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进入鲁侯宋十一年春,鲁国过去几个月发生的剧变早已传遍诸侯,孟孙何忌奔齐后,齐侯当然又扮演起热心肠的东方伯长形象。他在朝堂上当着郑、卫、北燕使节的面怒斥赵无恤是擅权夺政的逆臣,杵臼痛心疾首,春耕过后,他就要发兵去攻打鲁国,为三桓讨回公道。
在齐侯想象中,鲁国的大夫们一定对赵无恤的独裁充满了愤怒和不满,只要齐师兵临鲁地,鲁人一定会挟壶浆以迎友军。
可现实是残酷的,他在泰山南麓的几次小规模试探均以失败告终,赵无恤在齐鲁边境部署了整整两师半的兵卒,据守夹谷、阳关等险隘,齐国无机可乘。
齐侯心有不甘,想着要不要违背诺言,再度征召都邑民众攻鲁,如今春暖花开,应当不会重演前年冬天的悲剧,陈氏也在如此怂恿。
但他很快就没功夫去管赵无恤了,原来赵氏得了晋侯之命,令邯郸氏攻卫,以报复卫国背叛。邯郸氏迫于君命和赵氏宗主的压力,只能奋力攻之,因为王孙贾在濮阳的缘故,战斗力低下的弥子瑕被邯郸氏打得溃败,赵氏大旗居然插到了濮阳西门外。
于是卫侯连连向齐国告急,齐侯只能将准备攻鲁的一军调去卫国,帮卫人防御,温县兵和邯郸兵这才退到大河以西。
于是鲁国人渡过了一个和平的二月,春耕陆续展开,县制改革顺利进行,西鲁五县的大夫们开始打包府库,带着家眷和家臣前往东地。他们这会不再抱怨了,赵无恤为了安抚这些曾有助于自己的大夫,将朝廷的各种高官职位不要钱地安到他们头上。
什么小司马,小司寇,小宗伯,少傅、少师、少保,不一而足……这大大满足了大夫们的虚荣心,但这些曾经显赫的职位,如今却没有任何实权,只是一个虚名而已。
因为鲁国这几日又多了个新的机构:幕府。
赵无恤已经是卿,有权开府立家。于是鲁国在朝廷官署之外,又多了一个行政机构,那就是大将军幕府。按赵无恤的解释,“幕”意指军队的帐幕,“府”指放兵甲和财货的府库,治国为府,行军为幕,大将军得到国君授权,代为统治鲁国。
曲阜的旧贵族们已经麻木了,赵无恤的新政如同雨后春笋,一个劲地往外冒,他们反对无效,只能闭着眼接受。
唯有柳下季心中不忿,再度去孔丘家中向老友诉苦。
“赵无恤还口口声声说这是效仿周公之政,让国君能垂拱而治,而各官署效率低下,该裁撤裁撤,该合并合并。他会在幕府中征辟贤能,将国事交给他们管理即可,真是荒谬!这不单是让卿大夫无事可做,更是将国君变成虚位啊!仲尼,你怎么看?”
孔丘倒没有太愤怒,只是淡淡地点评道:“觚不觚,觚哉?赵子泰这是以周礼之名,行僭越之实。”
觚不像个觚了,这也算是觚吗?在孔子的思想中,周礼是根本不可更动的,从井田到刑罚,从音乐到酒具,周礼规定的一切都是尽善尽美的,甚至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赵无恤推行县制,他不反对,但这所谓的幕府统治,却是他难以接受的。
可惜,能坐而论道,却不能起而施政,虽难以接受,也只能眼不见心不烦。
他叹息道:“原本我还认为,齐一变可至于鲁,鲁一变而至于道,可现如今鲁国却变得让我认不出来了,去矣,去矣!吾道不行,鲁国失礼,我可以远行了。”
“仲尼,你要走?”柳下季本欲挽留,可一想,现如今连他的职权也被那所谓的幕府僚吏们架空,颇有些心灰意冷,孔丘留下来还能做什么呢?
他无力地挥手道:“走罢,走罢,若非我是公族之后,放心不下国君,我也要随你一同去国了,不过,你要去往何处?”
“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去?我曾闻,中国失礼,求诸四夷,连周公之国都礼乐崩坏了,这世间还有哪里残存着古朴的礼仪呢?也许最偏僻的四夷之地才有罢……我会先去东方的九夷之地,住上一些时日。”
所谓九夷,指的是邾、莒、郯等夷人建立的小邦,比起鲁国来说,实在是过于偏僻辽远了,柳下季皱眉道:“去哪儿不好,九夷僻陋,何苦居之?”
