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献成一直没有时机占据南阳盆地,前期畏陈芝虎,后期又不敢开罪江宁,但在梁成冲进入南阳盆地之前,罗献成还是成功的叫南阳变成残地、残城。
虽说后期有十二三万流民随梁成冲迁入南阳,虽说元归政任南阳知府时也大肆屯田,但南阳兵力一直维持三万人以上,仅靠十一二万人耕作,是难以维持粮食自给的。
在此之前,前期是淮东卖给南阳所缺的粮食,以维持南阳防线;江宁事变之后,南阳与淮西、池州选择一个立场,南阳所缺的粮食,更多的是拿银子到淮西境内收购。
如今淮西境内的战备也同样紧张起来,近六万屯卒全部补入营伍,意味着淮西的军屯收入会大幅下降,粮食也会陡然吃紧,最终还是要依赖于淮东控制之下的江宁。
虽说林缚答应调粮补入淮西、南阳,但从林缚点头答应到今天才过去不到半个月的时间,而从淮河下游运粮西进,周期漫长,元归政担忧战事开打后,燕胡骑兵大规模向南阳境内渗透作战,就算淮东的粮食运到信阳,也很难补入南阳外围的城垒。
重点退守桐柏山西麓的沁阳城,在元归政看来,是南阳兵马当前唯一可行的、进可攻退可守的策略,但奈何梁成冲还是犹豫不决。
等这队辎重车过去,元归政继续驱马夜行,到商南境内,差不多已经是拂晓时分。
这时迎面有奔马赶来,扈骑赶去接触,才知道从舞阳方向有紧急军情要传报梁成冲。
元归政这次来南阳,以携旨劳军,是朝廷派来的使臣,但他在南阳的地位极高,所有军情都可不经梁成冲而自行索阅。
很可惜,从舞阳方向传来的紧急军情不可能是什么好消息:燕胡在关中的兵马昨天派两千步骑为先遣,从商州城出兵进逼丹凤县;而燕胡在汝阳的兵马主力,也于昨日派出五千步骑为先锋,越过北汝河、沙河,往舞阳城进逼。
南阳的前哨战已经开打,离燕胡大军压境就不远了。
元归政将信报还给驿骑,令其快马加鞭去禀告梁成冲,他勒住马在清濛濛的晨光里往南望去。
燕胡大军压境,梁成冲有信心借助险固地形与城垒在短期内抵御住燕胡,但是南面的罗献成、奢文庄岂会老实,而在豫章的那头东海狐,心头究竟又是打着怎样的主意?
第78章 大势已去
伏牛山与桐柏山,都是纵横数百里的峻险山势,与千里秦岭的东脉一起,将南阳盆地环抱其中。在南阳盆地的北部,伏牛山的东麓与桐柏山的西麓夹峙而立,当中山地沉陷下去,形成东北窄、西南宽的喇叭状地堑,世称方城垭口。垭口东西宽约二十到三十里不等,南北宽约四十余里,两侧皆是崇山峻岭。
方城位于垭口的内侧,依伏牛山东南麓余脉方城山而筑,为南下荆襄、北上中原的必经要道,遂与居庸、雁门等关隘并称天下九塞。
由于是南下荆襄、北入中原的要道,车船交会,隘口两侧的石崖下,留下许多历来的人文遗迹。梁成冲、元归政陪同岳冷秋过佛沟摩崖时,却毫无心情去看石崖上的刻像以及历代文人题字。
再往北,便是战国时期楚国留下来边墙遗址,虽历经千年风化而屹立丘岭之间。
梁成冲到南阳之后,就在方城驻以重兵,防备北方之敌。
不过,方城的墙城加上护城外濠不过两里余宽,再加上方城山西面的山岭间,犹有通道可以迂回通过,不足以将隘口彻底的封住、将南阳盆地保护在内侧。梁成冲就利用故楚边墙的旧址,立木为栅,夯土版筑,重新翻修了这座长三十余里的方城边墙。
