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大命沈三上前, 陪着笑脸:“我这三弟, 行事向来鲁莽!先前便曾冒犯夫人, 所幸夫人不与他计较。不想这两日, 又惹了个乱子。前日乃老母甲子大寿, 我阿妹送来一件衣裳, 原本是件好事, 偏我这三弟,因平日与妹夫不合,竟迁怒于阿妹, 命人将衣裳送了回来。下人又蠢笨,曲解了三弟之意,送衣时, 想必言语失和, 失手竟又将妹夫大门损毁。此事,我原本分毫不知!方片刻前, 才获悉个中原委, 极是惊怒!当即带了三弟同来赔罪, 恳请夫人见谅!”
他说完, 沈三在旁, 连连告罪,称自己本意并非如此, 全是下人之过,盼能得到李夫人的谅解。
沈氏兄弟在那里解释之时, 一旁, 早有同行跟来瞧热闹的县民将方才李穆那位新婚夫人高氏女派人去将沈家大门砸烂了的事给说了出来。
很快,人尽皆知。
一片嗡嗡作响的议论声里,有人附耳到李穆耳畔,复述了一遍。
李穆显然愣了一下,随即,双眉难以觉察地微微蹙了一蹙。
他身后的孙放之和戴渊等人,听到如此消息,在起先那阵错愕过后,却不约而同,全都放声大笑了起来,笑声快意无比。
“瞧不出来!弟妹原是个如此爽快之人!”
“竟比我等七尺男儿还要快意恩仇!做了我等没做成的事!”
“佩服!佩服!”
“痛快!痛快!”
众人七嘴八舌,你一句我一句。
沈氏兄弟脸涨得通红,一声不吭,哪里还有半分平日趾高气扬的模样?
在身后此起彼伏、一阵高过一阵的大笑声浪之中,李穆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看了自己那些个正在狂笑的兄弟一眼。
孙放之和戴渊一怔,又见郭詹在一旁,朝自己几人暗暗丢来眼色,这才有所顿悟。
弟妹此举虽大快人心,却恰是方才自己这些人想干,却被李穆阻止了的事,未免有拂他颜面之嫌——且自己这些人,还如此公然造势,似有些不妥。
两人对望了一眼,忙止住笑。
身后的笑声和嘈杂声渐渐停止。
李穆转回头,神色严肃:“若论得罪,你兄弟得罪最狠的,当是蒋氏夫妇,要赔罪,向他夫妇赔罪便是,何须见我内人?”
沈大擦了擦额头的汗:“李将军所言极是!我几个兄弟齐齐到来,正是要向妹夫和阿妹赔罪。不但如此,还要接阿妹去探望老母。只是夫人那里,怕她有所误会,也是要一齐赔罪的。我等诚心而来,恳请李将军代为传话,兄弟几人,感激不尽!待向夫人赔了罪,立刻便接阿妹回去!”
沈大说一句,对面京口的那些汉子便嗤笑一声。
他兄弟几人却充耳不闻,只望着李穆,一脸恳求之色。
沈大忽瞧见人群里的蒋弢,眼睛一亮,朝沈三丢了个眼色。
沈三也不要脸皮了,赶到蒋弢身边,躬身作揖:“妹夫,先前全是我的错!不该如此对你们。我知错了,恳请妹夫见谅!”
蒋弢道:“我何须你沈家人向我赔礼。你们兄弟亏待的,是我内人。她若谅解,我有何话?”
沈二忙道:“李将军,你有所不知,老母得知消息,老泪纵横,将我兄弟几人痛斥了一番,更是亟盼见到阿妹之面。若非卧病在床,她老人家方才还要一道前来!我等已经知错,往后再不敢了。恳请李将军传个话,老母若是得知,想必也会感激不尽!”
李穆两道目光如电,冷冷地扫过沈家兄弟三人:“内人见或不见,由她定夺,我是不知。”说完上马而去。
沈氏兄弟吁了口气,忙上马,匆匆追了上去。
城隍庙前通往李家的那条街巷,此刻已挤满人,热闹得如同庙会,全都是听说了消息,从远近赶来要瞧热闹的民众。
三兄弟唯恐得罪高家,此刻也顾不得颜面了,面含羞惭,在两旁众人的指指点点声里,飞快地来到了李家大门之前,看着李穆入内,等了许久,却始终不见里头有何动静,又不敢催问,焦急万分,终于听见里头传出一阵啪嗒啪嗒的脚步声。
门槛里出来了个十二三岁的壮实丫头,双手叉腰,鼻孔朝天,斜眼看了过来:“你们就是蒋家阿嫂的阿兄?”
三人对着这个黄毛丫头,这会儿也是不敢怠慢,点头。
那丫头倨傲地哼了一声:“随我来吧!”
