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裴微微笑,不予置评,取过一旁玉盘里摆着的温热的湿巾子擦净了手,从宫女手中接过装满葡萄的大碗,摘下一颗挂霜的紫葡萄,灵活修长的手指撕开顶端葡萄皮,向两边一分,另一指在葡萄底部轻轻一推,一粒碧绿剔透水晶珠般的果肉便落入玻璃盏中,他剥了几颗后又道:“母亲本来身子已经好些了,倒是准备进宫来看望娘娘,就是前日……”
刘太后忽然噗嗤一笑:“文大学士是真有点意思,四郎这下丢脸丢得厉害!以他脾气怎么忍得下去?”
孟裴心道父王已是不惑之年,又不是十七八岁的年轻郎君,莽撞气盛,真要是该忍的气又怎会忍不住,但文成周这一回拒婚,父王还非得闹大些才好,才显得他一开始的提亲是认真的,被拒后十分恼火!
听祖母的口吻,只把这事当成了笑谈,他心底低叹一声,要是皇伯父也这么认为就好了。
“父王自然是气坏了,一怒之下非要母亲立即替找别家的娘子下草帖子。母亲本来倒也是气恼不已,可被父王这么一催,她倒是哭笑不得了,说婚姻大事马虎不得。重新找一个没问题,就是急不得,到这会儿都在敷衍着他呢。”
刘太后嘴角弯了弯,转头看向他:“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说话间,孟裴已经剥了满满一盏葡萄,取热巾子擦净手上的葡萄汁,将玻璃盏往刘太后面前一放,自己向后仰靠在美人靠上,懒洋洋地眯起眼睛,望着廊檐外那片湛蓝高阔的晴空,淡淡道:“赏桂那日娘娘不就知道了?”
“可是文大学士拒婚了啊!”刘太后凤眸含笑,瞥了眼玻璃盏中新剥好的水润润的葡萄果肉,“我道是你自己想吃,却原来是替我剥的。说吧,无事不登三宝殿,你这是要求我什么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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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王府欲与文大学士家议亲被拒一事闹得满城皆知,众贵夫人也识相,没哪个不开眼的会在这种时候上门去。
直到事情过去十来天了,褒国公的二儿媳刘王氏才带着女儿刘婧上门看望薛氏。薛氏与这个表弟妹还是挺说得来,两家的孩子年纪也相近,从小时候就常来往,这便在澹怀堂接待她们。
薛氏与王氏说了几句,便微笑着让四娘与孟韶陪着刘婧去花园玩。
几个小娘子里面数九岁的孟韶最年幼,另一个孟四娘年纪稍长,十二岁了,却是庶出,事事听从孟韶。孟韶说要去荡秋千,刘婧说好,四娘也毫无意见。
刘婧心不在此,与她们戏耍了会儿,一边瞧着四娘替孟韶推秋千,一边有意无意地问道:“阿裴哥哥不在吗?怎么没瞧见他?”
孟韶在秋千上咯咯笑,不断要四娘推高些,听刘婧发问便嘟着嘴道:“二哥在啊,不过他最近忙得很,就算在家也总是呆在书房,要他陪我玩他都说没空!”
刘婧心道他在就好:“阿韶妹妹,我去解手,你去不去?”
孟韶玩得正高兴,在秋千上甩着头:“不去不去。”
刘婧正希望如此,便带着女使往净房方向去,走了一段后便改了方向,往听梧阁而去。
孟裴之前就知道表叔母与刘婧来了,打算等她们准备要走的时候再去送一送,却听小厮传话说刘六娘来找。他无奈合起案卷,将门锁好才下楼。
听梧阁外有数棵高大碧梧,秋深后满树灿烂金黄,地上亦是铺满黄灿灿的落叶,别有情致。孟裴走出阁外时恰巧瞧见一片黄叶随风飘落,便想起文玹在雁池边捉落叶的那回,嘴角不由浮起一抹微笑。
梧桐树下一道娇柔身影,却不是他心中想见之人。
刘婧见着孟裴,便上前福了一福,巧笑嫣然:“阿裴哥哥。”
孟裴点了点头:“你找我何事?”
刘婧眼神略微一黯,语含委屈:“没事便不能来找你了?”
孟裴微挑眉梢,只做没听懂。
刘婧见他立在听梧阁前,既不请她进去,也不接她的话,甚至都不看她,微微侧身望着远处,心中失落又委屈。
她吸了口气,微笑着不让这份委屈流露出来,柔声安慰道:“阿裴哥哥,我就是担心你,想看看你好不好。希望你别太难过了。天涯何处无芳草,文家眼拙不识俊才,不代表你不好。”
孟裴轻轻一笑,摇头道:“我没事。”
刘婧顿生欣喜,看来他也没有多喜欢文一娘,被拒婚了也只淡淡一笑置之。她心中欢喜,却柳眉轻蹙,体贴而善解人意地劝道:“阿裴哥哥,你若难过别闷在心里,对身子不好。听说你这些天早出晚归十分忙碌,是否借此排遣心中郁闷之情?”
