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泰,子泰,我听闻吴国太子夫差说,等恢复商丘后,他要让向氏兄弟掌权执政?”
拔营后第二天,赵无恤的兵卒开始朝蒙城进发,乐溷却急冲冲地跑来询问昨日之事。
“柳下跖告诉你的?”赵无恤知道穆夏嘴严,看到的事听到的话甚多,绝不可能外传。那就只有唯恐天下不乱的盗跖了,嘿,这个家伙,又有本领,又爱出风头,真不太好约束,得想办法彻底压服他才行。
乐溷颔首承认:“然,这可是真的?”
“是真的,只可惜是夫差一厢情愿。”
大舅哥急了:“晋国迟迟未发兵来援,鲁国也不见动静,唯独你带了两三千人来,恐怕不如吴军吧。”
“夫差也只带了吴甲两千,要论人数,还是吾等更多一些。”
乐溷直跺脚:“但宋国与吴国相邻,随时能发兵入宋,吴师勇锐,连强楚也敌不过,可不是你我百乘之家能对抗的。届时向氏兄弟便能稳坐执政之位了,可恨向巢和向魋面对叛军一败再败,孟诸决战也未到场,如今竟白捡了正卿和次卿的位置……”
赵无恤少不得安慰他:“大兄不要那么悲观,事情还未定下。夫差料错了一件事情,伤患和俘虏我让千人在后慢慢押送,而精锐则卷甲而趋,并未耽误行程。加上蒙城已经被陈寅家宰收复,郑人只想退走,没有阻拦吾等的心思,所以吾等必不晚于吴师抵达商丘,到时候我还是会全力支持大兄为宋国执政。”
乐溷闷闷不乐地走了,柳下跖却不知从哪冒出来了:“叛党大败,商丘肯定乱成一团了,破城并不难,难的是入城后司寇打算如何应对夫差?他对宋国志在必得,恐怕不好对付。”
赵无恤却大义凛然地说道:“在我看来,宋之乱乃宋国内务,我和夫差前来协助姻亲是义举,扫清君侧叛党后自当归去。该任命谁为执政,应该由宋君自己决定,旁人恐怕不好置喙。”
柳下跖冷笑道:“司寇的意思是,吾等要和夫差约定,事后双方都不干涉宋国之事,一切政归宋公?”
“然。”
柳下跖摊手道:“那这次岂不是白跑了?就好比外出劫掠,跑了几百里路,打了无数硬仗,却一无所获,事先说好分发的帛币也不能兑现,该对手下如何交待?”
赵无恤说道:“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既然强行干涉争不过吴国,不如把自己放在一个不争的位置上,以不争为争。”
柳下跖更加不解:”何谓以不争为争?“
“自然是在不干涉宋国内务,政归宋公的前提下,暗地里挟宋公以令宋人。”
柳下跖吃了一惊:“控制宋公,号令宋国?且不说这事要抢得先机不易,就说宋公也是继位十七年的国君了,素有仁名,虽然不知是不是假仁假义,总之在国内威望甚高。我听闻乐大心虽然控制了宋城,却未攻入宫中,就是怕激怒了国人,你如何才能操持住他?”
旁边没有宋人,对面又是柳下跖这个无君无父,不祭祖先的叛逆大盗,赵无恤也不必隐藏心思:“叛党控制宋城两月有余,也不知道宋公可还安好,若是无恙,自当如此,可若是他有什么不测……”
听到这里,柳下跖猛地意识到一个问题:“现如今宋国太子是谁?”
赵无恤淡淡地说道:“叛党认可的太子公子地已逃窜,他与郑人走的不是一处,郑师径自往西,公子地则带着百余残部往商丘走,昨日便被虞喜捕获了。”
盗跖愣住了:“公子地被抓获了?此事司寇为何未公之于众?”
“自然是为了骗开商丘的城门,公子地在手,相等于有了破开商丘的钥匙,吾等便能占得先机,当然,战败者是没资格继位了……另一方面,司城乐氏扶持公孙纠为太子,他现在人在戴邑,由灵子照料……”
想起这件事赵无恤就恼火,据那个被俘虏的皇氏子弟说,公女南子是被宋公甲士夺回的,囚禁在桐宫内。但却放公孙纠去戴邑,就是想让乐大心有所忌惮,没办法痛下狠手弑君,让公子地继位。宋公真是老狐狸,可惜却送了一份大礼给赵无恤,这就是他的底牌!
柳下跖压低声音道:“公孙纠不满十岁,他若是继位,司城乐氏控制了他,自然也就控制了君命,控制了国人。但这一切的前提是,宋公得遇上不测,我觉得叛党不一定有这个胆量……”
“叛党不敢,那吾等让宋公遭遇不测好了!”
