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童再回来时,却带了另一个人。
紫衣公子温谦有礼,温柔诚挚邀请,让人无法拒绝。
慕阳定了定神,这本来就是她期望的,没什么好不安的。
萧腾带她去的自然都是名仕会集的集会,萧家这一代虽然声名不显,但一个萧腾足矣。
昨日她的所作所为已然在帝都仕子全传开,不少人半是嫉恨她的文采,半是嫉恨她的家世,眼前这些显然要大度的多,或许说不在乎的多,这些人不是自幼文采出众就是家世地位过人,本来以她的身份未必能进的进这名仕圈,但自萧腾介绍说林阳是他的师弟那便大不一样,当下许多人都对她表示出了亲近之意——谁都知道萧腾是状元之才。
慕阳一一认过,倒见了不少熟面孔,随着斑驳褪色的记忆一点点浮现出来。
时值初春,有人提议出外踏青,得到一致响应。
慕阳无可无不可的答应。
初春时节,万物复苏,踏青之地选在城外明水湖边,湖岸上浅草碧绿,百花初绽,骨朵伴着花影婆娑投射于水面,夹岸垂柳随风轻摆,一两柳叶落于水面,如一叶扁舟。
好一个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的春景。
当即有人吟诗作对起来,慕阳对此毫无兴趣,因着她在诗会上的出众表现,众人也只当她是没兴致,吟着吟着有人击节高歌起来,更有人贪图明水湖澄澈,干脆褪掉靴子,将脚放进湖中,大图凉爽起来。见此,众人纷纷效仿,很快一众名仕就都泡进水里了。
明水湖在城郊极偏僻之处,本就无人,倒也没人觉得如何。
有人叫慕阳一同下水,慕阳笑笑摆手道:“在下幼时曾落水差点溺死,因此一直畏水。”
她如此说,其他人便也不勉强。
慕阳一人坐在岸边,倒也清静,刚将视线放远,便感觉有人坐到了她的身侧。
一转头,是萧腾。
他有些歉疚道:“我不知道你畏水。”
慕阳淡笑:“这与你无关,倒是小弟该不好意思,萧师兄不妨同他们一起……”
“不了,我陪你罢。”萧腾的声线温和,显得很是体贴。
如果那时候他用这样的声音这样的态度同她说话……慕阳狠狠咬了下唇,让自己不要再想下去。
“不知师弟春闱准备的如何?”
慕阳微眯眼眸,看着远处的青山碧水,曜日苍穹,轻道:“尚可。”
“那便好,希望以后能同林师弟一起入朝为官。”温和的声音中不知不觉添了些坚毅,音色也越发低沉,“虽人单力薄,但我也想为这个王朝尽些微薄之力。”轻笑了一声,“是不是有些可笑,但这真的是我的愿景。”
慕阳没有答话,只是遥遥望着,面色微微露出了几分残忍的神情。
不可能的……萧腾,无论我阻止你参加这次科举是否成功,你都永远没有机会迈入朝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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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闱在二月初准时举行,一共三场,每场三日。
三场所试项目分别是四书文、五言八韵诗、五经文以及策问。
慕阳虽然没有考过,但是也曾在父皇的书房里见过会试时呈上来的题目与卷子……而这一年的题目她记得格外清楚,因为……这一年萧腾拿了会试第一的会元,而后在殿试被钦点为状元。
萧腾的那一张近乎完美的答卷最后落入了她的手里,清隽瘦劲的字体历历在目,甚至卷子上每一个字她都能倒背如流。
如今却是拿来……想来也当真可笑。
书童负着背囊同慕阳一起准备进考场,在门口已排了长队,检查带着的干粮笔墨中是否有夹带作弊之物。
检查的速度很快,检查完慕阳却只站在门口。
“喂,你怎么不进去啊?”
慕阳微微一笑,拱手道:“这位礼部官爷,在下是想等我的一个朋友。”
“这有什么可等的,到里间都是一人一屋……”
但见慕阳执着,对方也不好说什么。
排队的人越来越少,也快到了封场时间,不等对方再来找她,慕阳就带着书童一转身进了考场。
约莫半个时辰后,一个紫衣男子带着书童狼狈跑来,却已然迟了。
第一场缺考,之后两场考的再好也没有意义。
三场考试后,慕阳终于从那个瘟臭而闷热的考场中走出,所有的举子都像是瘦了一圈,有的双目熠熠,有的神色萎靡。
十年寒窗苦,一朝定乾坤。
慕阳让季昀承的人给这次的同考礼部侍郎送去两个要求,一则所有考卷只需认真公正批阅便可,二则但凡有三科答卷不全的考生不予批阅。
都是无足轻重的要求,一点也不为难。
在所有人都焦急等待放榜时,唯独慕阳丝毫没有急切的情绪。
她那练得一手字没有白费,卷子答得相当整洁漂亮,至于答卷内容……
只是,自会试后,慕阳再没见过萧腾。
不知什么时候,萧解元少答一科的消息传遍了帝都仕子圈,谁都知道会试三年一次,这一次不过,除非恩科便又要再等三年,表面上宽慰的不少,可是暗地里不知多少人在窃笑。
对于其他人也罢,但对象是风头正劲的状元人选萧解元就颇值得玩味了。
玄王朝的翰林院向来是个讲资历的地方,这样同年文采不如萧腾的反而会因早萧腾三年入翰林院而反是他的前辈。
更何况,一直一帆风顺的萧解元受此打击,三年后也未必有现在这般的心境。
街头巷尾尽是各式的冷嘲热讽。
慕阳带着书童经过萧府,府门紧闭,连个家仆也未在外,一派门可罗雀景象。
抿了抿唇,慕阳终是上前扣了扣门。
23 二二章
等了好一会,才有门房轻拉开门,见慕阳神色恭谨又是衣冠楚楚并不像是来嘲讽炫耀的,这才放行让慕阳入内。
刚迈进萧府,慕阳就发现萧腾或许并没有她想象的沮丧,因为尚未入内苑便听见古琴声幽幽传来。
一个遭受打击绝望痛苦的人绝不会有闲心弹琴的。
正想着,慕阳穿过回廊,抬眸望去,忽然整个人怔住。
眼前的景象像是穿越了记忆海,某些回忆不受控制的涌了上来,一瞬间慕阳如遭雷击。
她第一次见到萧腾,也是这般的模样。
密林,琴弦,紫衣少年。
纤指拨弹宛如天乐,清冽高洁的气质扑面而来,随着她的脚步声缓缓转头。
只听“铮”一声尖锐的弦响,那乐声戛然而止。
“怎么这么不小心!手指破了没!哎呦……你要是不开心就大哭一场不好么,还来弹什么琴?今年没考好,三年后不是还能再考么?”