孟裴只轻轻摇头:“没有。”他转向刘婧,“你不去与阿韶她们玩么?”
刘婧暗暗咬唇,他虽不见得多喜欢文一娘,可对她也太冷淡了,才说了几句就下逐客令了!“阿裴哥哥,我娘时常念叨你呢,她也担心你啊!”
她提起表叔母了,毕竟是长辈,孟裴也不好失礼,便道:“我去见见表叔母吧。”说着大步往澹怀堂而去。
刘婧心中窃喜,急忙追上几步,跟在他侧后,娇声道:“阿裴哥哥,你走慢点,我追不上。”
孟裴步子不曾有半分减慢,只稍许侧了一下脸,对她道:“我先过去,你慢慢走就是了。”
刘婧气恼地跺了跺脚,提裙跑了好几步,终于追上与他并肩了,却“哎呀”惊呼一声,朝他身前摔倒。
孟裴再怎么冷淡,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在自己面前摔下去,她是面朝下摔的,他伸手扶住她双臂靠近肩头位置,让她能站住。
刘婧被他扶住双肩,顿时全身都酥了,只觉他一双手宽厚有力,牢牢地支撑着她,她却越发地绵软无力,直往他身上靠过去,同时含羞带怯地抬头望向他。
孟裴却看也没看她,双手还把她推远了,回头呵斥女使道:“还不过来扶着她?”说话间已经放开了手。
刘婧没防备,脚下一个踉跄,险些真的摔倒,两名女使慌忙过来扶住她:“六娘!”
他竟把她推开了!刘婧又羞又恼又委屈,本来莹白如雪的脸涨得通红,连耳朵都红了,低着头不敢看孟裴。
忽听他低声命自己的小厮退远。刘婧心头又浮起一丝希望,抬头望向他,眼波盈盈,脉脉含情,湿润得仿佛能滴的出水来一般。
只是在看清他脸上神情时,她的心已经凉了大半。
他俊逸的脸上没有半分笑意,声音清冷,语调疏离:“毕竟是亲戚,我不想让你脸上太难看,但你若是再使这些不上台面的手段,就不要怪我不留情面了。你还是自重些好!”
他语气极重,尤其是最后一句,等于是在骂她不知自重了!刘婧觉得就像是被他在脸上狠狠抽了记耳光般,不禁羞愤难当!他在雁池边抱着文一娘时,他就不觉得文一娘不知自重了吗?!文一娘那种故意往池子里跳的手段又上得了什么台面了?!
她的眼泪夺眶而出,甩开两个女使便往花园深处跑。女使慌慌张张向孟裴行礼告退,急急忙忙追着去了。
孟裴面无表情地唤回小厮,往澹怀堂而去。
第160章
十月头上的一日清早, 文成周送文珏文瑜去学里。卢筱把他们送出门,回来后与管事说了几句话,便听闻谢卢氏来了, 急忙请她入内, 奉茶招待。
谢卢氏笑吟吟入座, 寒暄了几句后便直言来意:“筱娘啊,今日我来, 是和你说说关于你家阿玹的亲事。”
卢筱一怔:“怀轩?”随后轻轻摇头, “这段时候我是不会替阿玹安排任何亲事的。”
谢卢氏微笑着道:“我知道,我知道, 我也不是说今日就要定下什么。只不过啊, 我那侄儿太痴, 愿意等。若是你家阿玹想通了,或是你开始考虑起这件事了,可记得先对我说。我们本是堂姊妹,若下一辈再结亲,总比那些陌生人家要好不是?”
也是因为知道文玹不会在此时就答应,怀轩没有对父母提此事,倒是先对她这个叔母说了, 又恳求她来向文夫人表达此意。她听着都觉心酸, 哪里忍心再拒绝他, 何况她原本就喜欢阿玹这孩子,有意牵这条红线,这下更是决心非要替他说成这件事不可!
卢筱听了谢卢氏转述, 既感动,又觉可惜,也有点不忍心:“怀轩这么好的孩子,不必苦等阿玹啊。”
谢卢氏心中低叹口气,她又何尝没有劝过,脸上却只是笑嘻嘻地:“总之我是一心要喝这杯谢媒酒的,你可不许背着我偷偷和别家议亲啊!”
