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他第一次听说品先生还有个称呼——从目先生。似乎在门中颇有话语权,能干涉如意夫人的很多决定。再想细问,刀刀却是答不上来了。
他甚至描述不清二人的长相,只道:“如意夫人是个很好看的女人,但头发是假的,眉毛是假的,牙齿是假的,笑起来脸是僵的,感觉哪都是假的。从目先生是个很高很好看的男人,跟你差不多好看,但他老了,你还年轻。”
风小雅最后问他:“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刀刀沉默许久,才道:“我想要一把世界上最快的刀。七主有足镔,但差了一位锻造大师。”
“好。我现在要把你送往监狱,罪名是杀害更夫。只要你乖乖在牢中待足十年,届时我送你一把当世最快的刀。”
刀刀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他,问:“你若死了呢?”
风小雅笑了一下,指着一旁的孟不离和焦不弃道:“那么,他们把刀带去给你。”
刀刀就真的去坐牢了。
燕王对此举大为赞赏,感慨万千:“这年头,世家江湖全都滥用私刑草菅人命,难为你还记得国有律法。”
“那么陛下,何时更新大燕律法?略人之恶,父亲生前没能推行新政惩戒之,小雅愿继承家父遗志,祝君一臂之力。”风小雅说罢,俯身深深一拜。
那一年风小雅,拖着病重之身各种奔走。
那一年的燕王,因为谢长晏而牵引出了多年前的旧事,正式下决心要铲除如意门。
那一年的谢长晏,决定去大海的另一端看看如意门所在的程国;
那一年的秋姜,用内力催化后发起高烧,全身僵硬。大夫声称需去寒冷干燥之地静养,才能慢慢恢复行动力。于是被送上了云蒙山,醒来后忘记了所有的事情。
第二年,也就是华贞六年年初,燕王终于力排万难,颁布了新令,禁止民间略卖人口。一经发现,无论是否已卖,都处以磔刑,知情收买者与同罪,不知情者黥为城旦舂,举报者赏帛三匹。十岁之下孩童,不管其父母是否自愿,皆视为略。
新政颁发后,切肤组织人人弹冠相庆,抱在一起痛哭流涕。
如意门的青花组织受到重创,决定正式开始实施燕国的奏春计划:谢长晏假死遁世的堂姐谢繁漪,带着燕王的孪生弟弟谢知微,同钰菁公主秘密相会,想用谢长晏引出燕王,趁机谋朝篡位。
如意夫人依旧闭关不出。
如意门内一团混乱。
然后,品先生出现,稳住时局,并且,帮助颐殊公主谋夺程国的帝位。
风云际会的华贞六年,也就是图璧四年,风云际会的三王齐聚芦湾,成为后来史书上最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而最初构设这一切的两个人,一个失忆待在山上想要恢复行走。另一个,回去的路上死了,终究没能归程。
第十九章 行道
秋姜垂着眼睛沉默了许久,最终抬起头,凝视着风小雅道:“我要回如意门。”
风小雅道:“我陪你去。”
“不。”秋姜摇头,“你应该去做更重要的事。不然,怎么对得起胡九仙帮你设的这个局?”
风小雅一怔:“你知道?”
“胡九仙不愿去程国,故意借快活宴,配合你和颐非演了一场戏。这场戏的结局,是不是玖仙号沉没,胡九仙虽然获救但重病不起?他提前一步激女儿离开,甚至放任我做手脚,将胡倩娘送入云笛之手,也是因为你们早就约好了的。”
风小雅目光闪动,“还有吗?”
“他还帮你们引来周笑莲和马覆,如此一来,程国五个候选者,你们搞定了三个。剩下的杨烁和王隋玉,入程后再见机行事。你跟颐非商量好了,表面上,是你选王夫吸引外界视线,内地里,是他联手世家改朝换代。作为交换条件,你甚至要求他帮你监视我、考验我,或许,还想再次改造我。”
风小雅一笑,满是叹息:“你真是我生平见过的最聪明的女子。”
“正如我觉得,只要我当上如意夫人,就能彻底结束如意门一样,你们觉得,换颐非为程王,才是彻底消灭略人组织的方法。燕王,姜皇后,和未来的程王颐非,三王联手,唯方将会有一番新景象。”
“没错。这是我们真正的计划。”
秋姜闭了闭眼睛,神色却是难掩的萧索,半响后,惨然道:“世事如此无常……谁能想到……璧国,竟会搞成这样……”
昭尹为了一己之私,灭了薛家不算,还打压姬家,扶植姜家。姜老狐狸竟生出个姜沉鱼那样的怪胎,当了皇后,得了璧国的权杖。
而被姬婴看好的颐殊因为脱离如意门的控制,变得荒淫残暴,令程国陷入了更加不堪的境地,倒让当初姬婴不看好的颐非,有了东山再起的机会。
秋姜忍不住想:莫非老天见她没能赶上去年的三王会程,所以特地补偿她重新来过?
一念至此,心中突生希望:是啊!虽有无数悲愤、痛苦、遗憾,幸好还有重新再来的机会。
秋姜迅速做出了决定:“你们尽管按照你们的计划走。我先自行回如意门,随时配合你们。”
“如意门现在不知什么情况,你独自一人太危险,我们一起。”
“不行。带着你,就什么都做不了了。”
风小雅的眸光黯了下去,体内不断跳动的六股内力无比清晰地告诉他——她说得没错。他每次动用武功后,都需要大量时间休息,平日里也要时时刻刻保持平静,免遭反噬。这样的他,于秋姜而言,确实是个拖累。
“那带着我呢?”船舱中,忽然传出了颐非的声音。与此同时,舱帘挽起,佝偻消瘦的“丁三三”就那么笑嘻嘻地走了出来,他的腰间重新系上了那根被卖掉的薄幸剑。
秋姜冷冷一瞥,他便收了笑,弯腰开始咳嗽起来,认认真真地扮演好角色。
秋姜真不知是气还是笑,问道:“你不随云笛回去处理大事?”