三人松了口气,忙跟进去,转过照壁,入垂花门,穿过右边一道走廊,便到了一间堂屋,抬眼,见里头有扇屏风,后头隐隐仿似坐了几道人影,猜想应当便是李穆那个新婚夫人高氏女郎了,不敢入内,只站在门槛外,朝那面屏风见礼,恭恭敬敬,口称拜见夫人。
洛神看了眼身畔的沈氏,见她双眸盯着屏风后的那几人,手紧紧地攥拳,指甲都快掐入了肉里。心里愈发地气,开口便叱:“沈三!那日在镇口,我有无对你讲,蒋家阿嫂便是我的阿嫂!你不许阿嫂去见她阿母也就罢了,今日竟还叫人打上了门!你打烂阿嫂的门,就是打烂我高家的门!我也没怎样,不过叫人去拆了你沈家的门罢了!怎的,你们不服,要来兴师问罪?”
沈三实在记不起这李夫人那日曾开口对自己讲过这样的话,但这会儿她既如此说了,他又怎敢辩解?见边上两个兄长恨恨地盯着自己,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告饶道:“全是我的不对!我不该如此对待阿妹,更不该冒犯夫人!莫说拆了一扇门,便是扒了我家屋顶,那也是我罪有应得!我已知错,恳请夫人高抬贵手,饶过这一回!往后我再不会阻拦阿妹见我阿母了!苍天可鉴!若有半句不实,天打五雷轰!”
沈大沈二也一同恳求。
沈大更是痛心疾首:“先尊去后,我成一家之主,却糊涂至此地步,对家中污垢,视而不见,家风沦丧,以至于酿成今日之错!全是我的过错!原本我也无脸来此,但老母思念阿妹,久病不起。恳请夫人体谅,叫我等兄弟几人,日后还能有弥补过错之机!”
沈二小的时候,原本和沈氏兄妹感情甚笃,只是后来沈氏低嫁,沈二却一心向往上品门庭,兄妹这才渐渐冷了关系。瞧见屏风后的另个人影似是自己妹妹,忙也开口恳求:“阿妹,二兄从前是黑了心,竟如此对你!二兄后悔莫及!恳请阿妹看在小时情分之上,大人大量,代我们几个向夫人求个情。往后二兄定会好好待你!”
沈氏原本一言不发,直到听到几个兄弟先是搬出老母,再又拿小时兄妹情分说事,再也忍不住了,起身从屏风后走了出去,流泪道;“我亦不求别的,只要从今往后,你们能叫我见到阿母的面,叫我能尽几分孝心,便也对得住我们同姓兄妹之情了!”
三人不住口地答应,极是亲热。
沈二又道:“阿妹,方才我来之时,已叫木匠去了你家,叫用最好的木料做门!你且消消气,用不了明日,就会还你家新门了!”
大虞朝的建康内外,充满了残酷的政治和军事争斗。
但这十六年来,洛神却始终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
她虽心地纯善,但似沈家兄弟这样的,在她眼中,原本根本就不算什么。
她也见惯了顺风使舵阿谀奉承之辈,但说实话,还是头回见到如此顺风使舵阿谀奉承之辈。忍不住在心里大骂无耻。
但事已到了这地步,先前的怒气,差不多消去,且沈氏也如此开口了,便起了身,冷冷地道:“你们行事卑劣,害我阿家气得不轻!要我放过,那也容易。只要阿家开口,我便不和你们计较。”
三人如逢大赦,急忙恳求,要见卢氏之面。
阿停得意洋洋,哼了一声,这才去把卢氏搀扶了出来。
卢氏人还在门外,三人比见了亲老娘还亲,一声“阿姆”,齐齐冲了过去,围着跪在了卢氏的面前,叩头求饶,又对天发誓,往后再不敢这般行事。
卢氏摇了摇头,叹气:“你们跪我一个瞎老婆子做什么!积善余庆,积恶余殃。往后莫再因了门庭之见,对着你们妹子恶语相向,叫她能尽孝于老母跟前,便胜过在我这里说一百句话了。”
三人俯伏于地,也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痛哭流涕。
洛神瞧得有点双眼发直,好笑,更是好气,只能再次感叹大开眼界。
她知道自己叫人去打破了沈家的门,以其道还治其人之身,定会有后续。
但没有想到,随口一声吩咐,竟招来了如此一场精彩的后续大戏。
沈氏心里很是牵挂老母,见几个兄弟如此表态了,也就作罢,含泪向洛神和卢氏再三地道谢,叫了丈夫,牵了一双儿女,带了些吃食,上了几个兄弟赶来的那辆车,当即便去娘家。
洛神想了下,又唤来阿菊,吩咐了一声。
阿菊点头,随了沈氏一道过去。
