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一日,嫤娘随同众清客夫人去皇甫夫人处说话。
皇甫夫人意气风发,大大方方地请众夫人喝宫里赏下来的明前龙井,又请大家吃金丝燕窝盏……众清客夫人们闻琴知雅意,连忙一迭声地恭维着皇甫夫人。
倒只有嫤娘,安安静静的,端庄娴雅的品茶,小口小口地吃着金丝燕窝盏,丝毫没有一丁点的失礼之处,只是笑盈盈的,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
皇甫夫人满意地直点头。
到了饭时,她遣走了众清客夫人,却教嫤娘慢行一步。
等其他人散尽,皇甫夫人才对嫤娘说,明儿就要带她入宫去见王后娘娘。
见此时皇甫夫人并不是用商量的语气与自己说话,嫤娘便不再推辞,含笑应了一声是,便回到了自己的院子里。
夜里田骁回来的时候,嫤娘将这事儿告诉了他。
田骁一听,拉着她上了床,将她抱进自己怀里,说道,“宫里已经打点好了……咱们皇叔是个厉害人,竟在小周后的身边也安插了人。因此这回入宫,应该没什么不妥……”
“只是,上回咱们不是冒充了刺客吗?皇甫继勋将这事儿扣到了陈乔的头上,所以啊……明儿陈乔和张洎的夫人应该也在,因着这次皇甫夫人送出的贺礼让小周后特别满意,所以陈张二位夫人很是不满,说不定她们会故意为难你……”田骁继续说道。
嫤娘目光灼灼地看着田骁。
“不过,你也别担心,陈乔的夫人是他的结发妻子,目不识丁。张洎的夫人是继室,估计也就比你年长一两岁,论见识胆识,才艺才学,应该都不如你……你反而是要防着点小周氏。”田骁说道。
嫤娘一滞。
田骁正色说道,“小周氏生得好,确极善嫉。她之前就是气死了她姐姐才被扶正的,所以这会儿防妃嫔防宫女儿防得和什么似的……你须得把握住这个度……”
嫤娘听了,面上一红,正待要嗔怪他一番时,突然想通了些什么,怔怔地出了一回神,问道,“皇甫继勋将遇刺的事儿扣到了陈乔头上?陈乔夫人又不识字儿,却与张洎夫人交好……所以说,针对我的人……不,真正针对皇甫夫人的人,应该就是张洎夫人?”
田骁微笑颌首。
“所以,我既要替皇甫夫人打压张洎夫人,又不能太出头,免得小周氏忌恨于我?因为很有可能……南唐君王有可能也会在旁?”嫤娘继续问道。
田骁赞赏地点了点头。
嫤娘怔怔地又想了半日,说道,“二郎,你得给我配些洗不掉的脂粉……”
“我呆会子就动手。”他答道。
嫤娘站起身,走到一旁去收拾整理明儿要穿戴的首饰衣裳去了。田骁看着她忙碌的样子,过了一会儿,也去替她调配脂粉了。
夫妻俩一直忙到了深夜,才一同歇下不提。
第二日,嫤娘早早起来了,她洗漱过,换好了衣裳,抹上田骁特意替她调配的脂粉,然后坐在妆奁前,对着镜子细心地描画了起来。
不多时,一个肤色偏深、眉目姣好、神采奕奕的妇人便出现在田骁的面前。
田骁忍不住笑了起来。
“不错,不错……”他将双手按在她的肩膀上,说道,“一昧的掩饰自己,反显得鬼鬼祟祟的。这样好,大大方方的,论姿色也是中上……”
嫤娘抿嘴一笑。
“放心吧!我跟着皇甫夫人去,她会护着我的……倘若我有什么闪失,不都记在皇甫继勋的头上?你快些去前院吧,平时这时候,你就应该出门了。”她催促他道。
他“嗯”了一声,却并不准备行动。
嫤娘晓得他心中担忧,哪怕她是进了宋国后宫,他也不担心呢……可这里却是南唐,他也并没有一个在南唐后宫中当差的兄长。
“我没事,你快去当你的差。”嫤娘又催道。
他终于一步一步地离开内室。
嫤娘深呼吸一口气,快速地佩戴好昨儿夜里就已经挑好的首饰钗环,然后吃了些碧琴准备的点心什么的,又吩咐了秀儿几桩家务事,最后才带着碧琴去见皇甫夫人了。
皇甫夫人也已经全身披戴好了。
南唐诰命夫人的服饰明显与大宋不国。
大宋的诰命夫人们的大礼服,以端庄稳重为主,颜色以黑红为尊贵,再配上广袖与直褙子,几乎将女性苗条的身段尽数遮掩住了。
但南唐的诰命夫人服饰则是浅色系的,颇有李唐遗风。领口与袖子上绣着繁复的花式,低开的领口处露出了鲜艳的抹胸,腰间还配着护腰……倘若是年轻苗条的妇人或者女孩子穿了,也许还会显得腰肢手可一握。可穿在中年微胖的皇甫夫人身上,就显得有些臃肿不堪了。
因此嫤娘只是向垂首向皇甫夫人问好,并没有特意打量她的腰身。
皇甫夫人却对嫤娘的妆容打扮十分满意。
“哟,今儿好好倒饬了一番……瞧瞧!可不是个美人嘛,”皇甫夫人笑盈盈地说道,“……可别是入宫才这么打扮啊,平时也要这样子……我告诉你啊,女人就该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不然啊,你就等着吧,以后等你家夫君出人头地了,保准儿一个又一个地往屋里拖那些阿香阿臭的!”
