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看见前太子,温柔一笑,抬手道:“我儿过来。”
“母后,您和我父皇到底出了什么误会?”前太子走过去,坐在皇后旁边的石凳上。
皇后抬手抚摸着前太子的脸:“你父皇没有错,他是个好皇帝,好父亲。是我错了,胡思乱想,中了魔障一般。”皇后流出泪来,她抬袖子擦了擦。
“母后?”皇后这一擦,露出了有些青黑的眼圈,前太子顿时有些惊慌,“您、您跟我父皇解开误会了吗?儿臣怎么见父皇离开的时候……”
“不解开才对。”皇后刚擦净眼泪,此时却又忍不住流泪了,“那样他才不会为难,你不知道,你外公做了多过分的事情。”
“母后,外公是外公,您……”
“那毕竟是我父亲,你父皇依旧需要考虑我的颜面,我的感受,可你外公这一回,是真的罪不可恕。让他恨我吧,你父皇年纪其实还不大,宫里又还有两位妹妹在,他总能敞开心胸的。”
前太子察言观色的本事,比他二弟强多了,听皇后说话,顿时就感觉到了其中有什么不对:“母后,您……您不要想不开啊……”
“……”皇后摸着前太子的脸,“我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没能早想开,害了你弟弟。第二后悔的,就是没能早些日子认清你父皇的心。不过,这样也好,让我早早的从皇后的那个位置上退下来,否则,现在还不知道要让你父皇如何的伤心,为难。”
“母后,您若有个三长两短,才是让父皇最伤心为难的。您就舍得吗?”
“傻孩子,若我在,你父皇终归会心软,说不清什么时候就又改了主意了。我这一声,都被你父皇护在羽翼之下,享尽了荣华富贵,却没怎么好好当一个皇后,反而不知不觉拖了他许多后腿,这回,我也该好好做些皇后该做的了。”
前太子已经哭得不能自给:“母、母后……不、不行……不行……”
“其实我大概也骗不了你父皇多久,他那么聪明,总能想到的。唉……这辈子欠了他许多,下辈子,我做男子,他做女人,我定要好好宠着他……长安,你去吧。”
“母后!您这是要致孩儿于不孝吗?孩儿怎么可能眼睁睁都看着您……您……”前太子伏倒在地,呜呜哭泣,“母后,您要是真的不改注意,那儿臣也只陪着您去了。”
皇后一巴掌打在他脸上;“说胡话!你一个堂堂男儿,怎么能轻言生死呢?”
“母后,您也是堂堂皇后啊。”前太子依旧在哭,使劲哭,努力哭,大哭特哭,因为他现在也就剩下这一个法子留下皇后来了。
“你!”过去怎么会觉得老大跟老二一点都不像呢?这哥俩明摆着就是……哥俩啊。都能把她气的胸闷气短。
“梓潼……”
儿子还没料理完,老子又出来了。皇后一惊,扭头看见皇帝站在门口,眼泪汪汪的,跟地上他儿子一模一样。
皇后气更短了,站起来就回屋了,父子俩匆忙赶上,皇帝后发而先至,一脚卡在门上了:“梓潼,是朕……我的不对,我该早明白你的心得,可你说,你要是就这么去了,那要不了多久,我也只能跟着你一起去了。”
“……”皇帝的眼泪啪嗒啪嗒的滴落在皇后抓着门板,想关门但关不了的手上,皇后看了一眼皇帝,只觉得眼瞎,没脸眼了。与此同时,她那想死的心忽然也淡了许多,有什么事过不去呢?“去叫锦荣,我爹派来的人都是她负责的,所有内情她都清楚。”
“你去叫。”皇帝戳了一把在旁边站着碍事的儿子。
前太子擦擦脸,哎了一声,跑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皇后也不抓着门板了,放手,让皇帝进来,可是皇帝一进屋,她就悔了,她屋子很乱啊。
梳妆台前,一个一个首饰匣子都敞开着,胭脂水粉的盖子都没盖,衣柜也大敞四开,一件件各式衣裳挂在屏风上,能看出来有的穿过,可大多数都没上过身。
她猜测到皇帝这几天怕就是要来,每天都将自己打扮整齐,却又懒得收拾整理,就成这个样子了。
问半天,皇帝都不答应,反而走到了皇后的梳妆台跟前,坐下,拿了根海棠花的金簪,然后……别在了自己的脑袋上。
“哎哟!”皇后再次受到了瞎眼打击,过去两巴掌拍在皇帝的手上,赶紧把金簪拿下来,跟烫手似的扔进了首饰匣子里——皇帝一走,她就把这簪子扔了,“你这是做什么啊?!”
“你不是说……我做女,你做男吗?”皇帝眼巴巴的看着皇后,脸上眼泪还没干。
皇后……皇后觉得不用她自己找死,现在就已经要死了。这做派,要是个细皮嫩肉的俊俏少年,那绝对是让人爱不够。皇帝……已经是块老腊肉了,还留着美髯,这个样子,可真是难以言表。
“早来了都不说?等着看我的笑话?”
