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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节

柳公子撇撇嘴“夏虫不可语冰。”

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的磨牙默默地啃着饼,然后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坐到竹篓旁,伸头问里头的家伙“你不吃东西么”

乖龙白他一眼“我是妖仙,不吃人间粗陋的食物。”

“哦。”磨牙把烧饼塞回自己嘴里,左右看看,压低声音道,“旱仙真的会来么他长什么样子呀”

乖龙翻了个身,道“他什么样子都有,可能是个老太婆,可能是个老头子,也可能是个愚钝的小和尚。”

磨牙惊讶道“这么厉害啊那你能认出来么”

“为何你的问题这么多”乖龙不耐烦道,“就不能让我在午时之前清净些么”

此言一出,乖龙干脆装睡不再理会他。

就不能让我清净些吗它记得第一次对阿忙说的话,也是这个。

阿忙这个人跟他的名字一样,又忙,又盲,一个十岁的小瞎子,跟奶奶一起住在飞鱼村。祖孙俩没有血缘关系,阿忙是被人扔在飞鱼村外头的,腊月的天气身上只裹着薄薄的襁褓,要不是那天奶奶早起赶集,他连被起名字的机会都没有了。

第36章 乖龙叁

看不见这个世界确实是很麻烦的,但阿忙在各种程度的磕伤摔伤碰伤的陪伴下,慢慢摸索着成为了一个可以靠盲杖与想象跟这个世界和平相处的人,甚至他还顺利地从河边挑过水,拿过家里的鸡蛋跟来村子里卖杂货的小贩换过东西。

奶奶心疼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但她从不在嘴上表达出来,这些伤口是能让他生存下去的资本,他还有那么长的人生要走。

阿忙家墙角边废弃的木椅,是乖龙这次选中的躲藏地。它老早就算不清自己是第几次从天界逃跑了,真看不惯雷神那副高高在上的鬼样子啊,在他手下当差,起得比鸡早,干活比狗累,还得不到半点称赞,仿佛一切都是它该做的。自己大小也是个妖仙吧,虽然它的本事不能跟那些正仙正神们比,一出手就是百里江山降甘霖,一日成河两日成海什么的,但它跟它的同类们好歹也能兢兢业业地往一个村子或者一片山头上降个大半天的雨,遇到山火突发或大旱之年,它也是能救下人命的。可是看看人间那些俗人,祭河伯祭水神祭龙王,满天神佛都祭了,就是没有它们乖龙的份儿,事实上连知道它们的人都很少,没办法,谁让它们干的是不起眼的工作。最可气的是天界那些别的正仙,他们看不起自己,背地里说它们始终是妖,就算收归天界也改变不了这卑微的身份。他们又有什么厉害的,撇开那些日精月华天地灵气孕育出的真正的神,其他家伙往上数个八辈不也是从人修成仙的么,人跟妖,自打有了这片天地起就在同一个世界中生存,谁又比谁高贵,切

不干了不干了狗屁妖仙,让雷神找别人去帮他灭火降雨吧,反正它不伺候了。不过每次都跑不了多久就会被抓回去,惩罚是绑在柱子上看别人吃饭,妖仙不吃东西也是饿不死的,但还是会饿啊这就是雷神的阴险之处

但是它不管,不逃跑的乖龙不是真汉子。

不过有些同类不太厚道,你躲就躲呗,柱子屋檐家具都可以,你偏要躲在动物或者人身上,雷神一个雷劈下来,一条人命就被连累了,并且这个罪过不会算在雷神头上,虽然很少听说雷神劈死了哪个无辜的人,但这样的意外也不是没发生过。反正它是不会躲到活物身上的,比如这回,他选了这个山明水秀的飞鱼村,并且是村子里人口最少的一家,只有一个老太太跟一个小盲人,清清静静地躲一阵再说吧。

它知道这个小盲人叫阿忙,名字起得贴切,眼睛看不见每天还忙忙碌碌的,一会儿擦窗户一会儿洗衣裳,屋里屋外的路线熟得很,也没见他撞到哪根柱子。

他的奶奶年岁已经特别大了,脸上的褶子都能夹死苍蝇了,是个话不太多的面容慈祥的老太太,在没有病倒前,天天都能看到她拿着扫帚在门前扫来扫去,扬起的灰尘好几次害它差点打喷嚏。

但是几天前她病倒了,阿忙请了大夫来看,大夫说是伤寒,不能大意,不小心养病的话会丢了性命。于是阿忙就更忙了,要抓药要熬药,还要陪奶奶聊天说话,好几次他差点因为忙昏了头撞到门前的柱子上。

