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爽挠着头,裂开嘴笑道:“不用客气的,往后你有什么难处,尽可以找我帮忙。”
缘君点了点头,忽而又问道:“听口音,你好像不是本地人?”
张爽略略愣住,他倒是不曾想缘君会这样问,于是便答道:“是了,我本是上海人,也是跟着父母到西北来的。”
“哦,上海……”缘君喃喃地重复了一句:“我父母原来也生活在那里,将来若是有机会,我是一定要去看一看的。”
待得听到缘君这样说,张爽的眼睛一下就亮了起来:“有机会,我去做你的向导啊。上海好吃的,好玩的可多了,我就是闭着眼睛也能不迷路。”
说到这里,张爽的情绪忽而有些低落了下来:“不过,我都不知晓,什么时候才有机会回去……”
缘君笑笑,拍了拍张爽的肩膀:“不要紧的,还年轻的,将来总是又忌讳的。不过,你跟着父母到这里来,后悔么?”
张爽皱起了眉头,思忖半晌,似乎还没有人问过他这样的问题。他踟蹰了一番,而后说道:“哪里能说什么后悔呢,不过就是偶尔起了一些思乡的念头来。只要实验能成功,那一切就都是值得的。你知道么,听说你们要来,我都高兴坏了,又说你是钱教授的学生,那就更是了不得了。我是真心期望这场实验能够尽快成功……这样,我们的国家就再也不用怕被人给欺侮了。”
缘君暗暗捏着袋中的怀表,感慨道:“我倒是也希望,再也不要打仗了……”
张爽侧过身去,瞧着缘君的面庞,她的眼睛细长上挑,一双柳叶眉暗暗蕴含着似水柔情,一头墨浓的头发又给她平添了一丝寻常女子所没有的英气,看起来,整个人真是朝气蓬勃的了。
张爽笑着问道:“你有男朋友么?”
话一出口,连张爽自己都觉得诧异,一下就又害臊着红了脸:“我倒是没有旁的意思,不过就是想,这国外社交公开,怕是你该早就有了男朋友了罢?你这样回国来,他怎么办呢?他支持你的工作么?”
听张爽这样问,缘君倒是略略有些诧异,不过,她心下倒是喜欢他这样的性子,至少看起来很真诚,不会有什么遮掩。
缘君腼腆地笑了笑:“我倒是还没有男朋友的,从前一门心思都扑在科研上了,哪里还有旁的心思呢。说起来,我好想真的也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呢。我母亲总是说,人与人在一处,是讲究缘分的,我想约莫就是缘分未至罢。”
“哦。”张爽应了一声,面上却是禁不住的一阵欢喜。两个人就这样静默坐着,仰望着天上的月光。彼时,张爽感觉全身都沉浸在微妙难言的月夜当中了,特别是此时,身旁还有缘君相伴。
……
清晨,太阳才刚升起,就照耀在那一片黄土地上。张爽与几个村里的干部来到了缘君住的那处矮屋外头,然后在虚掩着的门上敲了敲。
“缘君同志!”
应着敲门声,缘君开了门,她今日特意穿了一身简单利落的纯白色短袖与牛仔裤,身后背着一个书包,笑道:“我们上路吧。”
实验室并不在村子里头,是在村子西面的一处荒地里,再往外扩去,那就是一片沙漠了。一群人坐着骡车,走了差不多一个钟的时间,这个时候就瞧见一处荒芜的地上有一见小院子,外头支了一个棚架,上头挂满了密密麻麻的葡萄。
这个时候,就瞧见有一个老妇人,在那里晾晒着衣服。
“母亲!”张爽见了,禁不住大声喊了一声。这个时候,那老妇人的脸上就浮现了一层笑容。她旋即把撩起的袖子与裤脚都放下,然后在手巾上揩了揩手,笑道:“你不是要送新来的同志去实验室么?怎么回家来了?”
张爽指着身后的诸人道:“可不是经过家门口,便顺道来看一看。”
然后,张爽又特意拉过缘君,与母亲介绍道:“这位就是新来的缘君同志,美国名校毕业的才女呢。”
缘君回过头望着张爽,他的脸早已在日头下晒得红红的,头发已经剃成了板寸,两鬓看着清清爽爽的。一阵风吹来,缘君额前的刘海就被吹散开了,这样就愈加凸显了她的清丽面庞。张爽的眼睛一对上缘君的眼神,就觉得浑身都有种酥酥麻麻的感觉。
缘君是双眼皮,眼珠子又很是清亮,但凡笑起来,那长长的睫毛就会跟着抖动起来。张爽觉得,她这个样子,倒是像极了瓷娃娃,真当是天然去雕饰的清丽之美了。
张爽母亲一见缘君,就知道这是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年轻人,看起来也是优雅得体的模样,倒是觉得很合眼缘:“缘君同志,你好,我是张爽的母亲——舒望。”
缘君忙伸出了手,微微躬身道:“伯母,您好。”
舒望见她一副认真的模样,一下就禁不住笑了起来;“你来小浏村几天了,还习惯么?”
