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下来了?少爷在书房等你。”伊恩始终改不过来称呼,便索性不挣扎了,一直少爷少爷地叫。奥斯维德本就不在意这个,也就随他去了。
“好,我这就过去。我的天,一下雨这些虫子全聚走廊上了。”凯文皱着眉挥赶了几下。
一群芝麻粒大小的黑虫被他挥得四散开来,兜了几圈后,又孜孜不倦地靠近过来,讨厌极了。
这种飞虫往常没这么多,今年不知怎么突然泛滥起来,几乎要成灾。
米奥每天传回来的信里总要夸张地抱怨几句,诸如“军帐里飞虫多得简直能把我抬起来”,“昨晚睡觉随随便便就压死了一地虫子”之类。克拉长河那带的赤铁军更惨,那里湿度最重,虫蚁只多不少。
这种小黑虫虽然飞起来无声无息,不如硬嘴蚊之类吵闹不休,但也是个会咬人的主,被咬一口会起一小片疹子,又热又痒,十分难受。
“是的,这可比硬嘴蚊难缠多了,前两天铺的驱虫药对它们作用不大。”伊恩应答了一句,又指挥着其他内侍官在长廊墙角洒药粉,试图让这些见鬼的虫子少一些。
几乎所有人身上都有被叮咬过的痕迹,就连奥斯维德也不例外,毕竟虫子可不会管你是不是皇帝。
凯文相对好一点儿,他也被叮咬过,但是有奇特的自愈力傍身,那些疹子总是刚出现就开始消失,眨眼便没了痕迹,自然也不会痒得欲仙欲死。
他绕过铺洒药粉的内侍官,抬脚朝书房走。安杰尔略微停了一下,对着漫天的飞虫点了点眉心和嘴唇,那是信奉后神的人惯常用的祈祷动作。
“祈祷虫子不咬人,不如一巴掌拍死来得快。”凯文顺口道。
他这话音刚落,就听书房那边传来几声侍官的尖叫,惊得他眉心一跳:“出什么事了?!”
第19章
凯文大步赶到书房,里面已经乱成一团。
一个微胖的内侍官整个儿扑在地上,似乎是摔了跟头,但不知怎么回事,一直保持着那个姿势没起来。他旁边还围了几个侍官和守卫,个个面色惊慌,手足无措地僵在那里。
辛妮亚埋在奥斯维德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左手揉着眼睛,右手以一种奇怪的角度僵硬着。奥斯维德脸色非常难看,他仔细查看了一番辛妮亚的右手,抬头冲守卫喝道:“傻了吗?去医官院叫人啊!”
两个守卫忙不迭应声,甚至都没顾得上冲凯文行礼,就急吼吼冲了出去。
“怎么回事?”凯文走了进去,感觉气氛不太对劲。如果只是摔倒了,怎么也不至于那么大反应。
奥斯维德没有先回答他的话,而是语气不耐地冲其他几个侍官道:“你们也不会动吗?别让他一直在地上趴着,先抬起来。”
那三个手足无措的侍官连连点头,相互商量着将扑在地上的胖侍官抬了起来。
凯文看了一眼,脸色就变了:“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那个胖侍官被抬起来的时候,依旧保持着扑在地上的姿势,一丁点儿都没有变化,就跟被冻住了一样。那种情形非常诡异,就好像他们抬起来的根本不是一个活人,而是一个石雕。
可石雕却会说话,只是声音抖得厉害:“陛下,我、我怎么动不了?我感觉不到我的手和脚……”
“医官来了再说。”奥斯维德答了一句,而后冲自己的书桌挑了挑下巴,对几个内侍官说道:“放桌上,或者放椅子上,看怎么能固定吧。”
吩咐完,他才转过头来冲凯文解释道:“辛妮亚跑进来的时候摔了一跤,他挡了一下,结果自己摔得更狠。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你已经看到了,他摔完就爬不起来了,辛妮亚磕到地面的手也一样。”
凯文凑近看了眼辛妮亚的右手。
刚才远看没注意,近看他才发现,辛妮亚右手的皮肤颜色变得非常奇怪,从手肘处开始分节,上臂还是正常的藕白,前臂直到手指尖的皮肤则泛着死气沉沉的灰黄,没有半点儿血色。
“疼么?”凯文抬手轻轻捏了一下辛妮亚的前臂,那触感像质地松脆的砂石,似乎再用力一点儿就会彻底碎掉。
辛妮亚红着眼睛摇了摇头,抽噎道:“但是我害怕。”
那边三个内侍官终于把胖侍官靠稳在椅子上,其中一个小心翼翼地瞥了眼奥斯维德,嗫嚅道:“陛、陛下,您……您刚才也被辛妮亚殿下撞了一下耳朵,真的没事吗?”