也是在奶奶病倒后没多久,阿忙除了干这些事之外,每天早中晚三次,雷打不动地往墙角的地上插三根香,然后跪下来,唠唠叨叨地说什么求土地公公保佑奶奶早日康复。

一连数日如此,阿忙不觉得烦,但它是真烦了。终于在一个昏昏欲睡的午间,当阿忙又点起香祈祷时,它终于忍不住喊了一声“就不能让我清净些吗”

阿忙吓了一跳,一屁股坐到地上,问“谁是谁在那里”

它顿时有点后悔,不该忍不住的,现在怎么说

最后它只能硬着头皮咳嗽两声,说“小孩,我就是土地公公。”

阿忙一愣“真的您真是土地公公”

“嘘”它把声音压低,“你不要这么大声,我是看你天天烧香喊我,才出来看看你的。”

毕竟还是十岁的孩子啊,容易上当。信以为真的阿忙伸出手在空气里摸索,惊喜地说“土地公公您长什么样子啊可以让我奶奶早些康复么”

“别摸了,我是神仙,你这样的凡人怎么可能触碰到我的身体。”它一本正经道,“至于你奶奶,放心吧,我已经赐福给她,她会好的。所以你以后不用再来这里烧香,也不要再来吵我了。”

阿忙赶紧收回手,连连点头“我以后都不来打扰您了”

真是说到做到,那天之后,这孩子好像忘记了这件事,真的再没来墙角。但是,每天早上它醒来时,都会看到自己面前摆着一些食物,有时候是块烧饼,有时候是几个野果子,有时候又是一束鲜花。

这是它第一次受到人类的供奉,还是盗用了土地公公的名义。

不过奶奶的病确实慢慢好转了,阿忙每天都开心得很,有时候会站在离墙角老远的地方,朝这个方向合十叩拜。

它只是翻个白眼,蠢孩子。

飞鱼村真是个好地方,景色好,空气好,人也不错,没有任何乌烟瘴气的地方。只要雷神不找到这里,它打算继续躲下去。

这几天,阿忙干的最多的事,是拿一把锄头给院子里一块空地松土,它偷偷地看着,真担心这瞎孩子一锄头下去挖到他自己的脚,好在没有。但他毕竟年岁小,这样的活儿太耗体力,他花了好几天才整出来。

然后,阿忙从外头带了十几二十株青色的小苗回来,把这些小苗一株一株地埋到土里。为了保持整齐,他蹲在地上用手比划着青苗之间的距离,一不小心就会被土里的石子划破手。总之他花了一整天把所有的青苗栽种完毕,浇了水,最后带着满手的伤口,心满意足地坐在地边。

它终于是忍不住了,从木椅里跑出来,落到阿忙身边,问“你种的这是什么”

阿忙又被它吓了一大跳,结巴着说“土土地公公”

“呃,我路过你家,顺便看看。”它随口道,又问了一次,“你种的什么”

阿忙赶紧说“是甘蔗。”

“甘蔗”它不解道,“我记得你们村子后头就有一片甘蔗林啊,你干吗还种在你家里”

阿忙老实回答“是我管甘蔗林那边的李大叔要的甘蔗苗。奶奶说她年轻时爱吃甘蔗,现在老了啃不动了,所以平时都是榨汁喝。每次收甘蔗的时候,李叔都会送几根到我家。”

“所以你何必要自己种呢”它不解道,“论种甘蔗的经验跟本事,你肯定不如那个李大叔啊,就算种出来也未必好吃呢。”

阿忙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憨笑道“虽然我比不了李大叔,但是我也能做到一样的事啊。肯定没有他做得好,但那会让我觉得自己是有用的。我奶奶以前说过,世上没有谁是多余的,都是有用的。”然后他又顿了顿,看着眼前这一片绿油油的幼苗,认真道,“这是我第一次做这样的事,一想到以后能吃到自己种的甘蔗就觉得好奇妙。”

它想了想,抛下一句“多此一举。我走了,小孩。”