嫤娘但笑不语。
“天下乌鸦一般黑!就算有不黑的乌鸦,那也没有不想偷腥的男人!”皇甫夫人一锤定音。
说着,她也转身向黄妈妈交代了几句府里的家务事,这才牵了嫤娘的手,缓步朝外走去。
二门外,已经有家丁侍卫侍女们等候在马车旁了。
皇甫夫人一直牵着嫤娘的手,两人一同上了马车。
“进了宫,你也别害怕……咱们这儿可不比汴京,圣上随和得紧,王后娘娘也是个温柔可亲的人物……只一个,今儿除了咱们俩,还有吏部侍郎陈乔的夫人陈夫人,以及清辉殿大学生张洎的夫人等人……她们可一向都是王后娘娘跟前的红人儿!”
嫤娘细细揣摩着皇甫夫人话中的语气,觉察出些许忿忿不平的意昧来,想来,她常常被陈张二位夫人挤兑?
马车摇摇晃晃的朝王宫驶去。
不多时,外头有宫人请了皇甫夫人下车,嫤娘也跟着下来了。
南唐的宫殿,相较大宋来说,精巧美观了不止一点两点……若是用人来打比方,恐怕大宋就是北方粗犷的汉子,南唐则是秀丽水乡的文静少女。
不过,这些精美的宫殿落在出生于九世书香夏家的嫤娘眼中,却觉得……不过如此。
夏家兴起于魏晋,于隋唐年间被发扬光大,历代家主十分重视对子孙后代的培养,娶回来的儿媳孙媳,也俱都是有见识的名门贵女。因此,到了嫤娘这一辈时,尽管夏家在庙堂上早已式微,可夏府的宅子却经过了十几位主母的苦心经营,堪称为是汴京最精致奇巧的宅子。
所以南唐的宫殿在嫤娘眼中,只觉得有些浮夸的繁华,少些了难以言喻的内涵底蕴。
站在一旁的皇甫夫人,见了嫤娘这副不卑不亢的沉静模样儿,心下暗自赞赏。
有宫人过来,接过了皇甫夫人手里的帖子,连忙引着皇甫夫人与嫤娘往宫中而去。
此时春暖日妍,南唐后宫里百花齐放,争相斗艳……不时有穿着锦衣的美貌的宫娥过往,她们纷纷朝着皇甫夫人躬身行礼,也有人借机偷偷打量着嫤娘,甚至有些胆大的宫娥,还敢自来熟似的与皇甫夫人说上几句笑话。
嫤娘心下微叹。
光是从这些美丽宫娥的行为举止上,就能看出……南唐宫庭并不十分看重礼节教养。
地位低微的宫女,敢对着皇甫夫人这样的二品命妇坦然自若的说笑;固然表现出了南唐君主与王后的随和,却也给了不少心怀叵测之徒不该有的妄想。
而从皇甫夫人的言行举止中看出,她这个二品夫人可不怎么如意,竟连寻常的宫娥也不将她放在眼里。
宫人将皇甫夫人与嫤娘迎到了一处宫殿处,才一进门,嫤娘就闻到了浓重的薰香气味。
这时,她不禁想起了昨天夜里,田骁告诉她的,说王后小周氏喜焚香,想来这里就是小周氏所居住的屋子了?
再偷偷看向皇甫夫人,只见皇甫夫人已经有些紧张了,嫤娘便也做好了觐见小周氏的准备。
果然,没过一会儿,宫人便前来相请,说王后娘娘召见。
皇甫夫人紧张地看了嫤娘一眼,嫤娘回报她一个温婉从容的笑容。皇甫夫人一愣,随即稳住了心神——连沈夫人这个头一回进宫的民妇都不害怕,她又为什么要害怕?