孔丘笑道:“君子居之,何陋之有?我打算先去颛臾,拜祭东蒙山,再去莒国海边的纪障城,传闻那里的百姓淳厚且皆博学,可以一观。随后再去邾国,邾国太子好学,曾使人来问过我婚姻娶嫁的礼仪,我在邹城里有许多弟子,衣食无着时可以去投奔他们……”
望着志向在鲁国受阻,却依然笑呵呵的孔丘,柳下季放心了,没错,这才是他认识的仲尼,看来他已经从堕四都里走出来了,他开始正视自己的失败,并且坦然接受了。
但他会不会因此失去了曾经的锐意进取和百折不挠?柳下季不知道。
“我已不敢自称知晓天命了,等到六十岁时,唯愿能修身至大成,听得进逆耳之言,纵然举世皆是詈骂之声也无所谓,此为耳顺也……”
临别时,孔丘拍了拍老友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若还想在鲁国撑下去,你也应当如此……”
……
道德君子们义愤填膺,其实在多数鲁人看来,这所谓的幕府,不就是家臣制度换个名称么?
赵氏幕府中设置了上百名等级分明,职权不一的家臣,他们不在朝廷编制之内,只对大将军负责。虽然没有太高爵位,家臣们却可以被授权担任重要职务。这就好比过去阳虎只是季氏家宰,当他代季氏出征、理政时,鲁国大夫却要俯首听命一般。
“赵子泰此举,是将‘祭由寡人,政由宁氏’正式化了……”
韩虎没有失望,他在鲁国足足呆了三个多月没有白费,在他和谋主段规看来,这幕府制度上可溯到宗周的命士之制,下则强化了如今卿大夫的家臣制度,只是将原本三卿执政的鲁国,彻底变成了大将军赵无恤的一言堂。
韩虎若有所思:“自打赵无恤入主曲阜,鲁国的朝廷官署就渐渐被架空,如今更是彻底失势,至少在设县的地域,就全由幕府统治了。”
段规补充说:“东地大夫们也不自由,他们需要将嫡子留在郓城,庶子或女儿留在曲阜,每逢节庆还要来曲阜朝拜国君,再去郓城觐见大将军,此为参觐交代,除了孟氏外,无人能幸免。如此一来,大夫们虽然在领邑内还能自主,但却不敢有叛心了。”
“西鲁的大夫们待遇稍好些,在西鲁五县保留了住宅、宗庙和汤沐小邑,还能获得高官职位,可惜已是虚衔,只是赵子泰的笼络手段而已。”
两人在馆舍里讨论到深夜,韩虎才叹息道:“若赵子泰继续实行鲁国的都邑制,则鲁国依然摆脱不了积贫积弱;若他强行在全鲁推行县制,则会逼得大夫们反叛,勾结外国侵鲁,一不小心他的一切都会毁于一旦……”
“但一方面在西部设县,另一方面在东地保留都邑大夫,最后还设了一个幕府来统筹全鲁,一环接一环,真是可怖。也不知道是他自己想出来的,还是他的谋主张孟谈想出来的……”
段规也凛然,入鲁前他多次听韩虎夸赞张孟谈,说他是当年泮宫最聪明的人,得之上可成霸业,下可安黎庶。最初段规还不信,现如今却不得不佩服。
“君子,如此看来,若是齐人不尽全力干涉的话,赵子泰在鲁国的地位恐怕是不可动摇了,假以时日,他便能整合全鲁,回过头介入晋国六卿之争……”
这就好比本就强大的赵氏一变为二,而且纵使在晋国内部覆灭,在鲁国也有一支“东赵”延续下去,几乎是立于不败之地。
韩虎颔首道:“然,赵氏不可与之为敌,只能与之为友,等回晋国后,我会将这几个月的见闻一一告知祖父,一定要巩固与赵氏的姻亲和友谊。”
他自嘲道:“先前我还笑话魏驹凡事都要效仿赵氏,如今看来,他才是对的,我韩氏也不得不效仿了,至少招贤纳士,训练族兵是必须做的!”
段规心中大愧,赵无恤在张孟谈辅佐下有了今日,自己也跟了君子一年了,却没有一件能称道的献言献策,真是惭愧。
想到韩虎说的想加深与赵氏的关系,他突然灵机一动,出主意道:“君子,我听闻赵氏有女名季嬴,如今已年近十九,按照礼制,女子二十而嫁,她也到许嫁之龄了。传闻此女绝美,冠绝晋国,近几年来提亲者络绎不绝,但限于身份不足,统统被拒绝。她是赵鞅爱女,还是赵子泰之姐,君子莫不如请上军佐去向赵氏提亲,若能迎娶季嬴,则赵韩两家在伯鲁与君女外,又多了一层姻亲!两家关系可以永固!”
韩虎摸了摸无须的下巴,认真考虑了起来。
自家姐姐韩姬性情高傲,不识大体,嫁给伯鲁后非但没能拉近赵韩关系,反而闹了不少尴尬,实在是无法依赖啊……段规说得对,为了韩氏的未来,只能由自己顶上了!
他点了点头,笑道:“多谢子矩了,此事可以考虑,若能因此拉近韩氏与东西二赵的关系,当记你一个大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