其实它是想说好好照顾你的甘蔗的,但是它不习惯这么温柔地对待别人,所以还是算了吧。

之后的日子,它天天都看到阿忙在这块小小的甘蔗地里忙碌的身影,对于一个盲人来说,照顾不会说话的植物实在是个很难的难题。

它远远地看着,心说我是不会去帮忙的,又不是我的甘蔗。

时间一天天过去,排列得歪歪扭扭的甘蔗苗在阿忙的精心照顾下明显拔高了一寸,他每天都会拿根杆子去量甘蔗苗的高度,哪怕只长高了一点点,他都能高兴得在原地蹦几下。

等他的甘蔗成熟之后,一定会拿一根给它吃吧,它打了个呵欠,沉沉睡去。

半夜,弦月当空。

睡得迷迷糊糊的它突觉一股异常的灼热之气从身上扫过,虽只是一刹那,但也足够惊醒它,因为这种感觉太熟悉了。

它从木椅中钻出来,落到墙头上,稀薄的月色中,院墙外弯弯曲曲的小路上飘过一团暗红的影子,影子行走的路线上,拖出一条熔岩似的痕迹,转眼即逝。

旱仙这讨厌鬼跑这里来可不是什么好事。

它偷偷尾随,只见旱仙在飞鱼村里绕了一周,最后离开了村子,临走前还在村口的地上写了一个凡人看不到的数字七。

按照旱仙的规矩,那就是七天之后他会回来,然后飞鱼村会一夜焦土,大旱三年。

它太熟悉这个家伙的风格了,每当上头要以旱灾惩罚人界时,旱仙们就会奉命出动。但这回好像有哪里不对头,至少在它逃跑出来之前,并没有听到任何处罚人界的命令,何况,上头一旦要出手,那至少是百里之地皆无幸免,从没有单单针对一个芝麻绿豆大的村落的先例。更何况飞鱼村风平浪静,更无奸恶之事,不至于招来上头的惩罚。

第37章 乖龙肆

它越想越不对,思索一番,照着旱仙刚才走过的路线也走了一圈,并没有什么异常,只是在村子南边的一个角落里,发现了一座安在地上的用石头打成的神龛,里头的石像上刻着“旱仙”二字,但显然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人来参拜供奉了,神龛与石像都破败不堪,蛛网处处。可真正引起它注意的,是留在神龛上的一个黑黑的掌印,它伸出爪子去碰了碰,居然还是热的,十之是愤怒的旱仙一掌拍下去的。

回到村口,它看着地上那个只有它能看见的数字,回想着在天界时经常听到的传闻,一些经常来往人界的小仙,很是介意人类对他们的供奉,据说受的香火祭品越多,他们的仙力就会越强,且受到的敬畏越多,越有利于他们的升迁,因此也常有香火不够而触怒小仙招致报复的传闻,毕竟天高皇帝远,人界又那么大,真要有气量狭小的家伙背着上头搞些小动作,也是防不胜防。反正,据它所知,旱仙可不是胸襟广阔之辈。

而且,它走遍了村子也没看见天惩印,天界惩罚人界,不论派谁去用何种方式,都会事先交给对方天惩印,被罚之地一定会被打上这个印记,以示此地罪孽滔天,当受天谴。既然没有天惩印那就更证明这是私怨这个旱仙,少受点供奉就记恨成这样

它没有再回到阿忙家,而是在旱仙留下的数字前发了整夜的呆。

旱仙虽然听起来破坏力很大,但毕竟是普通小仙,而人界万物并非任人宰割的羔羊,山水土地也同活物一样有强有弱,即便是被罚之地,若气数未尽,单靠旱仙之力,根本不可能一夜焦土三年大旱,所以才要先以天惩印泄掉此地的“气”,之后旱仙才能一展所长。

可旱仙若没有天界旨意拿不到天惩印,而是想纯粹靠自己的能力去祸害一个地方,那就一定要推算出被报复对象的“灾日”,并且在灾日午时进到这个地方才能成事。灾日是这块地方地气最弱最易受到危害的一天,听说每隔十年才有个灾日,这家伙也不知怀恨多久了,憋着劲儿等着这一天,如今眼看要等到了呢。

怎么做呢回天界检举揭发不行,那不是把自己也检举了么。要不装看不见不知道,换个地方藏身

可是,一想到阿忙那片刚刚才长高的甘蔗苗,它又犹豫了。或者,还有别的法子

天亮前,它从飞鱼村消失了。

日上中天,桃夭已经喝了三杯茶,双目无神地看着远方,柳公子打了无数个呵欠,磨牙捻着佛珠,时不时左右瞟两眼。

就在所有人都百无聊赖时,三岔路的另一端,蹦蹦跳跳过来一个扎着冲天辫的小男孩,旁若无人地从茶摊前跑过去,径直往飞鱼村而去。

乖龙突然从竹篓里跳了出来,爪子里捏着一枚细如牛毛的绣花针,针尖上沾着它的血迹。就在其他人还没回过神来的瞬间,它已经落到地上朝那小孩子追了过去,虽然跑得一瘸一拐,但速度一点没耽搁。

