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王婶是个孝顺的,每月都要给老母亲送上几瓶新鲜的鲜花蜜,张氏也没浪费她的一片心意,看着要比同岁之人年轻许多。
德王府不好进,但宋韧大人却是个乐善好施、人缘广泛的,想必夫人也不会差到哪去,皇后心平气和地想,要是有人诚心上门讨教相求,宋夫人想必不会推拒吧?
德王婶不大方,没人敢得罪,可宋家大方,不喜欢得罪人啊。
滴水穿石,再强的石头也怕水磨工,皇后发现自己的耐心果然好多了。
“今日来的自家人多,”南阳王世子妃见宋家的人不说话,她开了口,朝着皇后笑道:“娘娘可要见一见家里人?”
这里还有个打坐镇打圆场的,来得可早,比半夜起来,特地早早出宫的她可没晚片刻,南阳王可是铁了心站在王府这边了,皇后抬起美目,朝她一笑:“是,本宫正有此意,不知外头现在来了什么人,嫂子可愿代本宫走一趟?”
“您且稍候。”世子妃略侧了下脸,吩咐了身边人去问,说罢回头朝皇后笑眯眯道:“这就去。”
她年纪已大,前段时日还传来腿脚不好,有下人代她去就好,皇后也不可能让一个腿脚不便的老嫂子真替她去跑腿,她回之一笑,“有劳,本宫听说堂嫂跟王婶脾性相符,以前只是听说,如今亲眼相见亲人相亲和沐,倒叫我这个身居深宫走动不便的儿媳妇有些心羡了。”
“我父王与德王叔兄弟情深,王婶对我府往日也颇多关照。我身为儿媳,只是代仙去的母妃在小王婶面前略尽一点心意罢了,”世子妃笑笑,“南阳王府不过是王府挑之以桃,我等报之以李罢了。”
南阳王府有事,德王府哪次不是冲在最前面?以前宗室有难,出手相助的也是德王府。现在事情是过去几年了,但主事的人都没死,年轻一辈的还坚实着,想把宗室的这堵墙砸穿,帝后两人还有得等,他们也就只能打点边边角角的人的主意。
世子妃很愿意提醒下宗室以德王府为首的形势是怎么来的,当年不喜欢宗室,觉得一无是处的可是圣上。
圣上当年可是说过宗室一族是寡情寡义之辈,不屑亲近,现在宗室愿意记恩,惦记旧情,还成了他们的不是?
皇后猜出了点意思了,闻言当没听明白地淡淡一笑,转头又跟她说起了别的事来。
她们你来我往,打着只有她们能听得懂的机锋,不过她们说话皆慢慢悠悠,听不出唇枪舌剑的意味来,但在坐的人皆屏息听着她们你一句我一句,应芙听了半晌微微回头,瞥到了不知道是不是一直在盯着她的老太太,心里又猛地不停颤悠了起来。
她再也维持不住脸上那点刻意柔顺的笑,低下头面无表情。她心里在发抖,手也仰制不住地抖动了起来,她赶紧把手缩回了袖子里指甲死死扣住手心,这才忍住了没失态。
她天真了,皇后岂是那等好处之人?连一个老太太都能盯死她,她拿什么去跟皇后与虎谋皮?
她想借着皇后上位,让宋家人以她这个长媳为首,让大郎敬重她,公爹赞赏她,娘家人以为她尊,可皇后凭什么会给她这些?这一刻,应芙无比清醒地认识到,皇后会从她这里拿走的,绝对会比她从皇后那里得到的多,那一边是帝后,她怎么可能从他们手里占到便宜?这当中一个弄不好,她就是死在两虎相争当中的第一人。
后怕和绝望夹杂在了应芙的心头,她盯着腿上的衣裙,眼眶痛得厉害。
她恨,恨这些人当中没有她的位置,恨到心口发疼。
为何她想要的人,想得到的东西,从来都是来得如此困难重重,如此不易!
拦着她的人为何怎么就这么多!
