的话,反问卫希夷。
卫希夷道:“以前说的,都是我的誓言,现在说的,是我现在就能兑现的话。”
“可是,我从来不觉得你的任何一句话是虚的,它们终将会实现,我都是当成事实来听的。当时怎么样,现在还是怎么样,既然以前没有父母部族庇佑,现在就不必再去怀念它们了,我就跟着您。”
老族长高兴了起来:“我就说嘛!”
庚却有一个条件:“要收我,就君上收了我吧。您有一个姐姐,不要让任何人占了她的位置。”转一把手,这种事,谁要干啊?
卫希夷一怔:“那……好。”
☆、第109章 要离开
是否被某一个部族收养,庚早已经不在乎了,既然在最需要的时候没有得到这样的帮助,后来,也就无所谓了。但是,如果被屠维收养,那情况就又不一样了,她挺愿意跟卫希夷再多扯上一点关系的。建议是老族长提出来的,庚便又多花了一个心眼儿。
与部族扯上了关系,会更牢固一些,然而这些都是庚所不需要的。她只认准了一个人,只要跟一个人扯上关系就行了,可不愿意再与旁的人扯上更紧密的关系。
老族长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更没料到卫希夷还一口答应了,被打了个猝不及防:“啊?不是……这是……”
庚暗笑了两声,她懂老族长的想法,也知道老族长为什么会迷惘。不过,既然都是收养,那就不怪她偷换个概念了。万一,獠人在某些事情上与卫希夷的方向不一致,她也免去了多费唇舌的功夫。当然,她由衷地希望,不要有那么一天。
如果姜先在这个地方,一定可以告诉老族长,庚这个表现才是正常的,现在还好些,以前庚的眼里,除了卫希夷,别人都不是人。
老族长微觉怪异,不过卫希夷既是他的族人,又是越国之君,她出面收了庚入族,也没有什么不妥之处,老族长便郑重地道:“好罢,明天一早,我便行祭。招呼大伙儿作个见证。新年添人口,是个好兆头。”
卫希夷问道:“那要我准备什么吗?”收养的事儿,她也知道,但是不同的部族有不同的规矩。庚没有别的亲人了,准备这样的事情,卫希夷便格外的上心。
老族长摇摇头:“喊得人多一些,人越多越热闹。咳咳,等会儿将仪式说给你们听,你们看哪里需要改动的,改完了,也记下来撒。”
獠人部族也不很大,仪式也没有那么复杂讲究。老族长近来在做一件事情,便是见识到外面的世界,尤其是见识到卫希夷与女莹将树碑立法之后,老族长也动了将本族的仪式一类记录下来的念头。獠人本无文字,全靠口耳相传,老族长直觉的认为,记录下来,更好。
卫希夷心头一动,与庚交换了一个眼色——瞌睡送来了枕头。两人都有些担心陈规旧俗来着,祭祀是必不可少的,二人都承认,然而,祭祀什么、如何祭祀、祭祀占卜的份量、祭司的话管不管用……等等等等,都有待商榷,一个弄不好,就会出现昔年的大祭司之乱。
老族长提出此事来,无论本心为何,又或者有什么打算,都是一个机会。
卫希夷痛快地答应了:“您给我讲讲,咱们参详,我写下来。”
老族长反而不好意思了,干咳了两声:“新年不是还要往下游去看河么?”
“走路也不耽误想呀,我又不是不回来了,咱们还得再商量事儿呢。”
老族长也舒了一口气,别的不晓得,唯有一条是知道的,一件事,凡有高位者参与了,重视的人便多。若是高位者亲自去做了,则越容易成功,也越容易为人所知。得到了许诺,知道卫希夷说话从不落空的老族长将此事放下了,问道:“唐国那个小伙子那里,也要告诉一声吧?”