“还敢说我?你竟然就想那么死了,你想过没有,你要是真那么做了,留我一个,到时候我要怎么办?”
“不是还有两个妹妹陪你吗?”
“我……我……”这可真没法说了。
皇帝也尴尬,他当初是喜欢皇后,可太懵懂,朝臣说该娶妻了,他稀里糊涂就娶了。两个皇后跟妃子是一搭二,一块娶的。
皇后笑了笑,嘴唇印在了皇帝的下巴上:“陛下,别想那么多了,做您该做的事情去吧。”
皇帝一怔,抱紧了皇后,多亲了两下:“能告诉我……你是怎么想通的吗?”
皇后示意他放开自己,拉着皇帝走回了院子里,指着院子外头的一棵大杨树,问:“陛下可看到了两个鸟窝吗?”
皇帝一看,眉头就皱起来了:“怎么乌鸦窝还留着?”
“可臣妾能想明白,就靠这些乌鸦啊。”皇后一叹,将往事娓娓道来。
刚到的时候,皇后嘶吼咆哮,打伤了忠心耿耿的婢女,还次次都将前太子骂的狗血淋头。她自己也知道自己钻了牛角尖,可没办法,她控制不住自己。后来更是入一个疯妇一般,日日在院子里摇来晃去。
后来有一日她就看见一对乌鸦在树上搭窝,她那时候刚升起来的是愤怒,觉得下人都在苛待她。可还没等她叫骂出来,下人们就匆匆忙忙的去驱赶乌鸦了。
第159章
有人去赶乌鸦, 皇后一看, 心思又逆反过来了, 反而去将下人大骂了一通,让他们不许赶。
“……那时候, 臣妾真是……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事了。”皇后又羞又愧, 低下了头。皇帝抱着她, 轻轻拍抚她的背脊。
总之, 乌鸦是阴差阳错的保下来了, 皇后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每天就看着那对乌鸦。看它们筑巢,看它们生了两个蛋, 看它们养育两只雏鸟。看着看着,皇后的心情也在不知不觉间平复下来了。
可是突然有一天,有一只乌鸦没回来, 皇后一开始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可是转过天来, 她一直看到天黑, 也确实是只见一只乌鸦, 不见第二只。这也是很正常的情况。乌鸦在外密室, 可能被山猫, 老鹰之类的捉了吃掉。而且它们又不是喜鹊,人们厌恶,看见了自然也多是要打杀的。
心情好了的皇后,顿时心情又不好了。
她以为, 剩下的那只乌鸦,要丢下两只小鸟跑了。或者,它要再去寻另外一只乌鸦回来了。可是没有,那乌鸦没跑,它独自一个,把两只小鸟拉拔大了,看着它们离巢。
“……小鸟离巢的那一天,臣妾觉得,这下那只独鸦是要走了吧?谁知道它没走,它就站在鸟巢前头的枝条上叫,一声一声又一声,就是不停。”皇后哭了起来,“都说杜鹃啼血,但臣妾没见过。乌鸦啼血,臣妾却是见着了。三天两夜,它就那么叫,最后一声叫完,它就一头从树上栽倒了下来……”
皇后扑在皇帝身上,整个人哭得不能自己。至于为什么多出来了一个窝,怕是之前离巢的小鸟,回来筑巢了。
皇帝越发温柔的安慰,没多久,皇后就在他怀里没动静了,皇帝吓了一跳,仔细一看,才发现皇后是在他怀里睡着了……
“哇!”一只乌鸦这时候正好飞过,落在院墙外的枝条上,歪着脑袋朝他们的方向看。
要是过去,皇帝也是要觉得这鸟儿晦气的,如今却多了几分感谢。可是皇后在他怀里一动,大概是让乌鸦的叫声惊醒了,那点感谢立刻就烟消云散了。察觉到自己的心里变化,皇帝也忍不住笑了一下。
“陛下……”皇后虽然醒了,却也没起来,依然靠在皇帝的胸膛上,“臣妾也不知道,承恩公是什么时候起了别样心思的……但臣妾刚从宫里出来,承恩公那边就知道了,只是臣妾那时候疯疯癫癫的,也没多想……”
“嗯,你以后也不要多想,这样挺好的。”皇帝搂着皇后的肩膀,即便事情还什么都没解决,可他现在胸口已经松快了许多。
“不……臣妾想让陛下问一问承恩公,长安染上药瘾的事情,跟他有没有关系?”皇后先是咬牙切齿,而后突然将声音低了下来,极其心虚的道,“再者……陛下能让璧儿来……见一见臣妾吗?”
“你放心,璧儿那孩子心胸敞亮,只记得你这亲娘的好,并没有任何坏的。”
“……”皇后嘴唇动了动,然后发觉自己这话是真不好接。
说她相信自己的二儿子?那万一二儿子还怨着她呢?就变成孩子不懂事了。可她该怨不该怨?那自然是该!
可要是她说自己不相信,就是该让孩子怨,那也不对啊。
总之,无论正说,反说,都跟给儿子上眼药似的。那这是皇帝还在试探?皇后不信,脑子清楚了,才明白她跟皇帝的感情到底到了什么地步。之前的自己实在是太能作了。那皇帝这么说话堵她的嘴是为了……
“璧儿怎么了?!”