她不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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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时,宋小五在清风殿前殿迎了几个宗室女眷,听到应家的那些亲戚们来了,她让人传了应氏她们过来,又让侄媳妇程氏一同随同她们待客。
应家白家郑家都来了人,应家来得最多,一行人有十来个;白家只有白氏兄长一家在都城,这次全家六口都来了;郑家只有郑小虎夫妻带了长子来。
宋小五这头迎了宗室的人,亲自去了已经进府的这几家亲戚与他们见了一面,给小辈们送了点礼,与这几家人说了几句话就走了。
应家的人没搭上她几句话,有些失望,但他们醉翁之意不在酒,为首的应大夫人跟应芙试探起了见皇后的事来。
圣上今年要选秀,按祖宗规制,应家有女要进宫,后宫粉黛三千,谁也不知道哪天才能在圣上面前露脸,他们需要一个一举得中的契机。
应芙此时的心还是凉的,这时候乍见表面云淡风轻,话里却藏着话,拐弯抹角打探消息的娘家人,她好笑又茫然。
她跟婆母试探小姑子那边的消息的时候,表情是不是跟她们如出一辙?
自以为聪明,但在别人眼里,可能就是个笑话。不,可能是个笑话都不是,只会把她当个累赘,就如她现在把这些问话的娘家人当成是累赘一样。
“妹妹?”应家堂嫂见应芙不回话,不知在想什么事发起了怔,就叫了她一声,看应芙回过神看起来,她拉着应芙的手笑道:“好妹妹,想什么都想得出神了呢?”
应芙跟她感情不错,因为她这个嫂子每次见她都很殷勤,不说逢年过节,就是平常日子得了什么好东西都会送过来,送的东西都恰到好处,应芙喜欢那些身外之物,但更喜欢的是她这位嫂子暗地里对她陪小心的身段。
这些都是她努力而来的,她下嫁给大郎为他打点,给他生育女操持家务,又上敬长辈再孝顺不过,这是她应得的地位。
小姑子一个外嫁女,凭的什么让大郎对她那般情深意重?比她这个妻子还重?小姑子都嫁出去这么多年了,一句话回来,就能让宋家暗汹涌,这置她这个宋家长媳于何地了?她才是那个日日夜夜为这个家操劳的人!
但小姑子是那个在外在朝廷上与他们一道厮杀的人,她自己说的话就是话,她想怎么宴客就怎么宴客,她想把内后院的墙砸了就砸了,她在皇后面前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这不是她嫁对了人,德王给的权力,是她自己给自己的。
可她应芙不行,家里的事她能做主,外面的事她不能,那是大郎的权力,她夫君的权力,她别说砸家里的墙,她哪怕只提一句,婆家的人不说话,她娘家都要派人过来劝她莫要叛经离道。
我做不到像她那样,我厌恶她仗着嫁了个当朝皇叔就为所欲为,实则是我恨她压着我一头,恨她一个小姑子却不把她这个大嫂放在眼里,最恨的是这个小姑子在大郎心里的份量,那样一个铁铮铮说一不二的男人,提起小姑子来就带笑,满眼的温柔,她无比厌恶在她丈夫心里有人比她还重要,那种厌恶无时无刻不折磨着她,小姑子做的任何一件事都是那么让她恶心,她恨小姑子恨到了想让小姑子马上去死的地步。应芙第一次在心里跟老老实实跟自己承认了她对这个小姑子的嫉妒和恶意,她扯的那块遮羞布再也挡不住她的真情实感了,这滋味着实不好受,因此看着她堂嫂的笑脸很是勉强。
应堂嫂一见,忍不住敛了下眉头,又飞快放了开来,朝应芙小声说:“好妹妹,家里的女儿就你最强,你侄女儿们就都指望着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十点左右还有一更。