卢筱无奈笑道:“好好,我答应你便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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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国子监门口熙熙攘攘,车马行人如流水,街边卖早点的摊贩不停吆喝……孟裴下了车,正逢谢怀轩亦从车下下来,两人一照面,都不由微微一怔。
孟裴微笑着点头致意,谢怀轩亦点头回以微笑。孟裴不禁舒了口气,真的是许久没见怀轩这般样子了。
两人并肩往国子监内走,恍惚回到了几个月前。只是秋叶已黄,夏蝉无声,难免有些物是人非之感。
到了牌坊下,谢怀轩忽然道:“二郎,我有些话要和你说。”
孟裴看了他一眼,点点头,两人便转向西而行,到了僻静无人之处,打发小厮守在外围。
谢怀轩道:“有些话我早想对你说,只是一直没下定决心。也就一拖再拖。”
“这段时日我一直避着你们,并不是我对你有什么怨恨。我只是,只是需要时间……”
孟裴轻轻点头,静静等他说下去,若只是说这些话,怀轩不至于要找这样的僻静之处。谢怀轩停了会儿才道:“我知道,即使是目前的情形,你也不会轻易放弃。但我也不会轻易放弃!”
孟裴扬眉,望着谢怀轩,谢怀轩亦毫不回避地直望着他。一个是隽秀如竹,一个是温润如玉,却都是目光坦荡如清风明月的少年。忽而两人都笑了。
孟裴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等不到的。”
谢怀轩微笑:“那也未必。文夫人比较喜欢我。”
孟裴笑着摇头:“她不是会轻易顺从父母之言的人。”
谢怀轩笑了笑没说话,隔了会儿后道:“她若是不愿,我不会勉强。若是有一天,她与你成亲,我也只会为你们高兴,但若是有一天她同意了的话……”
孟裴吸了口气道:“她若是同意,我无话可说,不过怀轩,”他望着眼前俊朗如皎月的少年,“她若是打定什么主意的话,你很难改变她。”
谢怀轩微笑道:“不管如何,我们之间没事了吧?”
孟裴莞尔:“本来就没事。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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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德粗大的手指以与武人不太相称的灵活,将不足指甲盖宽的纸条卷成竹签般粗细,塞入一根比鸽子腿粗不了多少的小竹筒内,用软木塞将竹筒口塞上,再用火折子将火漆烤的半融,细竹筒在赤红的火漆上蘸了蘸,在还未凝固的火漆上做下记号,迎风挥了几下,记号便凝固成形。
他收好火漆等物,将竹筒系在一只灰翎信鸽的腿上,手一扬便将鸽子放了出去。仰头看着那鸽子飞远,耳中听到有人走近的步声,他便收回视线,看向声音来处。
成然看了眼他身侧的鸽笼:“元大人这是传信给太原府?”
元德呵了一声,并未说是也未说不是。
成然收回视线:“二公子有事相请。”
元德耸眉,诧异道:“二公子有事找我?”
成然神色淡然:“元大人过去便知。”
元德跟着成然来到水榭,孟裴远远瞧见他们过来,从水榭中走了出来。元德急忙上前行礼。
孟裴微笑道:“元德,我的属下抓到一名姓郝的武人,审问后发现他有可能认识古二,嗯……不,应该说是郝觉。”
元德讶然,随后笑道:“真的抓住了?”
孟裴点点头,又道:“但王府里只有你识得郝家刀。你跟我去见见那人,看看他是不是真的郝家刀传人。”
元德迈步朝他走过去:“那人被关在何处?”
“在桃源庄。”孟裴转身朝前走,成然亦跟在他身后,正堵在孟裴与元德中间。
一行人来到车马停处,孟裴上了第一辆车,元德却迟疑地顿了一顿:“王爷可知此事?”
孟裴掀开车帘:“父王正在桃源庄。”
元德正要跟上,孟裴已经放下车帘,成然侧身指着后车:“三娘亦在车上,元大人请坐后面那辆车吧。”
孟裴掀帘时间虽短,但元德习武之人,眼观六路,匆匆一瞬已瞥见一道细腰,一幅绣裙,几双丝履。此行有孟涵同在,顿时让他放松不少,便与成然同上了后车。
一路无话,一行人出了王府,径直往城外而去。
时值十月初,深秋荷败柳枯时,庄外已无桃红柳绿,但见桃枝错落疏斜,不见碧叶硕果满枝。穿过能并驶两辆马车的林间道,车停在了庄园门口。
元德迈步下车,见戴着帷帽的孟三娘与两名女使已经朝里走了,孟裴则下了车在门口等他。他瞄了眼成然的站位,不是他多心,成然与另几名侍卫所立之地,看似随意,却将他去路完全堵住。
他又看了眼朝庄子里面走的孟三娘与随行女使,索性加快脚步追上她们,一边朗声问道:“敢问三娘,今日来桃源庄是为何事?”
前头带着帷帽的孟三娘并不停步,半回头羞怯地小声答了句:“这几日庄子里芙蓉开得好看,听说二哥要来庄子办事,我便跟着过来了。”
庄里头这几日木芙蓉盛开,花团锦簇,经霜更艳,如美人初醉,但孟裴都肯带庶妹孟涵过来,缘何不带孟韶同行赏花?
元德瞥了眼左右前后都有侍卫,孟裴在他左前,成然则在他右前。他眼神一厉,手掌上翻,中指一弹,两枚铜钱便挟风疾射出去,“呜呜——”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