沈氏三兄弟恭恭敬敬,于旁跟从,在路人瞩目之下,接妹夫一家出了京口,留一众围观之人,还在那里议论纷纷。
言辞间,全是对李家那位新娶的高氏女的褒夸。
两地相距不远,很快便到。沈家两扇大门,还没来得及换,依旧空着,门里门外,却全都是人。
里头是沈氏的几个兄嫂和沈家下人,全在那里等着迎接,门外,自然又是围观的县民。
沈氏下了车,几个嫂子来迎,亲亲热热,又夸两个孩子。
沈氏也没心思和这几个嫂子多费口舌,虚虚应对了几句,便带了丈夫和儿女去探老母。
母女多年不曾见面,今日终于得以相见,母女抱头大哭。哭完,沈母见女儿牵着那双已经大得快要认不出的外孙儿女过来,又是欣喜落泪。
这一番天伦,看得阿菊也是眼眶泛红。
沈氏情绪渐渐平复下来,因长久不见母亲,今夜想和两个孩子一道留下,再过一夜。
蒋弢立刻点头,因日近黄昏,拜别沈母,叮嘱两个孩子听话,自己先便离开。
阿菊也一道回。
沈家人知她是高氏女身边的亲伴,白天就是她带了人来砸门的。知她是个厉害角色,见她也来了,沈氏几个嫂子在她面前诚惶诚恐,殷勤招待。
阿菊从沈母屋里出来后,一个下午,都不过冷淡地坐着罢了,非但一句话也无,连奉上的茶水点心,也碰都没碰。
沈家下人不敢靠近,只垂手立在一旁,远远看着,连大气也不敢透一口。
直到蒋弢出来,沈氏相送,她方起身,行至门口,对着一道恭送的沈家人,淡淡地道:“我家小娘子说了,见你们确是真心悔改,也并非无可救药,还是有几分上进的余地。她会去信给兄长,到明年春的建康上巳曲水流觞,给你沈家发个帖子,你们到时赴会便是。”
每年初春三月上巳,建康的高门士族间,会有一场盛大的曲水流觞之会。赴会之人,除了高门士族和当今名士,还有被认为是值得提携的各家门生子弟。
能获得邀准,是无数次等士族家族和普通寒门所梦寐以求的一个能够提升名望的绝好机会。
即便依旧无法进入建康高门士族的交际圈,但去一趟回来,在当地,名望必会大增。
沈家兄弟开始以为听错了,等反应了过来,简直不敢置信,欣喜若狂,对着阿菊不停地拜谢,乃至感激涕零。
须知,在如今这等森严的门庭制度之下,何止寒门向上无路,便是他沈家这种地方末等士族,想要再晋一位阶,也是难如登天。
多年四处钻营,费尽心机,如今非但不见提升,反而家道衰败。
沈家几个嫂子,原本只是迫于压力,才对沈氏表面客客气气,其实心里,依旧怀着芥蒂。
直到这一句话入耳,方如梦初醒,知福从天降,再不敢对蒋弢沈氏夫妇心存半点轻视之念。
简直就差供起来了。
“小娘子还说,往后,若叫她知道你们敢借高氏之名鱼肉乡里,再行不端之事,她能抬举,便也能叫你们永世不得翻身。你们自己掂量着办。”
阿菊又冷冷地道。
沈氏三兄弟当即指天发誓。
沈氏在一旁,听得感动万分。
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刚嫁入李家不久的高氏小娘子,不但古道热肠,竟还心细如发,特意做了如此的安排。
抬举自己的娘家,分明就是在抬举自己。
是想让自己从今往后,真正能够不被娘家人轻视罢了。
她压下心中翻涌的激动之情,上去对着阿菊,想要道谢,喉间却又仿佛被什么哽塞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眶里再次泪光闪烁。
阿菊那张对着外人素来少有表情的脸,终于难得露出一丝笑意,轻轻拍了拍沈氏的手,转身上了车,在沈家人毕恭毕敬的相送之下,回了京口。
……
热闹了大半个白天的李家,随着街坊们兴高采烈陆续地离开,终于渐渐地安静了下来。
阿菊回来之时,洛神还伴在卢氏边上,阿停和李穆也在。
卢氏问沈氏回沈家的情况,得知沈母精神还好,很是欢喜。
阿菊又提了句洛神最后叮嘱自己的事。
卢氏起先显得有些惊讶,摸到了洛神的手,握住了,叹息。
“阿家实在没有想到,阿弥你竟考虑如此周到。这样极好。有你如此安排,往后那沈家,想必再不敢轻看人了。只是为难你了。”
“不过举手之劳罢了。”洛神笑道。
“沈家人这回可知道我阿嫂的厉害了!看他们往后还敢欺负人不!我方才出去了一圈,大家都在说阿嫂的好!”