皇甫夫人深呼吸了一口气。
可是,陈乔夫人,张洎夫人,还有以前林仁肇的夫人……这几人向来都是抱团的,陈乔夫人不识字儿,张洎夫人与林仁肇夫人却是口齿伶俐的书香女子,讥讽起大字不识的皇甫夫人来,那可以引经据典的……因此,皇甫夫人实在怕极了她们俩。
最近林仁肇新死,林夫人成了寡妇,再不好自由出入宫庭,这倒是令皇甫夫人松了一口气。但一想到……呆会儿可能又要看到恶意满满的张洎夫人了,皇甫夫人就有些心烦气燥起来。
宫人引了皇甫夫人与嫤娘进入了一间十分华丽的屋子。
嫤娘用眼睛的余光,看到了一众衣着华丽的美貌妇人们,将一位千娇百媚的绿衣美人围拥在中间,正端坐于上座。
皇甫夫人上前行礼道,“臣妇见过王后娘娘,王后娘娘金安。”
嫤娘则落后皇甫夫人三步远,亦朝着那绿衣美人盈盈下拜,口称,“民妇见过王后娘娘,王后娘娘金安。”
所有人的目光都越过了皇甫夫人,落在了嫤娘的身上。
嫤娘稳稳当当地行着蹲礼。
众人见她穿着一袭青霜色的上裳,下穿缃黄色的长裙,脑后挽着个圆髻,簪着两支白玉钗与几朵开得正艳的月季。乍一看,这沈娘子平平凡凡普普通通的,可她行起蹲礼来,身姿妙曼不说,微微曲起的腰身却显得格外挺拔。
“快平身。”那绿衣美人笑着说道。
嫤娘跟着皇甫夫人平了身。
皇甫夫人上前说道,“启禀王后娘娘,这位就是沈娘子……”
嫤娘便又上前,再次朝着绿衣美人,也就是小周氏行礼,“民妇见过王后娘娘!”
“好了好了,快别这么见外,来人,上座。”小周氏笑道。
嫤娘又朝着小周氏行了一礼,才跟在皇甫夫人的身边,坐在了宫人送过来的杌子上。
“你们来得巧,我正与张夫人陈夫人品香呢,你们也来。”小周氏笑着说道。
皇甫夫人干笑道,“嘿嘿,娘娘……”她正待要像往常那样推脱——她无甚见识,可王后娘娘是个风雅人物,总喜欢邀请高官夫人们一起品茶赏香,她推一回推二回……可也总不能每回都推脱。再说了,今儿有沈夫人在,不是么?
于是,皇甫夫人话风一转,问道,“……也不知娘娘今儿要赏我们些什么好东西?”
小周氏笑道,“也不是什么稀罕物……只是昨日,我与圣上笑谈时,随手将几样旧香混在一块儿,竟配出了新香,倒也觉得不错,你们也赏一赏。”
说着,小周氏手一挥,立刻就有宫女扶了盘子过来,一一呈在贵夫人们的面前。
嫤娘凝神细看。
那盘子也是个精巧之物,洁白的边缘还描着金丝儿边,当中却放着一块不大的香饼。
嫤娘并不爱香。
平时她最多是让侍女搬些植物花卉到屋里来,沾一沾清新之意即可;就算到了秋冬之季,要薰衣服的时候,用的也基本上都是自己收集制作的干花。
这品香么,嫤娘虽然不爱,夏府里的女眷们也因为清雅,并不喜欢浓香之物;但是嫤娘的姨母,表姐王月仙的母亲,都虞候夫人却是个爱香之人。
幼时的嫤娘为了讨好姨母,虽不爱香,却也在赏香识香制香上,与王月仙一起下过功夫的。
此刻,小周氏又吩咐宫女们焚香。
不一会儿,宫女们就取来了香炉、灯罩等物,并洗手焚香。
很快,屋子里飘满了浓郁的香气。
坐在小周氏下首的,一位容貌妩丽、穿着月白色宫衣的年青贵妇笑道,“……敢问娘娘,这香饼里头是不是掺了檀香?”
小周氏掩嘴而笑,说道,“有,有!”
那白衣贵妇笑道,“皇甫夫人,您说呢?”
皇甫夫人看了看嫤娘。
嫤娘笑道,“……民妇斗胆说一句,娘娘与众位夫人可不要见怪。”
皇甫夫人抢着说道,“娘娘最是仁慈,哪会轻易责怪你?快说罢!”
小周氏微微一笑,说道,“咱们这儿以香会友,不过是顽笑罢了,说对说错又有什么干系?”
嫤娘这才说道,“这香饼里,可是有沉香?”
众人听了,又不约而同地上下打量了这位沈娘子一番。
沉香可是稀罕物,因为稀缺,外头几乎已经没有。然而在座的各位贵夫人们,倒是可以通过其他的途径获得……问题是,这沉香却是一两一金的!这位沈娘子,看起来衣着首饰都普通,如何就识得沉香?
