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封缓缓的闭上眼睛,便是要这时他仍没有拿定主意,林缚嘴里说没有干涉高丽国政的意思,但他的意思倒像秃子头上的虱子,分明得很。
过了许久,甄封才睁开眼睛,双手撑着书案,低头说道:“如制置使所愿,甄某愿意回去。”
“好!”林缚哈哈一笑,朗声说道,“甄督是明白人,跟明白人就是好说话,甄督此行归国,有什么要求,我都尽可能满足你。不过你所提的要求,也不要太多分啊!”
“制置使此战,所获颇多,想来也有些粗劣兵甲给制置使看不上眼,能否送给海阳?”甄封说道。
“这个无妨,好东西没有,让三千海阳郡兵随你回去,总要人手拿一杆枪矛走!”林缚慷慨道,他还怕强送一批兵甲最后给甄封丢到海里去呢。甄封既然有防备左靖的心思,那是真好不过,好东西没用,三千杆长矛值不了多少银子,说道,“海阳郡兵马司的被俘武官,你希望谁跟你回去。你拟个名单来,我都允你!”
“我虽然不知道有哪些人给你俘获,但只要是海阳郡的将卒,我希望能一个不落的带回高丽去。”甄封说道。
他知道林缚打什么心思,所以不奢望林缚同意将此战被俘的高丽将卒都让他带回高丽去,但海阳郡的将卒,他还是想一个不落的都带走。
“好,随你。”林缚说道。
宋佳跪坐在一旁,翻出一叠卷宗来,递给林缚。
林缚接过卷宗看了看,说道:“这里记有海阳郡被俘武官,都卒长以上,有八十九人!普通兵卒则是两千九百六十三人……我给你换一处宽敞些的住所,先将你麾下武官送过去。”
甄封要想迅速掌握海阳郡兵,就必须先掌握他以前的部属。这八十九名武官并非个个都死忠于甄封,再说陡然放他们回高丽去,谁知道这些武官心里会怎么想?、
林缚先让甄封跟这些武官先接触,只要能先将这些武官的思想统一了,倒不怕普通兵卒那里能出什么乱子。
甄封低着头,说道:“谢制置使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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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缚并没有刻意封锁送甄封及海阳郡兵返回高丽的消息,此事对儋罗人震动甚大,不过最先赶过来游说劝阻的,却是佐贺赖源。
“制置使欲用甄封分化高丽的国内势力,此计甚妙,但焉知甄封与左靖不能摒弃前嫌?到那时再晓得纵虎归林之害,怕是有些迟了,”佐贺赖源说道,“某读春秋史。春秋时秦兵袭郑,归时给晋兵所破,秦主将孟明等被俘。晋欲离间秦之君臣,将孟明等纵归。然而孟明归秦后,非但未获罪而死,依旧受到秦王的重用,最终领兵重挫晋国。晋国的教训,制置使不可不察啊!”
秦国袭郑是秦穆公时期所发生的事情,高丽国主或把持国政的高丽国相左靖若能有秦穆公一半的雄才伟略,也不会屈服于东虏铁蹄之下苟且偷生了,更不会愚蠢到一次将上万兵马送上儋罗岛来。
“执政所忧也有道理,”林缚说道,“所以我只许甄封领海阳郡兵返回高丽,其他战俘仍旧要扣押下来……”
这会儿有人通报儋罗国主李建与东州都督迟胄以及近乡津野三人一起来求见,林缚便请他们进来,好一起解释这事。
甄封在海阳郡对儋罗觊觎日久,又是他率海阳郡兵先犯儋罗,掀起这场兵事。
放甄封回高丽,儋罗人最为敏感。
儋罗国弱言微,国主李建心里很担忧,反而说话的声音不如佐贺赖源响亮。
“高丽人经此一败,反而是更难逃脱东虏的掌握,”林缚耐心的跟众人解释,“东虏获得两辽之后,野心就膨胀得难以遏制,欲壑难填,其必然会驱使高丽倾一国之力与我淮东对抗。甄封返回高丽后,必受高丽国相左靖猜忌,则能使高丽国内对立,而化解淮东、儋罗及佐贺氏、近乡氏的压力。即便甄封回高丽后给国相左靖立即降服,不过使高丽国多三千将卒,又能有多大的区别?”