第169章
堂嫂的话, 把应芙拉回了现实,要换平时,哪怕半个时辰前, 她都会假装云淡风轻地一笑,再去把人领到皇后跟前去,让娘家的人知道她到底有多厉害。
她从来不会口头上应这些话, 自认为自己冰清玉洁, 遗世独立,她能做到的永远比人说的要多, 从她出生到嫁人生子, 她就没有比家中姐妹谁差过。
而当假象被揭破,她心衰力竭, 有点无以为继之感, 只可惜她向来要强惯了,低不下这头, 且她低下头也无人会怜惜同情,应芙下意识挺起了背, 淡笑道:“有大伯母和你们在,哪轮得到我操心。”
应堂嫂愣然。
不等她说话, 王府的下人来报说戏台子已搭好了, 还请各位夫人姑娘赶紧过去,应芙便转过了身,跟贴身丫鬟道:“去问问三夫人四夫人,可要一道过去。”
“是。”
不多时, 白氏和郑氏就朝应芙走了过来,应芙神色淡淡地挽了自家大伯娘的手,扶了她起来,道:“我们过去罢。”
这厢王府在原本的校场搭了个圆形的台子,准备了乐曲歌舞,宋小五先带着皇后入了高台,才叫人去请各家夫人,让女眷先入场。
说来自古以来大人物都喜欢最后出场,但宋小五前世跌落谷低那段时日很喜欢提早入座,观察每个入场的人的脸色神态,而细节见真章,她靠此受益不少,因此等宗室中的一位地位仅次于南阳王世子妃的老世子妃被下人带到了下面台子的位置,她扫了人一眼,朝皇后颔了下首,“曲王府的世子妃今日心情可不妙,你知为何?”
皇后先是一怔,尔后轻笑了一声,摇头道了一句:“不知。”
“想来是家中出事了。”曲老王妃是个热衷于给儿子房里送人的,就想着为周家多添几个子孙。
“王婶倒是知道得多。”
皇后夹枪带棍,宋小五没在乎,而是靠近她问了一句:“等你当了太后,你两个儿子生不出生子来,你会不会给他们多送几个能生的?”
那还要说?但皇后不屑说出这话来,但笑不语。
“皇帝睡美人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皇后被德王婶这可笑的话问得笑了起来:“他乃一国之君,整个天下都是他的,后宫多几个能讨他欢心的后妃高兴都来不及,您说我还能想什么?”
“最初呢?”宋小五看着被带到位置的那一个个在整个天下最有地位最尊贵的贵妇贵女,嘴里说道着:“最初你是怎么想的?”
“您不觉得可笑吗?”皇后已不是当初的那个小女孩,她悠悠地道:“您都说是最初了,哪有人不往前面看的。”
她也好,她母亲也好,她祖母也好,每一个女人都是这样过来的,少女的时候天真到可笑,过几年吃够了苦,就学乖喽,回首什么最初?那不可笑吗?那都是人无知的时候最不切实际的想法,多吃几次苦头这毛病就会好了。
“是吗?”宋小五手撑在靠在皇后那边的椅臂上,眼睛看着下方陆续进入的人员,道:“那是什么让你下不了狠心?是偶尔一夜的体温,还是你心中的那份情?”
皇后被她说得笑眼弯弯,掩饰住了她发热的眼眶:“王婶与本宫,交浅言深了。”
她是贪图那点子夫妻情,谈不上爱不爱,但就是贪图,但这件事她与她身为天子的夫君都不说,更不可能跟德王妃谈起一字。
大多数的女人成不了最终的上位者,就是败在了自己的情绪上,宋小五作为其中个中翘楚,她没有说皇后的立场,她提起这话只是随便在跟皇后扯闲话:“你会不会在给孩子送女人的时候,想起你当初的心疼能耐?”
那关她什么事?皇后面无表情地想,就是她当初疼过,难道后面的人就不应该疼了吗?她现在不就是接受了这一切,她媳妇就难道不能?
这个世道,就是如此。
皇后转脸朝看着下方的德王妃看去,她脸是笑的,眼是冷的,话更是冷的:“王婶对我一片真心,这个时候也不忘教我怎么看人,我也跟您直言,您一人之力,是翻不了天的,哪怕有王叔那个痴情种帮着你,你走得顺一时,走不顺一世!”