“前几日在府里的时候,也曾经在夫人屋里闻过,故此记得。”嫤娘笑着解释道,“……只民妇也记不大清沉香的味儿是不是这样?大约是民妇弄错了?”
众人这才明白过来。
至于皇甫夫人,她喜欢侍弄花草,对这些香不香的一向不上心。倒是有几个心腹侍女会根据太医的嘱咐,偶尔在她夜里就寝时焚香,以助她睡眠而已。所以她也记不太清楚,自己什么时候在府里焚过香了。
“确有沉香。”小周氏点头道。
她打量了嫤娘一番,又转头朝白衣贵妇说道,“张夫人,你还辩认得出吗?”
那张夫人深呼吸了几次,不确定地说道,“似乎还有玫瑰?”
小周氏笑了笑,转头问向嫤娘,“你说呢?”
见王后娘娘没有明确表态,张夫人便知自己答错了,不由得有些面红。
嫤娘屏息静气了一会儿,说道,“还有丁香?”
“有丁香。”小周氏笑着点头,又追问道,“……还能猜得出吗?”
嫤娘咬了咬嘴唇,又道,“似乎还有麝香?”
“有!有麝香……”小周氏高兴地笑了起来,继续问道,“还能猜得出吗?”
嫤娘冥思苦想。
张夫人冷笑着看了皇甫夫人一眼。
皇甫夫人却不由自主地看向嫤娘。
半晌,嫤娘犹疑道,“回娘娘的话,民妇猜不出了……”
她话音刚落,张夫人就发出了一声嗤笑声。
“民妇明明闻到了……果子的清香,奈何,奈何这香饼之中,如何会有果香呢?”嫤娘犹豫不决地说道。
张夫人笑了起来。
“你还真是……真真儿的村啊!”张夫人讥讽道,“香饼里头放果子?亏你也想得出来?你以为这是什么?做果儿糖水么?”
谁料小周氏却并不理会张夫人,只是目光灼灼地看向嫤娘,问道,“你只管说说?”
嫤娘赧然道,“民妇……似乎闻到了鹅梨的香气?”
“哈哈哈……”张夫人大笑了起来。
小周氏却一拍手,喜不自禁地说道,“对对对,就是鹅梨!”
张夫人的笑声戛然而止。
皇甫夫人则不敢置信地转头看着嫤娘。
小周氏笑道,“檀香,沉香,丁香,麝香……这些不过是些寻常的香物。可这些香物混在一起啊,好闻是好闻,却有些沉闷了。所以我让人寻了好些果子出来,试了十几回……最后选中了鹅梨!”
众人都有些吃惊,嫤娘也是。
想不到,小周后竟有这样的雅兴,焚香还玩出花样来了……用鲜果入香?这简直就是闻所未闻的事!
嫤娘忍不住说道,“敢问娘娘,这鹅梨……要如何入香呢?”
“这可是咱们的宫庭秘方!”张夫人不冷不热的说道,“……你谁啊?一个来历不明的民妇,也敢打听宫帷之秘?”
嫤娘没作声。
小周氏却笑道,“这个也简单,就是檀香,沉香,丁香,麝香各取一两研成细细的粉末,再将大鹅梨削皮却头挖去果核,将香粉塞入鹅梨腹中,再将削下来的果皮又重新糊上去,反正看着啊,还像原来完整的大鹅梨一样。”
“再上锅蒸上一刻钟左右,取出晾凉了……将果皮揭去,果肉与香粉一起用石杵擂成泥,再用上好的丝绸隔水,挤得干干的,最后堆放在花树下阴干,就成了这鹅梨香……只圣上觉得这鹅梨香的名儿不够雅致,便起了个名儿叫做帐中香。”说着,也不知小周氏想到了什么,突然面上突然一红。
“民妇唐突了。”嫤娘起身,朝小周氏行了一礼。
小周氏笑道,“快坐着……不是说好了,咱们以香会友嘛,有什么唐突不唐突的……”
张夫人屡受冷落,不由得咬着自己的嘴唇,恨恨地盯着嫤娘。
嫤娘只装作不知,继续谦逊端庄地回答着小周氏的问话。
可皇甫夫人却一脸的意气风发!
以往是只有小周氏与张洎夫人,陈乔夫人,林仁肇夫人聊天,皇甫继勋夫人干坐在一旁傻笑坐冷板凳的份儿。可今儿,发傻受冷落的那个人却变成了素来受宠的张洎夫人……这简直就让皇甫夫人意气风发。虽然说,她仍然答不上话,可沈娘子却是她府里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