奥斯维德臭着脸道:“听声音有点儿模糊。”
“你也被撞了?”凯文眉头一皱,他对奥斯维德本就没什么顾忌,一听这话直接伸手摸上了奥斯维德的耳根,按按压压找变硬的地方,就这样顺着耳廓一路摸到耳垂,从头到尾没敢用力,就跟捏辛妮亚的手臂一样轻轻碰着。
好一会儿后,凯文撤开一步收了手道:“没变硬,不过有点儿热,大概撞得轻一点。你说已经开始影响听觉了?”
他说完这话目光一转,才发现奥斯维德表情略有些古怪,看都不看他一眼就硬邦邦地开嘲讽:“出门没带脑子?谁告诉你是这个耳朵?!”
“……”凯文没好气地回道:“我摸了一分多钟你才发现我摸错?”
奥斯维德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表情傲慢,模样欠打,端了一副好架子。可惜老虎皮刚撑起来还没发威,就因为一只发红的耳朵,又漏气瘪了回去。
凯文看他那样觉得有点儿好笑,但碍于场面不合适,只得把表情绷得更加严肃,抬脚绕到了奥斯维德另一边。
这次不用上手去摸了,因为奥斯维德这只耳朵的变化非常明显,跟辛妮亚的手臂一样,毫无血色,泛着灰黄。
凯文忧心道:“这要睡觉不小心压到,会不会直接碎了?”
奥斯维德脸瞬间就绿了,他翻了个白眼,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不劳操心,闭上你的乌鸦嘴!”
两人正说着话,去请医官的那两名守卫回来了,被架在他们中间的那个医官看起来老得都快成精了,又瘦又小,像个长了两条细腿的干瘪豆子。他几乎是被守卫全程抬回来的,脚都没沾到地,直到进了书房才被放下。
老医官一唱三叹地喘了一口气,冲奥斯维德行了个礼,拉长调子道:“陛——”
“别陛了,直接看病。”奥斯维德听到他说话就头疼,干脆地把辛妮亚的右手塞到老医官眼皮子底下。
他简单说了辛妮亚和那个胖侍官的情况,然后皱着眉盯着老医官,等他开口说话。
老医官眼神似乎不太好,鼻尖几乎都快贴到辛妮亚手背上了。他看了一会儿,“唔”地沉吟片刻,又颤颤巍巍地挪到椅子旁,把胖侍官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
“看出结果了么?”奥斯维德忍不住道。
老医官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这是什么病,但我在一本书里看见过。”
奥斯维德:“什么书?”
老医官挠了挠脸,仰头想了很久,道:“书名忘了。”
奥斯维德:“……”
这医官但凡年轻一点儿,奥斯维德都能下令把他叉出去!
“但我记得那段内容。”医官喘了老大一口气,又补充道,“那是贝瑟曼时代的事情了,按照辈分算,那是陛下您曾祖父的曾祖父一辈,书里说那年夏天王城闹了一场鼠灾,皇宫里突然开始流行一种怪病,好好的人突然就不能动了,包括贝瑟曼皇帝本人也有一只胳膊被感染。那病的描述看起来跟辛妮亚殿下以及这位侍官的情况很像。”
“鼠灾?”凯文转头看了眼窗外,走廊上芝麻大小的黑虫四散飞舞,泛滥成灾,跟医官口中的当年还真有点儿相似。
奥斯维德也瞥了一眼飞虫,皱眉问道:“后来呢?有什么解决办法?”
“宫廷医官束手无策,于是贝瑟曼皇帝只能另寻他法。那时候灵族还没迁居海上,跟咱们国常有往来,皇帝请了当时灵族的大长老来看。”老医官仔细回忆了一番,接着道:“我记得,大长老说这与其说是病,不如说是某种类似传染病的巫术。后来皇帝遵照大长老的提议,去了趟法厄神墓。”
凯文掏了掏耳朵:“谁的墓?”
奥斯维德同样诧异:“法厄神墓?光明神法厄的地底神墓?”
老医官点了点头。
奥斯维德和凯文两个同时露出了“你他妈在逗我?”的表情。
辛妮亚被奥斯维德洗脑长达一年之久,光明神法厄这个名字对她来说简直如雷贯耳。哭成小狗的姑娘突然就止住了眼泪,抽抽噎噎道:“去神墓能见到他吗?我想去……”
老医官慈祥道:“去神墓能见到他的骨头。”
辛妮亚:“……”
据说“十分喜欢法厄”的奥斯维德听不下去,瞪了老医官一眼,扯回正题:“灵族大长老为什么让他们去法厄神墓?”
老医官摆了摆手,道:“陛下您信旧神还是后神?”