阿停望着洛神,目光里充满了崇拜。
卢氏笑着点头:“是极!是极!”
洛神忍不住,瞥了眼李穆。
一个下午,他都没出去。
方才阿菊没回,她和卢氏阿停说着话时,他就在一旁陪坐着,却始终一语不发,也不知他在想着什么。
见他似乎正也看向自己,不待和他四目相投,立刻转回了脸,对着卢氏,语气诚恳地说:“阿弥也知,今日之事,实是闹得有些大了。原本也只因我一时气不过才起的头,幸而侥幸也算收了场。若是不妥,尽管请阿家责罚,阿弥定会记住的,下次再不敢这样胡闹。”
卢氏立刻摆手:“何来的胡闹之说?要怪,就怪沈家兄弟干的不是人事!莫说你,连我也被气住了!似你这样的热肠,才是难能可贵!阿家为何要责你?”
洛神道:“我是有福气,才遇到了阿家这样的好阿家,处处都肯护着我。”
卢氏笑了,轻轻握了握她一双柔荑,转头对儿子道:“这一日出了这许多事,阿弥想必乏了。用了饭,你若无事,也不必出去了,多陪她!”
李穆应是。
……
天渐渐黑了,屋里掌起了灯。
李穆和洛神陪着卢氏吃了晚饭,蒋弢来了,带着些伴手之礼,向洛神诚挚道谢。
洛神辞谢。一番客气后,李穆送蒋弢出去,洛神先回了屋,径自沐浴。
天气有些冷了,这只陪嫁过来的用上好百年橡木打的浴桶,质地细腻,木质微弹,能很好地保持住水温。
洛神在阿菊的陪伴下,整个人浸在添了香料的浴汤里,舒舒服服地泡着澡。
“菊嬷嬷,你说,阿耶若是知道了今日的事,会不会责备我胡闹?”
洛神忽然想了起来,在水底翻了个身,朝向阿菊问道,带的澡水发出悦耳的哗啦一声。
阿娘便是知道了,必也不会说她什么的,所以洛神自动忽略了她。
“怎会!”阿菊立刻摇头。
“这天下,哪里还有像我小娘子这般好的女孩儿?相公若是知道了,怕还不心疼嫁到这种地方,每日净都是些乱糟糟的人!”
洛神叹气:“菊嬷嬷再不要说这话了!阿家,阿停,蒋家阿嫂……还有好些街坊,人都很好。”
阿菊也叹气:“只要小娘子你高兴你好。”
她拿一块大巾,叫洛神从水里出来,包了她身子,轻轻吸拭沾在她肌肤上的水珠,又手脚麻利地给她穿了衣衫。
洛神手里拿了块吸水的发巾,自己偏着头,一边擦拭着长发,一边出去,看见李穆不知何时回了,就站在那里。
她不禁疑心,自己和阿菊方才的对话被他听到了,盯了他一眼,从他身边走过,坐到梳妆案前,背对着他,将长发拢到胸前一侧,继续低头擦着,露出了一截雪白的玉颈。
“日后再遇到今日如此之事,我若在家,记着先和我说。我若不在,你也不要似今日这般自己行事,先叫人给我传信。”
“记住了没?”
片刻后,身后传来他的声音。
洛神转头,看了他一眼。
他就站在自己的身后,视线落在她的后背之上。
阿菊本正要去叫琼树她们进来服侍,听到了,脚步停住,也回过了头。
洛神嘟了嘟嘴,转回脸,翘着下巴,哼了一声:“我为何要先和你说?”
身后仿佛突然多了一种压力。
洛神再次回头,见他竟来到了自己的身后,俯身下来,伸出一手,拿了她手里的那条发巾。
“我是你的夫君。你先不和我说,和谁说?”
或许是屋里烛火的缘故,他的一双眼眸里,闪烁着微微跳动的暗光。
语气,听起来更是奇怪。
像是戏谑于她,又像是隐含了什么警告的意味。
他说完,竟抬手,当着边上阿菊的面,若无其事般地,帮她擦去了沾在后颈肌肤上的几点晶莹水珠。
洛神的脸轰的一下热了,劈手便要夺自己的发巾,却被他攥着,夺不回来,便转向看得两眼发直的阿菊,嚷道:“菊嬷嬷,叫她们进来!”
阿菊回过神,哦了一声,匆匆到了门口,才打开门,看见琼树急匆匆地跑了过来,口中道:“李郎君可在屋里?建康来了圣旨,人就在门外了!”
洛神愣了一愣,和身后的李穆对望了一眼,见他眸光一动,竟也不急,只慢慢地直起了身,用着重的语气,道:“我的话,你要记住。”
说完,将那条半湿的发巾轻轻放回在了她的手中,朝她笑了一笑,这才转身出屋,不见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