岳冷秋登上筑于佛沟摩崖之上的塞城,眺望东面隘口之中的丘陵跟平原。边墙依地势而建,在险峻处嵌以坚固塞垒,又与隘口西侧的方城城垒相接,连为一体,宛如游龙。
换在别时,岳冷秋会为梁成冲能在短短两三年时间里恢复方城关塞而赞赏,但是即将面临十数万燕胡兵马的冲击,方城边墙看上去又是那么的简陋跟单薄。
要是外围的舞阳等垒守不住,叫大股的燕胡兵马涌到近前,南阳兵马要想依仗边墙长期坚守,不是易事。
除却西面武关、丹凤县、白阳关等地的万余驻兵,南阳还要在淯河的下游、新野城里部署重兵,以防备南面罗献成在襄樊的兵马有所异动。
除了在南阳留有数千预备兵马外,梁成翼部署在方城以及外围的舞阳等垒的兵力,甚至不足一万六千人。
而燕胡集结在汝阳的兵力,高达十六万之巨,除了由陈芝虎率领在左翼牵制淮西的偏师外,燕胡能直接加诸在舞阳、方城的兵力高达十万之巨。
即使有关塞可以依仗,方城、舞阳的守兵又不是淮东的百战健卒,要想以一万六千众抵御住十万燕胡雄兵,想想都叫人难有信心。
岳冷秋心里虽说有所担忧,脸上倒没有露出忧色,反而神色振奋的与身侧的梁成冲、元归政等人说道:“我来南阳之前,心里有很深忧虑,担心燕兵铁蹄难挡,今日看南阳关山如铁,才晓得之前是多虑了——我在寿州里,听说淮东粮船从山阳已经起运;枢密使在庐州也集结数万精锐,数千辎兵在信阳境内加紧整修驿道,以通援道;而董大人也亲率兵马北渡淮河作战。我本欲要与董大人见过面再来南阳,但董大人身先士卒,麾下十万战卒,竟不惜身临险地与敌兵厮杀,负了小伤,在涡阳休养,我倒是耐不住性子先来南阳……”
人涨水中,看到稻草飘过,也生妄想大喜,岳冷秋的这番话,倒是叫梁成冲等人神色一振,觉得之前的诸多忧虑是多余了。
唯有元归政忧色不减,问岳冷秋:“燕胡册封袁立山、陈芝虎为伪王一事,岳督可知?”
元氏立朝两百余年,异姓封王者仅曹氏为殊例,梁氏权倾朝野之时,也仅封国公。而燕胡选择这时机封袁立山、陈芝虎两降将为异姓王,无异封给奢文庄、罗献成等一干叛军看的。
如今南阳在西面、在北面,看上去还有些防御,但在南面,仅新野城屹立在淯河下游,驻有数千兵马。
要是奢家残部或罗献成豁出去,动用数万兵马绕过新野,直接打入南阳盆地的腹心,当如何待之?
特别是从随州穿过桐柏山,有直接进攻信阳的通道,届时就能切断从淮西北麓进援南阳的通道。
岳冷秋在北上之前,相信林缚不会对南阳见死不救,但到淮西之后,这种信心就开始动摇,到南阳之后,这种信心就几乎要崩坍掉。
岳冷秋心里怎么想不管,脸上却不动声色,轻描淡写的说道:“袁立山、陈芝虎不念朝廷恩义,认贼作父、为虎作伥,迟早会自取灭亡。封不封王,不过是转眼云烟,不需去关注。”
元归政示意旁人都停下脚步,他与梁成冲陪同岳冷秋往前继续走了一段台阶,压着声音说道:“即使将荆湖、淮地都丢掉,崇国公依旧能划江而治,岳督真就没有担心,淮西真就坚信淮东援兵一定会从庐州出兵?”
岳冷秋看了元归政一眼,暗道:梁成冲或有武勇,元归政城府则深,难道他拼却丢掉南阳,也要替太后保留一支残兵吗?