奥斯维德答道:“哪个都不信,我信我自己。不过这两者相比而言,我更偏向于旧神。”
辛妮亚转头看他:“因为有法厄吗?”
奥斯维德翻了个白眼,直接用手掌盖住她的脸,免得她再捣乱。
“陛下应该知道的,光明神不止主管光明,还司战争和健康。大长老说那种巫术追根溯源跟神属一脉,不是他们能解的。陛下您听说过法厄神墓的传说吗?流传最广的那个,说法厄神墓主殿神坛里有一只银雀圣杯,杯子里装着满满的圣水。”
奥斯维德:“……隔了这么多年还有用?”
亏得他是皇帝,否则这话在旧神的忠实信徒面前说出来,铁定是要被打的。
老医官憋了半天,最后挤出一句话:“至少当初的贝瑟曼皇帝成功了,否则也不会有后来的继承人。”
这话才是最关键的。
奥斯维德沉吟了片刻,冲老医官道:“行了,我知道了。那本书你还有办法找到么?”
老医官颤颤巍巍又行了个礼,说:“我回去试试。”
谴走了老医官和那帮内侍,书房里便只剩下凯文和他两个人。看他的表情,凯文就知道,他并没有真的把全部希望寄托在法厄神墓上。因为那不是一般人能去的地方。
世间流传着很多关于法厄神墓的描述,版本不一,内容也不尽相同,但都有个共同点,就是凶险难当。
他们没看过老医官说的那本书,事实上,关于贝瑟曼时代的正式记载中并没有提到那场怪病,倒是语焉不详地提过贝瑟曼后期极其尊崇光明神法厄。如果是因为老医官所说的,那倒可以理解。
同样也可以想象,当年贝瑟曼为了进入神墓到达主殿,折损的兵将绝不会少。或许这也是语焉不详的原因之一。
奥斯维德摸了摸自己的耳朵,眯着眼道:“法厄神墓……这不是个好选择,要赔太多人进去,不值。你说呢——你在发什么呆?”
凯文正倚在窗边看着外面的飞虫出神,闻言目光一动,将视线投向奥斯维德,道:“想进墓地倒也——”
他话没说完,就被门外一个声音打断了:“陛下,王城巡骑军急报!”
第20章
圣安蒂斯作为王城来说,地形算得上奇特。
乌金悬宫建筑群所处的神之路嵌在大裂谷中,而整座圣安蒂斯城就以悬宫为起点,从裂谷西岸一路延伸下去,地势均匀走低,从地图形状来看,像个边缘里出外进的半圆。
整座王城的建筑风格大多跟乌金悬宫相契合,色调沉稳大气。站在地势最高的悬宫上俯瞰下去,无数乌墨打底金丝作嵌的房顶高矮错落,总能给人一种热血沸腾的恢弘感。
除了今天……
接到王城巡骑军急报的奥斯维德二话不说跨上了马背,带着一列黑铠黑马的小分队疾奔出悬宫。
外面大雨瓢泼,昼夜不停。积水顺着地势分流化股地淌着,在马蹄下水花四溅。
王城里大小医所一共六间,奥斯维德高头大马,铁蹄不停,全部巡看了一遍。急而脆的马蹄声在王城街道中穿流来回,几乎没有停歇过。大概是气氛太过紧绷的缘故,哪怕听惯了马蹄声的王城居民,也忍不住从窗户里探头看出来,张望几眼后又匆匆缩回去,门窗紧闭。
不闭不行,因为飞虫成灾,挡都挡不住。
“陛下您看到了,所有医所都挤得满满当当。”巡骑军指挥官彼得推开脸上的铜丝面罩,冲奥斯维德道,“之前还要更混乱一些,今天大雨,路本来就湿滑,很容易摔跤,一旦磕到碰到就彻底不能动了。街上到处都堵着人。我调动了全城巡骑军,才把人都分散移到就近的医所。但是……”
街道清整了,人也暂时安顿了,恐惧却已经无可阻挡地蔓延开来。
如果只是一两个人,消息还能暂时封住,以免引起更多慌乱。可全城到处都有人出现这种情况,就不可能封住了。圣安蒂斯王城虽大,但真真假假的流言在各处街头巷角同时爆发,由点及面传遍全城只用了一顿午饭的工夫。
彼得说道:“大多是老人和孩子,本来就容易磕磕碰碰,这下子一阵风似的全中彩了。我们怕手上没有轻重,帮忙的时候格外注意,一来一回耽误了不少时间。等安顿好大部分人,从医所出来的时候,街上已经成了现在这样子了。”
奥斯维德拽着缰绳扫视了一圈,肃然的面容掩在铜丝面罩后面,看不清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