这个天下不是她的,不是人人都像她,她改变得了小王叔一个人,她改变不了全天下的人!
“我知道。”皇后还跟她说这种话?宋小五撇头,对上她的眼,皇后近在她眼前,隔着不到一个指头的距离,于是她看清了皇后眼中的水雾,她笑了笑,笑意在她脸上一闪而过,她就又转过了头看着下方,过了片刻,又重复了一句:“我知道。”
她再清楚不过。
但要做的,就是要做。
她说服不了皇后,皇后也无法改变她,这就是人类,这就是人生。
德王妃的这话后,皇后不再言语,脸上无喜无悲,德王妃则不时地探身往下面看去,碰到对上她视线跟她弯腰请安的,她则笑着跟人示意。
皇后看着,不明白为何一个冷硬至此的人,怎么还能笑得出来,这是城府?还是她真置生死于无畏?
过了一会儿,前院的德王领着各府的王爷世子上了主席的台子上,皇后看着隔着一段空气上来的男人们,她启了启嘴,没说出话来,又舔了舔嘴,在对面热闹不凡,连站在她身后的孙公公都被一个认识他的旧识,一个宗室当中的老王爷叫去说话,连随同之人也都在往那边看后,飞快道了一句:“等会儿我会受伤。”
皇后说完,觉得活得四不像,恩不恩忠不忠情不情义不义的自己着实太可悲了,她不禁自嘲地翘了下嘴。
她要活成什么样,才会有内心平静,不受煎熬的一日?
皇后说罢,朝那些下首频频抬头向她仰望而来的人群看去,无需刻意,她脸上就已带上了一国之母的威仪,看着她们一个个低下了头,皇后已没了她当初刚成为太子妃、后来身为皇后的幸福了。
高处不胜寒,她早已不是那个因一点点小欢喜就能高兴大半天的少女了。
她享受如今,但也怀念当初单纯善良的自己。
就在皇后不语,宋小五坐着看着位于北面的正方的人群时,就见德王突然飞快下了台面楼梯,不等铁卫随从跟随就又上了德王妃位于东面的台子。
他跑了上来,无视台子上侍候的人跟他的问安声快步上前走到了德王妃的身边,不等德王妃站起就弯腰在她耳边笑语道:“我坐的那个位置一偏头就能看到你呢,巧极了,你要不要过去坐坐看?”
没想过有这一出的宋小五瞥了他一眼,“还有没有?”
“你不过去?”
“我要陪你大侄子媳妇。”
德王挠挠腮,又低了头,声音也低了:“可我好想亲你怎么办?”
“忍着。”宋小五搭上了他放在椅臂上的手,碰了碰后直直看着他的眼:“忍一小会儿怎么样?”
“啊?”德王想了想,不知为何笑了起来,笑着点头道:“可能的。”
说罢他直起了腰,朝皇后抬了下首算是打过了招呼,又匆匆下楼梯回他的正台去了。
皇后跟德王妃坐在一块,因平台不大,身边坐着一堆侍候的人,她们俩的椅子挨着椅子,小王叔说的话再轻她都听到了,她听着,心想这世间怎么就有这么傻的男人?
没多久,突然有女管事跑到了德王妃的面前,跟德王妃禀道:“娘娘,听闻宫里圣上御驾亲临,王爷吩咐奴婢过来请您前去一道迎接。”
怎么回事?皇后闻言就往后孙公公的方向看去,孙公公也是一怔,上前跟皇后和德王妃行了礼,连忙道:“奴婢可不知有此事,可是?”
宋小五站了起来:“不管是真是假,我跟随王爷去门口看看,娘娘,你要不要来?”
皇后抬眼看她。
“一起来罢?”宋小五等着她。
皇后苦笑,她站了起来,但在下楼梯时,趁在下面台阶跪着给她抬凤袍的宫女放下裙角,她一脚踩空,任由自己跌落了下去。
就这一刻,她想,她成全了所有人,可有谁愿意来成全她?可有人真心在某一时某一刻爱过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