“侯爷多虑了,崇国公如此用心经营徐州,焉可能轻易将江北之地丢弃?”岳冷秋说道。
“但崇国公同样用心经营庐州,”元归政说道,“即使荆湖失陷,淮山以东,犹可以庐州为支撑,使淮西的形势不至于立时崩解。如今崇国公已经将江南之地握于囊中,与其将淮东十万精锐投入南阳行险,不如借刀剪除异己后,再从容收拾河山。”
岳冷秋心里暗叹,元归政果断能看得更透彻。
南阳失陷后,奢家残部以及罗献成都将投附燕胡,使得燕胡在西线的兵力骤然增到近四十万,这种形势当然对淮东会大不利。
但是,即使叫燕胡大军进入南阳、襄汉等地,在淮山北麓、在淮河上游,还有董原勉强维持淮西形势,在汉水以前,在荆州,又有胡文穆苦苦支撑,淮东在西线只要守住江州、庐州两个要点,就能从容整合江浙赣闽等江南地区的资源。
江南辖地亿万、辖丁千万,以林缚的治政及渗透能力,有两三年的时间,在西线不愁整不出二三十万与燕胡抗衡的精锐来。
这形势越往后,淮西、荆湖越弱、而淮东越强——只要燕胡不能一鼓作气的攻下荆州、淮西,林缚代元氏而立就将成为定局,即使淮东、徐泗地区会因战争而变为残地,但对林缚来说,至少也能捞个划江而王。
林缚打的真是这个主意吗?
岳冷秋心里默默想着。
不管怎么样,即使南阳真的如元归政所猜测的那样,早给林缚视作弃子,岳冷秋也晓得这形势也是他能挽回的。
岳冷秋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说:“侯爷,你多虑了,南阳若失,奢家即长乐匪都将必然降燕,崇国公怎么坐看燕胡在西线成势?”又哈哈一笑,说道,“我今日到南阳看过,明日就回寿州、庐州去,督促粮草、兵马源源不断往南阳发来,好叫侯爷心里的忧思早去……”
元归政是什么人物,怎么会给岳冷秋一句话打发掉,而岳冷秋急于离开南阳的心态,叫他越发的担忧。
这时候,有一队胡骑从北面驰来,逐杀来不及避入城垒的乡民。十数骑一队忽聚忽散的在淯河上游两岸上洗劫村庄、追杀逃难。
一簇簇滩开的血痕,在干得裂开的大地上,仿佛绽放的艳花。
在方城的北面,虽说舞阳城还屹立在桐柏山北麓,为方城关塞外围的支撑不倒。但从三天前燕胡五千步骑先锋越过沙河逼来,舞阳驻兵就给封锁在城里不能出战,使得燕胡前哨骑兵得以大胆的直接穿插到方城边墙之前挑衅,在方城与舞阳之间、一些没有及时往南撤出的村落就遭了大灾。
梁成冲、元归政以及岳冷秋都对边墙外的杀戮视如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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淯河横贯南阳盆地,从新野往南,经樊城东汇入汉水。
樊城与襄阳两地夹汉水而立,并称襄樊。
南阳南面门户新野距樊城仅百里,中间有淯河相接,地势上也没有大山高岭相阻。
罗献成一方面着意经营随州,一方面也是削弱南阳及荆湖方面的敌意,在襄樊的驻兵并不多。虽说长乐军拥有近八万战卒,大都集中在随州境内,在襄樊境内的驻兵仅有万余,到这时也没有往这边增兵的迹象。故而叫南阳在新野方面的防御形势也较为宽松,南阳也有一些人因此认为罗献成并没有胆子配合燕胡夹攻南阳。
燕胡秘使已入樊城,罗献成也于昨日悄然进入樊城,除卫彰、胡宗国、马臻相陪外,仅百余骑护送他们入城,叫南阳在樊城的暗探悉无察觉。
曹家弃关中之后,虽说南阳在武关驻有重兵,但丹江以及丹江以西诸多发源秦岭深处的河流,都是汉水上游的支流,以致从长安南或商州府境内,有多条险僻小径可以绕过丹凤县、武关,与襄樊直接相通。虽说大股兵马难行,但三五十人通过,却不困难,恰能成为关中与荆湖相接的信道。
燕胡秘使那赫阿济格为燕主叶济尔宠妃那赫氏之胞弟,也是燕胡驻长安兵马的骑兵主将。
出商州攻打丹凤县、武关,沿途山岭险峻,只能用步卒强攻,骑兵派不上多大的用场。北燕又缺乏与奢家熟悉的使臣,阿济格早年随那赫雄祁在出使高丽时,就与奢家有所接触,这次便不顾身份,亲自涉险穿山来樊城与荆湖诸路叛军相见。