“真是奇谋,”近乡津野拍手赞道,“甄封便算知道制置使的心思,返回高丽后要自保,也要跟高丽国相左靖对立。此外,制置使仅让海阳郡兵返回高丽,而将其他战俘扣押下来,更是妙中之妙。甄封要没有兵马带回去,就没有立身的资本。他安然率本部兵马回去,便是向高丽国相左靖剖心见诚,也不可能给信任啊。此役,高丽除海阳郡外,关内郡与山南郡出兵最多,这两郡的权贵又怎么会对甄封没有疑心?真是越琢磨,越觉得制置使之谋当真是奇妙啊!”
林缚微微一笑,没有怎么理会近乡津野的夸捧,说道:“说到战俘,既然大家都在这里,就说一说战俘的处置!除了要遣归高丽的海阳郡兵外,尚有战俘约六千九百余人,”看向儋罗国主,问道,“李国主,儋罗能容置多少战俘?”
说起来残酷,但人口,特别是青壮丁,对农耕体制来说,从来都是最重要的一项资源,遂东虏破关侵燕南,最重要的一桩事就是掳夺人口。
林缚不会做掳夺平民的事情,但也没有仁义道德得到跟侵国战俘讲人权的地步。便是千年之后,还有劳改犯一说呢。
儋罗岛及东州以及九州岛,人口相对稀少,战俘就成了最重要的战利品。
此役,儋罗国牺牲颇大,林缚不能不划出一部分战利品来弥补他们。
这次战事,儋罗前后损失了约两千名青壮年,相比较才三万人数的丁口,这是一个相当惨重的损失;此外,儋罗还要维持三千人左右的常备军。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儋罗岛上能用于劳作的青壮丁,相比较战前,减少了近一半。
儋罗国极需要补充青壮劳力,战俘无疑是个好的选择。容留战俘也非多多益善,贪心太多,管制也是个问题,也会给日后埋下祸端
儋罗国主李建对这个问题早有考虑,见林缚问及,答道:“儋罗勉强能容留三千人,再多就力有未逮!”
迟胄心里暗骂:倒不怕吃撑了,放甄封及海阳郡兵回高丽,剩下七千不到的战俘,李建就要吃下近一半人去。
“那我就将三千战俘交给儋罗安置了,”林缚心想儋罗岛安置三千战俘应该没有太大的隐患,便答应下来,又跟迟胄、佐贺赖源说道,“此外还有近四千战俘要处置,颇为麻烦,希望东州都督府与佐贺氏能替我分忧!”
迟胄听了一喜,没想到会有他的好处,忙应道:“怎么能说是麻烦?替制置使分忧,是我们的幸事!”
佐贺赖源这才放下对林缚拉近乡氏入盟的不满,毕竟夺下对马岛,佐贺氏就补弥了割让松浦、平户的损失,从这边还有大量的战俘能分,这趟可以说是得大于失。与近乡氏的矛盾,完全可以留到剿灭平氏之后再解决。
佐贺赖源忙致礼说道:“谢制置使信任!”
“那我就将两千战俘麻烦佐贺家处置,”林缚说道,“余下的就由东州都督府负责安置,你们看如此处置可好?”
“制置使英明!”迟胄与佐贺氏异口同声的说道。
佐贺家接受的战俘,仅比东州稍多一些,不过佐贺赖源也没有什么不满足。林缚一个战俘都不给佐贺家,他又能说什么?至少这一次,在佐贺氏与近乡氏之间,林缚是倾向佐贺氏的。
近乡津野没有得到半点好处,脸上也无异样。
儋罗一役,佐贺氏与迟胄毕竟出了力的,有功不赏,反而给近乡氏无功受禄,林缚还如何在海东地区保持威信、行羁縻之政?