在离孩子还有几步远的地方,一点细微的银光从它爪子里飞了出去,无声无息地扎到了孩子裸露在外的后脖子上。

孩子的速度慢下来,又走了几步,突然停住了,反手摸向自己的后脖子,还来不及回头,他的身体便“嘭”一下消失在原地,地上只留下一个四分五裂的泥娃娃,一团没有轮廓的红影从泥娃娃里钻出来,恼羞成怒地看着乖龙,怒道“你这妖孽,居然暗算我”

它咧嘴一笑“是我暗算你,还是旱仙你暗算飞鱼村,你我心知肚明。”

旱仙更怒“我与你井水不犯河水,你倒是管到我头上来了”

“别这样嘛,人家不供奉你了你就要报复人家,好歹是做了仙的,吃相太难看了。”它朝旱仙吐舌头。

“你你等着,你看我怎么收拾你你”愤怒的旱仙还没说完,便吧嗒一下糊在了地上,有气无力地挣扎着,“有本事你别跑,你看我打不打死你”

它翻了个白眼“省省吧,咱们现在都法力尽失,谁都收拾不了谁。等着别人来收拾吧。”

它们背后,桃夭柳公子磨牙并排而立,滚滚站在磨牙头上,三人一狐兴致勃勃地围观着两个天界神仙的对峙。

“原来那就是旱仙啊。”磨牙惊讶道,“长得好一言难尽啊。”

桃夭左右看看,说“幸好没有人经过,不然看到神仙就长这个样子肯定好失望的。”

“你傻呀,就算有人经过,凡夫俗子也看不到它俩的原形,顶多以为我们三个人有病,站成一排发呆。”柳公子淡淡道,“刚刚在茶摊时,那老板就看了磨牙好几次,一个跟空竹篓说话的和尚,也是一言难尽。”

乖龙慢吞吞地转过头看着他们三个“我觉得你们不说话更好。”

“所以这就完结了”桃夭拍着手走到它面前,又看了看趴在地上的有气无力的旱仙。

“旱仙天生不喜白昼,且只能在夜间行动自如,白天则必须依附泥偶化成人形才能在人界行走,但为了赶上灾日午时,也只能受累了。”它看着旱仙道,“虽然白天的旱仙本就法力微弱,但也足够它利用这一个时辰让飞鱼村受苦三年了,只要它走进飞鱼村,什么都不用做就能达到目的。所以我必须要它法力尽失,一点不剩。等过了今天午时,它就算再想报复飞鱼村,也要等十年之后了。”

旱仙听了,虽然很想把它往死里揍一顿,奈何已经无力动弹,索性把它听过的所有脏话挨个骂了一遍。

当神仙当成这样也真是尴尬啊。

乖龙只当听不见,转身突然慎重地朝他们鞠了一躬,说“现在我可以跟你们道歉了,害你们被雷劈也是无奈之举,毕竟河面空旷,你们的船最容易被发现。”

桃夭冷哼一声“天界中人凡被雷神劈伤,伤愈之前必会法力尽失,在此之间若将伤者之血涂于利器再伤同僚,会令对方法力消失一天。你也是豁出去了啊,居然能想到这种馊主意,故意暴露行踪惹雷神劈你。你没想过雷神可能没劈到你,又或者劈过头了么”

“我觉得雷神不会要我的命,毕竟他是一个喜欢折磨他人多过于让人死个痛快的怪物。”乖龙认真道,然后它如释重负地趴在地上,“好了,我的事办完了,说实话爪子还真是有点疼。你来治我吧。”

桃夭撇撇嘴“治你可以,但我治病是有条件的。”

“当你的药嘛,我知道。”乖龙一动不动趴着地说,“我倒是好奇有朝一日你要取我身上哪部分去做药。呃,剪指甲行不行”

“那就不是你该担心的事了。”她蹲到它面前,摊开手掌,“想好了就给我盖个章呗。”

乖龙伸出自己的爪子“不必想了,虽然你们半路杀出来什么忙也没帮还说些蠢话惹我生气,但我居然不讨厌你们。我以前的生命主要用来逃跑,几乎没什么机会跟别人说话。”它顿了顿,说,“但以后我不想再逃了,让雷神把我抓回去吧,只要他不弄死我,大不了我以后都按命令行云布雨,累就累吧,被人看不起也无所谓,说我妖怪也无所谓,至少我还是有用的,哪怕就那么一点点用处。”

“嗯,起码你替一个孩子守住了他的甘蔗。”桃夭白了他一眼,只从布囊里取了一枚很小的药丸,在手里捏碎了,敷到了它的伤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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