这问的,是将庚收养作族人的事情了。
卫希夷笑道:“对呀,庚本来就像我的家人一样,如今真的成为自己家人了。当然要告诉他啦。”
屠维看了半天,发觉双方都各有想法,自觉应该揉和双方的意见,气氛好一些,也好商量些事情,便说:“唐公与庚也是旧识?不如一起用个晚膳?对了,这件事,能告诉你娘,还要送个信过去的。”
卫希夷笑道:“忘不了的,连同老师那里,还想请他过来呢。我这便命人请阿先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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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宽容大度,天还没黑,就得知庚成了自家人,姜先一口气没提上来,险些将自己憋死。哪怕卫希夷拿一半的国土分封于庚,姜先也要说:“值!”可这要收养入族,又从何说起呀?獠人的收养是真的当亲人,可与投奔某国,被称为某国人,不是一回事儿。
姜先有点怔地看着眼前来请他的小姑娘。
才想晚上找卫希夷一块儿吃饭,便听说老族长请了几人到他那里说话。
老族长待姜先还是很客气的,盖因数月以来,姜先确乎放下了贵公子的架子,踏实肯干。老人家比较欣赏这样的年轻人,老族人对他也从“喜欢就要,不喜欢就掰”变成了“那小伙子不错”,待姜先也亲厚了起来。
思忖再三,姜先还是没有厚着脸皮去蹭听。别人既然没请他,便是有私房话要说,硬凑上去,未免不识趣了。只是……他们在说些什么呢?姜先又担心了起来。
正在团团转的时候,卫希夷派人找他来了!
来的是一个獠人姑娘,小姑娘十一、二的模样,据说跟屠维沾亲带故的,卫希夷就将她带到身边。据说,小姑娘出生的那天下了露水,名字便叫白露,可惜长得不太白,五官倒是端正俊俏。
一见他,便笑得露出一口白牙:“唐公,国君有请。”
小姑娘性格开朗,姜先对卫希夷身边的人总是高看一眼,庚多思、女莹身上麻烦多、长辛想的倒是少可话也少,白露恰让他的“爱屋及乌”有了发挥之处。平素对白露便亲切些,问她:“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呀?我刚去寻她一道用膳,却说去了老族长那里的。”
白露笑道:“嗯,是件喜事儿,老爷爷请了阿姐(卫希夷)和阿伯(屠维),要收养白天那个阿庚姐姐入族呢。”一说起族里的事儿,她的称呼就又转了回来。
姜先差点一头给她栽下去!
白露犹不自知,笑问道:“这是件大好事儿,对吧?听说阿庚姐姐特别有本事,真好!”
“是啊,是啊……”姜先口上答应着,除了说“好”,也没有别的好说的了。请他过去,也不是听他的反对意见的,对吧?何况,他也不想反对。庚这个人,从来不讨喜,不过对卫希夷是真的尽心尽力,这就足够了。
【要送什么礼物道贺呢?】将到老族长的寝殿,姜先已经开始考虑贺礼的事情了。他想通了,卫希夷做的事儿,他能猜着的少,猜不着的多,不论猜着猜不着,都不是什么坏事儿。既然不是坏事,那就接受了吧。
振振衣袖,姜先大步踏进了殿里。
殿中点着数十盏灯,灯火辉煌,姜先跨过门槛便先笑了起来:“听说有好事了。”
庚心里也高兴,看了他一眼,没开口嘲他——总觉得他这个样子,已经从鸡崽变成了孔雀,还是开屏的那种,得意得紧。【喜欢人这么久,人家家事请了他来,换作是我,也要高兴的。】
庚左看右看,也不知道姜先的这种变化是好是坏。以前他像只蜗牛,一触,便缩回了一点也不牢靠的壳子里,还觉得很安全。后来壳慢慢变硬了,成了只乌龟,还是会往里面缩,却会冷不丁一口咬下去,咔,木头都能给咬折了。终于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不会缩,因为完全不需要缩了。
算是……好吧?
那一厢,在自己的席位上坐好的姜先,也问出了以前绝对不会问的问题:“怎么想起来的?还以为是要封一地与她呢,越地她身体不适合,白牛城是为她所建,倒是合适。”
看吧看吧,在以前,他就是心里想着,也不会说出来,一定是因为被承认了“身体”的缘故,才这么多嘴。庚腹诽着。
卫希夷道:“本来也不差这个仪式,在中山的时候,就是庚与我娘也处得挺好。我就是不想别人提起她的时候,必要说她依附于谁,好像她必得靠着人似的,拥有自己的家国部族,多么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