女子轻灵的嗓音打破了慕阳记忆的桎梏,像是猝然破梦。
慕阳骤然回过神,方才恍惚的神色已再找不到一分,取而代之是无比的冷静。
“萧兄,小弟打搅了。”
萧腾看着自己被琴弦割破的手指,怔了一刻,方抬起头微笑。
“林师弟何出此言?”转头又对林叶笙轻声道,“这点小伤不碍事,你说的我都知道,不用担心。”
仍是温文尔雅,不失礼节,与外界传闻的痛不欲生相去甚远。
“我在外界听到一些传闻,心中担忧,便禁不住来看萧师兄,望萧师兄见谅。”慕阳目光真诚不掺杂一丝的讥诮与嘲弄。
萧腾苦笑一声:“我知道,我的确是少考了一场。”
萧腾的话未说完,就听林叶笙恨恨道:“都是那半路不知哪里来的一群乞儿非要说是阿腾撞了他,缠着阿腾不放,若不是如此阿腾又怎么会……若被我看到……”
“叶笙!”萧腾截断了她的话,抿了抿唇道,“许是我命中有此劫难。林兄能来看我,我已很感动。”
萧腾从始至终没有怪罪任何人一句,也没有向她抱怨任何世态炎凉人情冷暖。
在她最初的记忆里萧腾也一直是这个模样,温谦如玉翩翩君子。
慕阳对萧腾的情绪很复杂,有愤懑有怨念也有眷恋不舍,但她并不恨萧腾,哪怕是他亲手将剑推进她的身体里,结束了她的性命,也并不恨,只是觉得悲哀,他们本不该走到那一步的。
所以,慕阳阻止了萧腾参加这次科举。
她并没有觉得自己做错了,一则她需要靠这个机会入仕,如果和萧腾答出一份一模一样的卷子必定会被人怀疑,二则倘若萧腾没有中第,那么便不会去赴那场琼林宴,也自然而然不会遇上她,这对彼此而已都是件好事。
当即慕阳抱拳道:“萧师兄,不论中第与否,萧兄才学众人皆知,不必过多介怀,在意他人非议,只待三年后定能金榜题名以震小人。”
三年后……慕阳微垂眸忖道,三年后她只怕已经要同季昀承交差了。
萧腾虽然并不显得沮丧,但到底情绪不高,慕阳又寒暄了一二,便带着书童出门。
没过几日,会试结果便已张榜公布,共中第贡生一百一十三名。
会试头名会元,南地举子林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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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一出,登时前来拜访送帖的人络绎不绝,自称同乡同窗的学友也各个做熟络模样。
作为会试头名只要林阳在殿试表现不太差,入翰林院几乎是案板订钉的事情,虽说翰林出身也不见得就能入阁拜相,但是终归几率要大得多。
慕阳见过一波波拜访之人,态度谦逊有礼,不见急躁。
她倒不担心被发现,林阳身形原本与她相仿,她又在面容上动了些手脚,更何况林阳此人嗜好闭门读书,除却父母兄弟与人交往甚少。
接连几日,慕阳也忍不住有些倦累,好在没几天便是殿试,识趣的已不再叨扰。
慕阳略翻了翻桌面上堆积成山的拜帖,虽然多,但当中真正值得结交的其实没几个。
忽然有些感慨,半月前还是籍籍无名,如今一朝中第,街头巷尾都能闻见林阳这个名字,再加上她之前刻意出名造势,一时间风头倒是盖过了萧腾,成为最炙手可热的仕子。
清晨,天色蒙亮。
拉开屏风,慕阳试了试木桶里的水温,便褪去衣衫松开发带沉了进去,在春寒料峭的时节里泡个温水澡实在再惬意不过。
许是常年练剑的缘故,这具身体不如一般女子那样单薄,加上垫肩扮起男装来也并无柔媚之色,此外她还刻意对五官轮廓加以修饰,用喉结丸加粗音色,当然更重要的还是因为先入为主,众人只当她年纪轻所以显得唇红齿白一派清秀雅致模样,未曾想过会是假凤真凰。
刚闭目沉吟了一会,有人“咚咚”敲门。
“林兄,林兄,今日便是殿试,可切莫迟了。”
慕阳飞快从木桶中抽身,束胸亵衣穿好,随意披上外袍,便开门对门外人笑道:“齐兄等我一起……书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