缘君道:“不过两三日,尚好。”
一众干部见她咬文嚼字的样子,都跟着笑了起来:“到底是外头来的,说话都有着墨水味哈。”
张爽上前,帮母亲提过手上的水桶:“父亲呢?怎么没见他在。”
舒望望着张爽道:“可不是一早就去实验室里头了,这些天,说是遇着一个难题,一时解决不好,也便连觉都不要睡了。”
张爽回过身去,似是对缘君解释道:“我父亲这个人就是这样,但凡问题没有攻克,就不好睡觉的,几年下来,头发也便全白了,都是操心的。”
舒望上前招呼了一声:“好了,既是路过,那就进来一道喝口水,吃点东西再走吧,这到基地还有一个小时呢,这不吃不喝的,人哪受得了呀。缘君同志,你可是来替咱们办事的,身体还是要紧的。革命仍未成功,同志身体要紧。”
缘君略略有些迟疑,她怕是耽搁了时间,有些不大合适,因而也不敢轻易应了下来。那几个年轻干部就笑道:“缘君同志,那咱们就进去坐坐罢,都是自己人,不用客气。”
话说到了这里,诸人自然就不好再客气了。于是他们跟着张爽进了屋子,张爽就招呼着他们去炕上坐着。这里只有光秃秃的一张土炕,占了整个屋子的一般大小。炕上对着一些针线的箩筐,还有一些干草堆在那里。
缘君望着这家里,黄土墙是凹凸不平的,而且有一些水冲刷的痕迹,显然是这两天下雨,雨从屋顶漏了下来。
舒望笑道:“我先去生火,蒸几个馍馍。”
有个干部笑道:“就吃凉的也行,不用蒸了。”
舒望哪里肯,也便自顾着系了围裙就进厨房去了:“我很快的啊,儿子,你先招呼客人用水呀。”
张爽殷勤地拿了热水壶过来,给每个人都倒了一杯。热水的热气袅袅飘着,缘君望着杯底,多少还有黄沙的痕迹。在这里,但凡要喝一杯干净的水,怕也是极为奢侈的事情。
这个时候,缘君就瞥到,墙上挂了一张黑白的结婚照,照片的右下角写着“上海照相馆”的字迹。她微微愣了愣,那是他父母拍婚纱照的地方,心下不由得暗暗起了一丝情绪。
张爽见他望的出神,便道:“那是从前的老照片了,是在上海拍的呢。”
缘君不动声色点了点头,轻声应了一声:“恩,难怪呢,看着别致。”
张爽憨厚笑了笑:“这家照相馆,可有名了,是个俄国人开的呢。那照相技术也是好,听母亲说,从前沪上的人家,但凡结婚能去那里拍照,也是极有脸面的一件事情了。”
舒望拿了一箩筐的枣子出来,放到炕上笑道:“都是自家种的,快尝尝。”
她旋即看到了张爽与缘君的目光,都盯着墙上的那张结婚照看着,似是喃喃道:“当年日本人打进上海,这房子里的好些东西,主人都来不及收拾呢。城内那几仗,我都看在眼里呢,可是惨烈。当时,这整个沪军就打的没剩下几个人了。”
缘君捧起了那杯带着黄沙的热水,抿了一口,而后发干的喉咙好似略略纾解了一些。几个干部在那里帮舒望挑着豆子里的砂石,似是并没有注意到他们在讨论的内容。
缘君不禁开口道:“是了,那场仗,我也是听说过呢,这死的人,说是都堆积成山了。”
舒望对着围裙揩了揩手:“上海当时好歹还有个租界,多少还有个庇护的地方。更惨的,是在南京呢。我的许多亲眷,可都在那儿住着呢……最后呀……”
显然舒望并未料到今日会提起这些,说着说着,眼眶一下就红了。张爽忙递了帕子过来:“母亲……可都过去了……”
舒望叹了口气:“所以世人常说,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呀……从前的日子,那才是真的难捱。一天天的,也不知道什么是个头。好在,这日本人终于被打跑了,总算是有安生日子可过了。”
缘君宽慰道:“伯母说的极是,我的母亲也常说,过好当下的日子,才是最要紧的。”
舒望揩了揩眼角:“说起来,民国二十多年的时候,我的母亲倒是在上海的陶公馆做工的。那可是沪上有名的大帅别馆,那一家有位少帅夫人,姓沈,乃是一位极为清秀的小姐呢。人也很是心善,待我母亲与一众做活的人一贯不错的。就是后来,打仗了,她人也便跟着失踪了,倒是叫我母亲念了一辈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