……
意识到赵无恤想做什么后,柳下跖一时间毛骨悚然。
赵无恤目视柳下跖:“我们晋国的师旷曾说过一句话,国君是神明的主祭人,是民众的希望。如果国君不能胜任,使民众的生计困乏,神明失祭,百姓绝望,哪里还用得着国君?继续留着他坐在君位上有何用处?宋公表面仁义,却扶持两党相争,结果放任宋国陷入大乱,无数民众惨死,于社稷来说,他不合格。人都要为做下的事负责,乐大心和四公子叛乱,他们的罪责就是死或流亡,宋公弄乱了国家,导致兵戈四起,民众流亡,他也要负责,寿终正寝或许就是最好的下场,也许死后继任者还能给他一个美谥……”
通过乐灵子和俘虏们的描述,赵无恤差不多已经知道了宋之乱的前因后果。
宋公将南子视为换取利益的物件,不惜将女儿往卫国新台的火坑里推,用一句儿女之情没有国家利益重要也许能掩盖过去。但他还利用南子玩朝堂制衡,结果却玩崩了,差点波及到乐灵子不说,宋公情急之下却只能把气往女儿身上撒,玩了一出桐宫之囚,真是不当人父!
这才是引起赵无恤怒意的真正原因,但当着柳下跖的面,他却只能找一个更加正义的借口。
“攻破商丘后,城中必定大乱,我想要你带人潜入宋宫,帮我做两件事。”
柳下跖纵然胆大包天,不惧王侯权贵,此刻却也听得口舌干燥。
如果说以往柳下跖在赵无恤面前还有几分傲然,这一刻却是真心佩服,他很想看看这个践踏君威礼法的卿子,究竟能干出怎样的弥天大罪来。
“司寇想要我做什么?”
“第一是救出被囚禁在桐宫的南子,我要她毫发无伤;第二件嘛……”
赵无恤笑着问道:“你见识广博,应该知道公子彭生在鲁桓公车舆上做下的事情。”
柳下跖深吸了一口气:“我明白了,司寇是要我做公子彭生,而你要做齐襄公……”
齐襄公与妹妹文姜,也就是鲁桓公夫人通奸被发觉,羞怒之下,令齐国的勇士公子彭生灌醉桓公,将他拉杀于车中。虽然这比喻让赵无恤感觉怪怪的,却没否认。
“然,你自命豪杰,可有胆量做下此事?”
天有十日,人有十等。下所以事上,上所以共神也。故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皂……这就是殷周春秋的秩序,上下不可逾越。
但世道变了,下克上层出不穷,平王东迁以来,臣弑君者三十六次,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
这是对柳下跖的考验和试炼,赵无恤手下干脏活的人不多,这个往昔大盗恰恰是最利的剑,弑君这种活,也只有他才能没有心理负担地去做吧。
若是不能做,也许将这把剑早早埋葬才是好的选择!
……
盗跖的确有些犹豫,他看着自己的双手,背面满是疮疤,正面满是握剑持戈留下的老茧:“我这双手杀过贪婪的城门有司,杀过虐民的邑宰,甚至杀过不小心落入我手的下大夫……可这国君,还真没试过。”
他抬眼认真地问道:“传闻弑君者必遭天谴,这是真的么?”
赵无恤对此嗤之以鼻:“我只知道杀了晋灵公的赵穿寿终正寝,子孙繁衍不息,成了今天的邯郸氏。”
他知道柳下跖在顾虑什么:“放心,你到时候隐匿身份,装成乐大心叛党即可,我也不想在史书上被重重记上一笔:赵无恤弑宋公!”
“跖知之……”柳下跖领命,随即又抬头看了赵无恤一眼,比起初见时,赵小司寇似乎没长高多少,但气势和心思深沉却一日盛过一日。对夫差他能暂时屈尊,对天下诸侯爵位最高的宋公,却起了弑杀之心……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当初赵无恤对他说出这句话时盗跖心许之余,也有几分奇怪,一个卿子能说出此言,是刻意迎合自己的吧?
可柳下跖现在知道了,这话的确是赵无恤本心。
他暗暗想道:“我曾入城为盗,杀死邑宰后面不改色,当时还以为自己是群盗里的大勇。孰料今日言及弑君,明明在司寇口中如屠一犬的事情,我却几度失措,真是惭愧之至。”
赵无恤不再言语,转身看着沿着涂道向商丘进军的兵卒,说道:“此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倘若外泄……你应该知道我会怎么做。”
柳下跖单膝跪下,上指苍天,认真地说道:“今日之事若走漏半个字,我甘愿步公子彭生被戮于笙窦的后尘!”
他迟疑了一下又试探地问道:“我曾说过,司寇与阳虎、三桓本质上并无不同。我虽然自命为大盗,也不过是窃人钱帛性命而已,司寇你才是真正的窃国大盗……这话却是说差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司寇非但想要窃鲁,恐怕还想窃宋、窃晋,乃至于窃天下罢!”
对此赵无恤只是轻轻一笑:“或许吧,今夜便能抵达商丘了,勉之,勉之,也许这不是死于你手的第一个国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