随阿济格前来樊城的副使是原济河知县沈致,在徐州战事之前,曾受命出使随州说降罗献成,这次自然也是给选来出使樊城。
阿济格这次过来,随身携带的燕廷诏书,除了册封奢文庄为临江王外,还册封罗献成为襄阳王,条件就是罗献成将襄樊让出来,叫奢家兵马能沿汉水北上进击南阳,而随州兵马从桐柏山中段出兵北击信阳。
奢家残部虽然要防备池州军及荆湖军抄其后路,但奢家控制着汉水,能够迅速调三万精锐北上,能有襄樊为立足,北上出兵突袭新野,将会非常的便利。
一旦攻陷新野,南阳盆地南面的门户就豁然打开,其北线及西线的守兵就会给分割开来,无论是西面的武关或者北面的方城,只要攻陷一处,燕胡就与襄樊连成一体。
到这时候,就算淮东兵马从庐州沿淮山北麓援信阳、南阳,都不可能再获得战略上的优势。
第79章 不能回头
为防止引起南阳暗探警觉,罗献成到樊城,也没有另择地为行辕,而是与燕胡秘使那赫阿济格以及奢家的使者胡宗国等人都住在樊城守将陈济的内宅里。
夜深时,罗献成犹难入眠,披衣坐起,将住在偏院的卫彰唤来,问他:“前些天王相来信说了许多事情,但对投燕一事不发一言,你觉得王相到底是什么意思?”
卫彰心里暗叹,虽说罗献成将王相踢到柴山那旮旯去,最终在大势判断上依然只重视王相的意见。同为罗献成的幕僚、谋臣,卫彰心里怎么会舒服。
不过,心里再不舒服,卫彰脸上也没有表露出来,揣摩罗献成的心思,说道:“王大人之前极力反对罗王投靠燕廷,甚至不惜在殿上与钟将军争得面红耳赤,口暴粗言,最终执拗着离开随州去柴山。此时燕军兵锋横扫南阳在即,势叫南阳、淮西无法抵挡,而淮东在庐州的援兵难猝然难成规模——当前的形势,便是粗鄙如我也能看得明白,王大人又怎么可能看不明白。不过,王大人也是心高气傲之人,即使心里明白,但一时间也抹不开脸面认下。”
“也真是的,谁没个看走眼的时候,我还能拿这事嬉笑他不成?”罗献成轻叹道,“他要能认清大势,随州这边的政事总还要依重他的。即使他心里有怨,以后不想再跟在我身边,燕廷也能给他富贵。你再去一趟柴山,把这意思告诉他,就叫我让他回随州来,跟钟嵘也没有什么好斗气的!”
卫彰心生嫉火,没想到罗献成对王相依重到这种地步。
罗献成已经打定主意对信阳用兵,而罗献成越是打定主意对信阳用兵,越觉得王相不可或缺。
上阵厮杀,也许钟嵘等将有足够的武勇,但粮秣的安排,以及对信阳出兵深入的程度,却非要王相这样的谋臣才能叫人依重。
虽说陈芝虎从北面进逼信阳,将淮西兵马主力吸引在淮河北岸,但不排除淮东精锐出庐州援信阳。
说是只需要负责切断庐州援南阳的通道,但淮东精锐进援南阳的通道,是那么容易切断的?
罗献成自信不弱于刘安儿鼎盛时,但淮泗战事期间,林缚手下也只有三万精锐,还不是将淮泗军精锐打得跟狗一样?也只有刘妙贞在最后利用几乎双倍的优势兵力跟淮东军打了个平手,而名振天下。
即使最后淮东只能抽出三万兵马来援南阳,罗献成也不希望是自己的兵马去跟三万淮东精锐硬拼。
在这种情况下,罗献成更需要王相来替他把握进退的尺度,这是钟嵘以及卫彰等人不能替代王相,在这方面,罗献成也不会无保留的信任奢家及北燕。
罗献成心里打的主意依旧是以最小的代价去占最大的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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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彰凌晨就离开樊城,一路东行,经礼山(今大悟县)往东南走,深入淮山腹地。
由于罗献成催得急,卫彰心里对王相能如此给罗献成依重再嫉恨,在路上也不敢耽搁,两天时间就赶到柴山,骨头架子差点都颠散掉。
柴山原属礼山县,位于礼山东南的淮山腹地,早年立柴山堡驻寨兵治匪,后设柴山巡检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