事情便大体定了下来。
中原大乱,导致流民大量南涌。算上工辎营及家眷,崇州丁口总数快要接近五十万了。整个淮东地区更有数十万的浮民生活困顿,仅以租种小块田地或干脆以乞食、盗窃为生。
就目前的情势来说,淮东地区人多地少,人口资源是富余、过剩而非不足。
林缚若是一边将战俘迁往淮东,一边将淮东地区的流户迁来儋罗岛、东州安置,就太看不起李建、迟胄、佐贺赖源等人的智商了。
既然过剩的人口对淮东地区来说,已经是种负担,与其将七千战俘押回淮东去,还不如慷慨的送给儋罗、东州、佐贺家来安置;也是告诉后来人:只要跟着淮东,总是有好处的。
第40章 纵虎离间
三月十五日,薄阴天气,下过几场雨后,高岛半岛也暖阳入春、草木葱茏起来。
一大队穿着朱红衣甲的骑兵从海阳郡首府光州城的东门驰出,走驿道往东南方向的罗州而去。儋罗岛大败以来,海阳郡有过一阵子的慌乱,不断的调兵遣将,每日都能看到有兵卒从光州城进进出来,近数日来,才恢复了一些平静。今日又有大队骑兵出城往东南驰走,路人看到难免人心惶惶、揣测不安。
光州城西驿馆北院,秦子檀正整理书卷。他残了一臂,虽然有些不方便,但整理书卷之事基本上不假他人之手,以便搞乱了次序,下回再找会变得麻烦。
儋罗岛一役也就如此了,短时间里也看不出会有什么变化。
高丽经此一败,颇伤元气,如此在海阳郡马步军加上水军也就一万多人,没有能力再打儋罗岛。
在失去西归浦城这个立足地之后,就算林缚率淮东军主力返回崇州去,高丽想要拿下儋罗岛,也非易事。东胡人更希望高丽能将水军力量集中到汉阳府以北,去干扰、削弱津海粮道。接下来一段时间,高丽人很难对儋罗岛组织起大规模的攻势来。
当然了,津海粮道也是淮东势在必保的命脉之一,只要高丽人的水军能对津海粮道造成有效的干扰跟牵制,对奢家也是有大利的。
当然了,淮东即使获得儋罗岛这个跳板,眼下想要攻打高丽半岛还力有未逮。
局势会暂时僵持下去,但秦子檀相信:即使淮东暂时打通了海上商路,但有整个高丽与之为敌,局势渐渐发展下去,也只会对淮东更为不利。
高丽再弱,也有二三百万的人口。即使林缚将整个淮东地区都掌握在手里,也不过两百万人,但林缚此时真正能有效掌握的地区,还仅仅限于崇州。
东胡使臣那赫雄祁、那赫阿济格过几天就会离开光州,直接取道汉阳回辽阳去。
秦子檀过两天,也要与奢飞虎返回晋安去。
不比东胡使臣,秦子檀与奢飞虎回去则要麻烦得多。走九州岛已经不安全,那就要先绕道高丽西境,渡海去本州岛,再从本州岛借道出海,未必能赶在五月之前返回晋安。
扈从匆忙从外面走进来,回禀道:“秦先生,二公子有急事要见你!”
“什么事?”秦子檀问道,他实在想不出在光州城里能有什么紧急的事情,林缚不可能率兵来打海阳郡,除非他吃错了药。
秦子檀将书卷丢到一旁,随扈从到南院去见奢飞虎。
奢飞虎见奢子檀进来,说道:“那赫将军刚派人来告,林缚有意放甄封及海阳郡兵回高丽,特派了一个被俘的武官渡海来光州报信。那赫将军邀我们去商议事情!”
“啊!”秦子檀顿感棘手,道,“好一个纵虎归山的离间计啊!高丽国相与新郡督是怎么应对的?”
“已经派兵去罗州了,倒是没有跟东胡使臣说派兵去罗州做什么。”奢飞虎说道。
“蠢啊!”秦子檀说道,“甄氏就在罗州,左靖这时候派兵去罗州,除了捉拿甄家人,还能有什么好事?林缚既然要将甄封与海阳郡兵都放回来,左靖拿下甄家人,能有什么好处?也许早就有人去罗州报信了,左靖要是打不下罗州,这出戏可就有得他好看了。左靖要有一点能耐,要么就笑脸将甄封迎归,尽弃前嫌,要么就等甄封回来后找准机会下狠手,哪有这时候打草惊蛇的?”
