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 孙放之来报, 他带人追上了正逃往吴郡天师教总坛的女天师一行人, 对方逃至江边, 见无路可去, 姐弟二人, 竟跳江入水。
那邵奉之当时已经受了伤, 女天师又是一女流,恰江潮泛滥,他带人在下游寻了许久, 虽不见漂尸,但想必人已淹死,随江潮冲入海口, 故回来报讯。
而元宵夜的惊变, 也传遍了整个京口镇。
所幸当夜大火引燃后,京口令等人及时赶到, 全力扑救, 并未出人命, 只伤了十几个被困在庙里出不来的人, 经救治后, 均无大碍,如今都在慢慢养伤。
天师教众因对先前被驱之事不满, 竟趁元宵蓄意放火、更要谋害李穆夫妇,这消息不胫而走。
天师教在京口, 彻底成了过街老鼠, 人人喊打,自此,再难有半分落脚之地。
不仅如此,吸取了教训,镇民在蒋弢的组织下,自发成立了民团,每日分班巡逻,日夜不断,盘查脸生之人,维持当地治安,以保证再不会有类似事情发生。
出事后的起头那几天,洛神始终惊魂未定,大白天也待在屋里,半步不出。
李穆更是耐心相伴,到了晚上,睡觉必将她护在怀里,只差亲自抱她送去如厕一事了,呵护得无微不至。
如此过了好几天,洛神紧绷着的情绪,终于渐渐地安稳了下来。
虽然还是无法想象,自己当时怎竟敢抓起那只死死握着剑的断手,亲手杀了一个人,但那个晚上留给她的巨大阴影,因为李穆的相伴,随着时日的推移,总算慢慢地消除了。
她告诉自己,李穆应该就是这么过来的。
虽然他没在她面前提及半句,她也没问过,但她猜想,他所经历过的事情,必定远比那夜更要凶残、可怖。
他既习以为常,她也只能学着,慢慢地去接受了。
只是想起来,还感到很是恶心,连肉也吃不下了,一连吃了好些天的素。
日子便如此,慢慢地又恢复了原本的步调。
一转眼,元宵过去,月底就要到了。
这日,是京口令老母的寿日,做寿。
京口令夫人早早就亲自送来邀贴,殷切地盼着洛神和卢氏到时参席。
京口令官职虽然低微,但和李穆关系一向不错,办事也无不配合,这个面子,无论如何是要给的。那日,洛神穿衣打扮完毕,和阿停扶着卢氏,登上车,被李穆护送着,到了京口令的府邸。
当日主家大摆筵席,热闹至极。
筵席分男女之席。洛神和卢氏,自然坐在女席的尊位之上。
席间,她见到了已经有些时日没有看到的谢三娘。
谢三娘瞧着消瘦了些,但精神很是不错。她的酒楼为今日的寿筵供应酒水菜肴,很是忙碌,却还是抽空来拜了卢氏,又和洛神叙了几句,唤她“阿嫂”。
谢三娘离开后,沈氏悄悄告诉洛神,说孙放之一直有意于谢三娘,前些时日,又托她去试探三娘的意思,自己过去,听谢三娘的口气,竟不似从前那般一口给拒了。
说不定日后,他二人真能成事。
沈氏说这话的时候,笑眯眯的。
洛神听完,心情也莫名变得好了些。
只是转念一想,从元宵过后,除了起头的那几夜,李穆一直抱着她睡之外,最近两人之间,好像又回到了最初时的样子。
虽然他睡得极是警醒,每次只要她翻个身,或是咳嗽一声,他立马就会醒来,检查她有无踢被,或是给她端茶喂水,百般照顾。
但仅此而已!
其实就算是那几个抱着她睡的晚上,他也只是抱而已,别的,什么都没有!
先前离开建康时,阿娘叮嘱她,要她早些和他圆房。
快月底了,没多久,李穆大约便又不在家中了。
这几日,连阿菊似乎也沉不住气了,好几次,在人后旁敲侧击地打听她和李穆之间的那种事。
弄得她又是羞愧,又是气恼,简直难以启齿。
对自己的信心,更是一落千丈。
看他这副样子,难道要她高洛神扑上去,主动要求他和自己行夫妻之事?
那是绝对不可能的。还不如杀了她!
她心中带着无人可讲的烦闷,因来向她敬酒的人也多,随意吃几口,便有些不胜酒力了,京口令夫人亲自带她到后屋去歇息。
洛神小歇了片刻,酒劲有些过去,想着卢氏她们都还在前头,自己不好一直不出去,于是重新理了妆容,带着侍女回往筵席。
经过走廊之时,男宾那边,传来阵阵觥筹交错的嘈杂之声。洛神加快脚步,正要走过去,忽听那头,隐隐传来了一道说话之声,听声似是孙放之,只是舌头有些大,应当已是带了几分的醉意。
只听他吹嘘:“……你们是没见过,蜀地妇人,个个细皮白肉不说,还天生多情。巴郡打了胜仗后,我们兄弟入城,路上不知道多少妇人夹道来迎,个个都恨不得扑上来将我们兄弟生吞活剥!巴女中意咱们兄弟威武,宁可不要钱,也要和咱们相好一场!当地一个酋首,还往李都督那里送去一个女子,号称色艺双绝,犹擅鼓舞,在当地,那可是人人想要亲一芳泽的美人!据说还是那美人仰慕将军威名,自己求了酋首,才求来这机会。咱们李大都督,如此英雄,胜仗过后,身边又岂能没有美人击鼓助兴……”
他嘿嘿地笑。
四周一阵羡叹。
有人又嚷:“放之兄,你说得头头是道,怎不说你自己?在那里可也有结下相好?”