“玖仙号沉没,云笛关心弟弟安危,第一时间赶到现场抢救,再载着幸免者们回芦湾,那般人多眼杂的,我跟着他,是生怕别人认不出我么?”
“那周笑莲和马覆怎么处理?”
“云家船救了许多幸免者,独独找不到周马二人,只能向女王请求支援。我那妹妹大概会派她的新宠袁宿处理此事。当袁宿坐着战舰出海四处寻找时,你说他会想到周马二人其实就在云家船的密舱里囚着么?”
好计!秋姜认同这一点,最明显的地方,确实是最容易疏忽的地方。而且,袁宿想必是个棘手的人物,将他从颐殊身侧调走,也更方便云笛行事……
“所以……”
“所以,还是三儿我,带你这个叛徒回如意门找夫人,听候夫人发落。”颐非冲她眨眼一笑,然后看向风小雅,“对不住了鹤公,你的心肝宝贝还得继续跟我混。放心,我肯定把她照顾得妥妥当当、平平安安,毫发无损地带回来给你。”
风小雅望着他,过得片刻,深深一拜:“多谢颐兄。”
秋姜眼底闪过一丝尴尬。他们两个这番话,说得好像她还是风小雅的十一夫人一样,明明是假的,而且已休了。只是……她跟风小雅之间,也确实说不清楚了。
金钱易讨,情债难还。
罢了。
***
云笛很快派了小船来接应,将风小雅、周笑莲、马覆和云闪闪带走。颐非则操桨划着小船带秋姜离开。
风小雅离去时,似有万语千言要说,但秋姜抢先一步道:“我会平安的。你要保重。”
风小雅便没再说什么,笑了一笑,挥手而去。
秋姜心中似落了一块千斤重石,松了口气。回头,却见划船的颐非眼神揶揄地笑道:“这算不算是望君烟水阔,挥手泪沾巾?”
“分明是——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她心中究竟是如何想的,不足与外人道也。
秋姜说着就要进舱,却听颐非望着广阔无际的大海,悠悠道:“你看这悠悠空尘,忽忽海沤,浅深聚散,万取一收。”
秋姜一怔,脚步下意识停止。
再扭头看向颐非时,他不再说话,专心地划起桨来。阳光曝晒,他的面目如被融化,看不出真实表情。但不知为何,秋姜却直觉地觉得,这一刻的颐非,是悲伤的。
一种万事与我无关,我与喜悦无关的悲伤。
他这样的人,会因为什么事而真正地高兴呢?得到皇位,成为一国之君后,就会开心吗?可如果不开心,又为什么要去争呢?
也许,是跟她一样,天降大任,摆脱不了。
是宿命,更是……原罪。
***
秋姜心中十分清楚,此趟旅程危险重重。但她没想到的是,第一重磨难,会来自于老天。
跟风小雅分别不久,海上的风就变大了。
颐非放下桨,爬上桅杆眺望一番后,开始收帆。
秋姜见他面色凝重,便也出来帮忙,问道:“要有风暴?”
颐非叹了口气道:“我出海前忘了拜龙王,你拜了没?”
秋姜想了想,问:“现在拜还来得及吗?”
两人对视一眼,彼此莞尔。
收好帆,藏好桨,封好门,清点了一番食物和水后,颐非在角落里坐下道:“好了,能做的都做了,听天由命吧。”
“为何不发焰火求救?”风小雅的船应该没走远。到云笛的大船上,总比这艘小船平安些。
颐非做了个掐指算命的动作:“因为我们要等另一艘船经过,算算时间快到了。”
“什么船?”
颐非看着她,别有深意地说道:“青花。”
秋姜瞳孔微缩。
从燕、宜、璧三国略来的人,都是用青花船偷运到程的。一艘装一百的船,因为大多是孩子的缘故,往往塞够了二百人才走。因此船舱里又闷又挤,再加上缺水少饭,常常有人挺不过去,半路上就没了。
没了自然被扔进海中,尸骨无存。
秋姜忽然想起了某件事,一件她以为自己忘记了,但其实一直记着的事。
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了起来。
这时一只手伸了过来,手里有个酒瓶。
秋姜一愣。
颐非将酒瓶往她跟前又递近了些,目光中有了然之色。
秋姜便没再拒绝,接了过来,小船随着海风摇摆,晃得那酒浆也荡个不停。
“听说你以前很爱喝酒。”颐非给自己也开了一瓶,骨碌碌喝起来。
秋姜注视着瓶中琥珀色的酒浆,点头嗯了一声。算起来,她已经五年没有喝酒了。
“那为何不喝?”颐非挑眉。
秋姜垂下眼睛:“我认识的人里,不要命也要喝酒的人,有两个。”
“一个是‘我’呀!”颐非笑嘻嘻地指了指自己绿色的眼珠,他指的自然是一口辣椒一口烧刀子的丁三三。
“另一个,是风乐天。”
颐非的笑容僵了一下。他自是知道风乐天是被秋姜杀的。虽然现在被证实风乐天是求仁得仁,但很显然,这道槛在秋姜心里还没迈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