“……”皇帝是真没想到皇后反应这么快,其实原来傻白甜的皇后挺好的,“他就是出去办点事。”
“普通的事情陛下何至于如此?”
眼看皇后就要哭,皇帝赶紧劝:“你放心,放心,他会没事的。”
皇后盯着皇帝,泪水都在眼眶里打转了,还是让她给憋回去了:“陛下,你要是有事就忙去吧。注意身体。”
皇后其实知道得不算多,她就知道承恩公,她爹那边的情况,不正常,怕是有谋反的意思。皇帝要是还不来,她就装不下去,要想法子主动联络,通知他了。可是现在看来,情况比她想象的还要严重。
皇帝摸了摸皇后的脸颊,折腾了这么一会,她发髻都散了,那只金凤凰耷拉在一边,脸上的妆更是都花了,一条白一条红的。且皇后本身其实早已经不年轻了,这两年折腾得厉害,疏于保养,皱纹更是一条接着一条的。可他就是觉得这女人美,无论是刚才盛装时,还是如今狼狈时,世上再无第二人能做他的皇后。
“不许再想傻事了。”
“嗯……臣妾不想了。”
“不要说臣妾,说为妻。”
皇后笑了:“好,为妻……夫君。”
他们俩都知道,这是一个承诺,皇帝承诺给皇后,要不了多久,他们就做一对平凡的夫妻,而不是一个庞大帝国的皇帝和皇后。
“你这地方不安全了,跟我住到宫里去。”
“陛下,夫君,你可不能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啊。”明摆着现在有事,她这已经死了的皇后再住到宫里去,一旦让人揭开了,那麻烦可就大了。
“本来我这次过来,也是为的这个,这地方显然是不太安全了。这时候让你跟长安住在外边呢?太危险。”
当然,皇帝原来是没想把皇后接近宫里去的,只是要接前太子,而是要把皇后转移到更偏僻的,无人知道的地方去。因为确实这地方已经暴露,可是,现在皇后是这个样子,他怎么还能把她放在外头?
“好,我跟夫君回去。”
于是,皇帝这次出来再回去,身边就多了个宫女,还多了个干瘦干瘦的侍卫——其实让前太子扮成太监比扮成侍卫可信度大,但皇帝总不能让自己的儿子扮太监啊。
转过天来,胡大人、邓大人和周安被秘密的宣进宫,这一来,三人发现除了他们之外,还有几位大臣也都在。都是朝廷肱骨。众人坐下,就看皇帝遣散了旁人,再叫进来了一个宫女与一位侍卫。
那年纪不小的宫女众人看着只是有些眼熟,可那侍卫,就诸位大臣惊叫一声,站了起来。
再想起来昨日前往边塞的太子,有些脑洞大的大臣,顿时就有了些不好的联想。
“长安,说吧。”皇帝一叹,把解释的机会交给了前太子。
此时此刻,前太子站在这里,看着久违的殿堂,更久违的大臣们,心情也是有些难平。他站出来,对着众臣一拱手:“假死蒙骗各位,是长安的不是。”
众臣都站了起来,前太子直到“死”的时候还是太子,以太子之礼下葬,朝廷的记录上也是太子。所以,他还是太子。
这个礼大臣是不敢接的。
“长安有愧……”前太子叹了一声,把当初中了熏香,染了毒瘾的事情一一道来,“……如今,在下人虽仍在,却不过是孤魂游鬼,再无法担负一国储君之任。父皇怜惜,不愿看我因此被黜,许我假死,保存颜面。”
“殿下……您刚才不是说自己如今已经戒掉了毒瘾吗?”下头有个老大臣问。
在朝臣看来,前太子跟如今的太子都是嫡子,如今的太子虽然也干得不错,但毕竟前太子当了二十多年的太子,且并无差错,反而宽仁有节,又行事果敢,乃是明君之相。现太子虽然也不错,但毕竟才当了两三年太子,之前名声也不好,还喜欢跟狱吏之辈在一起厮混,行事也总有些跳脱。那要是前太子能回来,他们还是喜欢前太子。
“诸位大人,在下虽然戒掉了毒瘾,但身体亏损严重,怕是于寿数有碍。况且……”前太子深吸一口气,“若是再有人拿了熏香或是逍遥散来给在下,在下怕是很难忍住。”
要说这些话,需要的是很大的勇气,尤其对于前太子这个人中龙凤来说。他这话很直白的告诉众人:我废了。
说完了之后,前太子那焦黄的脸上,又多了一片灰色。皇后不忍,过来拉着大儿子的手,带着他下去了。
这下,不用解释,众臣也明白为什么皇后也跟着假死了,这是担心儿子太过。
“逍遥散!乱国之祸根!”皇帝在上头,咬牙切齿。
众臣拱手:“陛下所言甚是!”
“皇后和长安之事,朕本来不欲告知诸位,但却是太子一力坚持。”皇帝叹了一声,“如今国家怕是要遭逢大难,万望诸位也一切以国事为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