于是四下起哄。
“我可不敢!”
孙放之的声音传来,得意洋洋。
“我是等着要娶婆娘的人。若叫人知道我在外头留了露水姻缘,日后谁敢嫁我?”
一阵哄堂大笑,继而嘘声四起。
方才酒水下去的那点残余醉意,此刻全都化作了怒气,在心底里,咕噜噜地往上冒个不停。
洛神昂着头走过走廊,拂袖而去。
……
是夜,李穆回了家。
最近只要无事,他回得都很早。今日也不算晚。入内,见洛神已经躺在床上,背朝里地在睡觉了。
他进来,她也一动不动,似乎已经睡着了。
这和最近她总要等着自己回来,再和他一道躺下去有些不同。
他以为她今日赴宴回来累了,也未多想,便放轻脚步,入浴房收拾了一下,出来,上床躺在了她的身侧。
闭目了片刻,他慢慢地睁开眼睛,视线落到身畔女孩儿纤娜的背影之上,渐渐地出起了神。
那夜,面对着失了人性的天师教杀手,她虽被吓得不轻,但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当背后那个天师教弟子爬起来,要向他下手的时候,保护了他的人,竟然会是她。
她一剑刺入天师教弟子的后心,剑透胸而出,随后死死捏着那只握剑的断手,白着张脸,闭目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一幕,哪怕此刻想起,他也依然感到震动。
最早,他记忆里的高氏女,是个善良、美丽的小女孩儿。
后来,当她再次出现在他面前之时,她的温柔和善解人意,是如此深深地打动了他。
那一夜,哪怕他是因她,毕生壮志埋葬,长恨黄泉,也依旧叫他对她念念不忘。
而如今,眼前的这个她,还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女。
他知道她的天真、娇蛮、不讲道理的可爱,她的种种,总能在不经意间惹出他对她的怜惜,叫他根本无法记着前世她亲手赠予自己的那杯毒酒,只告诉自己,她亦是被人利用的一个可怜之人,想尽己所能地保护她这一生,令她免于忧惧。
但是他从不知道,在她的身体之下,在那样的关头,竟也能迸发出如此的勇气。
心疼,愧疚,自责,还有她带给他的惊诧。
这些时日,李穆总是被这样的心绪所萦绕。
更要命的是,他发现自己对她的占有欲望,似乎也一天比一天来得强烈。
但是她对他,仿佛依然只有全然的信赖,当他抱着她的时候,她总是很快就睡了过去,睡得还那么香甜……
他盯着她的背影之时,忽见她在睡梦里抬了一下脚,似乎感到热,将被子一脚踢开,登时露出了半条腿。
一截白花花的玉腿,压在了被子上。
李穆不敢细看,坐了起来,轻轻托住她脚,放回了被下。
没片刻,她再次一踢,又踢开了被子。
李穆第二次帮她盖被。
没想到,第三次,她又踢了被子。
李穆终于觉察到了不对,凑过去看了她一眼,见她虽然闭着眼睛,睫毛却在微微颤动,知她早醒了,便再次替她盖被,一边盖,一边道:“怎的了?好好睡觉,莫乱踢被。”
洛神忽地睁开眼睛,坐了起来,冷冷地道:“谁要你给我盖被了?你下去,睡老地方!”
李穆一怔:“阿弥,你怎的了?”
“不许你叫我阿弥!”
洛神眉头紧皱,指着那张坐榻:“下去!”
李穆笑了,朝她伸手:“何事生气?过来,告诉我便是。”
见他仿似要将自己抱过去,洛神心头火起,啪的一下打开他的手,从床上一骨碌爬了起来,下了床,走到那只储放铺盖的箱柜前,打开,抱了一床铺盖出来,丢到坐榻上。
“你睡不睡?你不睡,床让给你好了,我睡这里!”她作势要上去。
“好,好,我睡,我去睡——”
李穆苦笑,摇了摇头,从床上下来,走向那榻。
洛神寒着面,爬回了床上,放下床帘,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
李穆转头看着帐中她躺下去的模糊背影,迟疑了下,道:“阿弥,到底出了何事?”
洛神闭目,不加理睬。
片刻后,听到一阵窸窸窣窣,他似乎真的躺上了榻。
屋里安静了下来,心里却又慢慢地觉得空虚无比,忍不住,心里一酸,又想哭了。
她翻了个身,趴在了床上,把脸埋在枕中。
过了一会儿,听到帐外起了一阵脚步声,接着,帐钩子发出震动的泠泠轻声,帐门开了,一只手掌,轻轻地抚上了她凌乱散在后背的一片秀发。
“阿弥……”
伴着他温柔的轻唤,洛神像个孩子似的,被李穆整个地抱了起来。
他也顺势,和她面对面地躺了回去。
洛神闭着眼睛,拼命挣扎,却被他紧紧地抱住,哪里挣脱得开。
突然,她感到膝盖仿佛顶到了什么有点硬的东西,听到他发出痛苦的嘶的一声,一吓,急忙睁开眼睛,却见他双眉皱着,眸色暗沉,盯着自己,一时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顿了一下,又挣扎了起来。
春寒料峭,李穆却被怀里的洛神给逼得额头渐渐出汗,再也忍不住了,一个翻身,将她压在了身下。
为防她两腿再乱动踹到自己,膝盖将她双腿牢牢压住,这才咬牙道:“你今晚到底何事?我回来就和我闹?”
洛神和他对望了片刻,再也忍不住了,气道:“巴郡美人的鼓舞跳得很好是不是?你去找她们好了,管我做甚?”
一边嚷着,委屈涌上心头,眼圈一红,泫然欲要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