“左靖要是个有用的,又岂会给东胡人如此摆弄?”奢飞虎轻蔑一笑。
东胡人扶持左靖把持高丽国政,看重的就是左靖的无能跟懦弱,不过有时候这也是大麻烦。
秦子檀与奢飞虎去见那赫雄祁。
“我也是刚刚知道消息,”那赫雄祁脸上有按捺不住的怒气,显然也是对左靖的愚蠢举动怒不可遏,将奢飞虎、秦子檀迎进来,说道,“左靖也是在派兵一个时辰之后,才派人知会这边的!我左思右想,却没有一个定计,请二公子及秦先生过来商议。”
“若是罗州甄家提早得到甄封将回高丽的消息,必然会派人盯着光州这边。兵马已经出了光州城,左靖对甄氏起杀心之事,想来是瞒不过甄封了,”事情紧急,顾不上客套,秦子檀便将心里所分析的事情说出来,“想要左靖与甄封尽弃前嫌、和睦相处,已经不可能。”
“嗯,我也能想到这点,”那赫雄祁说道,“我对甄氏情况不熟,秦先生可知一二?”
“那赫雄祁打算怎么做?”秦子檀问道。
“甄氏若在海阳郡的根基不深,我便由着左靖去乱搞,先平了罗州,甄封敢率三千海阳兵登岸,出兵剿之便是,”那赫雄祁说道,“即便甄封改投淮东,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秦子檀知道那赫雄祁的想法。
只要能一举将甄氏在海阳郡的根基挖掉,使海阳郡不乱,三千步卒算不上什么决定性的力量。甄封即便投靠淮东,对淮东的军事实力增益也很有限,影响不了大局。
秦子檀说道:“甄家若提前有所淮备,左靖派兵怕是一时打不下罗州!”
那赫雄祁头疼的就是这个,他决定相信秦子檀的判断,对阿济格说道:“你速去总督见左靖与金承越,无论用什么手段,无论说多重的话,都要他们立即派人将兵马追回来!”
不能将甄氏的势力在短时间里从海阳郡连根拔除,那赫雄祁宁可让甄氏割据海阳郡,也要比让高丽的军事力量都陷到海阳郡的泥潭里要好得多。
见那赫雄祁决断如此果断,秦子檀暗感东胡将领的素养不容小窥,能在三四十年间崛起于辽东,不是侥幸啊。但是那赫雄祁这样的宿将,在林缚面前也完全失去光彩,想一想就让人牙根发痒啊!
林缚如此简单的一招离间之计,就使高丽将相失和、尖锐对立,当真是绝妙啊。但是说到如此用计,倒更像是永泰伯宋公的风格,难道说……
秦子檀脑海里闪过一个不该有的念头,这个念头他压根不敢在奢飞虎面前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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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不久,高丽国相左靖、海阳督新总督金承越以及水军统制使催权臣随阿济格来驿馆来见那赫雄祁。
仓惶之下,左靖也顾不得体制,走进来,径直跟那赫雄祁说道:“甄封给淮东所惑,已叛高丽,上使为何阻我派兵去讨甄氏?甄氏在海阳郡根基甚深,唯有在甄封率兵回海阳之前派兵拔除之……”
“左相若有把握将甄氏从海阳郡连根拔除,我自然不会阻你,”那赫雄祁气使虞指的说道,“左相有这个把握吗?”那赫雄祁站在堂下,虎目盯着左靖,过了片晌,才请左靖、金承越、催权臣三人入座。
在左靖、金承越、催权臣三人里,秦子檀更重视还没有什么多大实权的催权臣。
在高丽水军战船给淮东全面压制的情况下,催权臣还顺利将上万援兵送过海去,便有他别人不及的能耐。至于之后的大败,跟催权臣没有什么关系。
催权臣面色沉毅,看不透他心里的所想,却越是如此,越表明他心里对国相左靖有所不屑、对东胡使臣有所不满——也许高丽军中、朝廷有许多将领、官员都有跟催权臣一样的想法吧?
左靖也意识到同僚的这种心态,才会对林缚放甄封归来这么敏感吧?
秦子檀看了那赫雄祁一眼,心想:东胡人真指望高丽人能帮上大忙,可不能尽扶持左靖这么无能又胆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