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第二天一早晨就走了,对外当然不能说是怕被人谋害了,只说是突然起了游性,带着人打猎去了。
皇帝一走,宫里就动起来了,一共折腾了一个多月,有瘾者抓出来了三十七个人。抓到后来,卢斯都吓得够呛了。
别看几千人里“只”出来三十七个,所有人里,太监局多数,宫女只有六个,还不到零头。这个人数相对于生活封闭的皇宫来说,其实已经是非常可怕的数量了。几十个人里边也就有一个。
万幸的是,御膳房里的太监和杂役没有成瘾者,可是采买司里出了两个人。
所有人关起来,查他们到底是通过什么途径沾染到的逍遥散。结果,六个宫女全都是让自家的对食引诱着染上的,毕竟宫女是很难出宫的。二十一个人太监里,有九个人是当初熏香那件事之后,没被挖出来的。四个人也是让人引诱着染上的。剩下的八个人都是从宫外染上的。
这八个人,大多数都跟徐泽安一样,是接受了外头人送上来的孝敬。别看他们的品级都没有徐泽安高,可太监在开阳算是一个比较特殊的阶层,尤其是能出宫的太监,大臣们都会避着,寻常百姓是又避着又敬着。还有些商人,专门喜欢把店铺挂在太监名下。
这边查出来,那边无常加禁军就被派了出去,又是一轮抓捕。
而这八个人中比较特别的是,一个在采买司干活的,叫于忠厚的太监,他染上的原因比较特别。据他自己说,他是被人做局构陷进去的。
于忠厚采买司的小头目,专管每月四号、九号、十四号、十九号、二十四号和二十九号的生鲜蔬果采买——太监都是很迷信的,于忠厚能被分派到四这个号,能看出来他在采买司里也不是太得志。
不过,这人很老实,木讷,所以他的位置还算稳。毕竟他那位置没人想去,又不作妖,上头也不会没事动他。
他没回出宫,都喜欢去同一家小酒铺子里喝两口。于忠厚是本地人,那酒铺子的老板娘和他还是旧识。后来有一回,不知道怎么回事,喝了两口酒他就晕了,再醒过来就在老板娘的房里了,他临走的时候,有个陌生人出来给了他一袋子药丸和一根造型有点怪的烟斗,告诉他不舒服了,就点了药丸吸。
他当时已经知道不对劲了,可是回宫之后不敢跟别人说,过了两天,他就真觉得不舒服了,整个人别扭,难受起来,没忍住按照那人说了用了药丸子,不只是舒泰,简直是整个人都飘了。
那以后,于忠厚就染上隐了。几天前他的药用完了,去了那家酒铺一次,老板娘二话不说给了他一袋新的药。
卢斯就看见了从于忠厚房里搜出来的烟枪,他看见这东西之后,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因为这个东西,和卢斯在现代从影视作品中看到的鸦片烟枪一模一样!
烟枪和烟斗是两个大不相同的东西,烟枪貌似是英国人发明的,而后跟着鸦片一起流入华夏。虽然现在鸦片出现在了昱朝,在昱朝发明出这种东西也并非不可能,但这才多长时间?
卢斯脑袋里有个极其荒诞的,但却有不可否认的可能——这尼玛不是有毒品贩子也穿过来了吧?
话说……当年他穿过来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来着?卢斯用手按着额头,这都穿过来十多年了,虽然大致的事情还记得,可让他详细的思考细节,却已经都模糊不清了。尤其是临穿过来之前那段时间,在那个世界他到底做了什么,简直就是一片空白了。
“……将军?卢将军?”
“啊?殿下?”
“这东西怎么了?我看你拿到他就一脸的沉思。”
“臣在想,这东西怕是个很好的线索。”
“哦?”
“它的主材是竹子,竹子这种东西,怕是都要就近取材,咱们可以寻精通花木的园丁来,让他看这是什么竹子。也可请精通竹质器物的匠人来,让他看这竹子做成这件器物到现在已经过了多久。还有这上面,有金箔有雕花,也可寻匠人来,问出是何种工艺。”
“正是!”
“另外,其余那些人都是用大烟袋吸鸦片,只有于忠厚不是。他和别人的不同,只在时间上,于忠厚是最新一个染上瘾的。若真是如此,这个烟枪很可能也是最新制出的。这些都弄明白了,至少这个作坊在什么地方,咱们能大致画出一个范围了。”
又是一群人抓进内宫监,抓着有瘾的这群人,卢斯和太子却没把他们都关押起来审问,而是单独找了两个人关在竹笼里,让宫女太监去看。这两个犯了瘾的人,鼻涕眼泪齐流,又哭又笑,不断在身上抓挠,或是用头去撞笼子。得亏是竹笼,否则人就要别撞死了。可过了一会,他们又有气无力的躺在地上,如一条肉虫搬翻滚蠕动。
这宫里的太监宫女都是看多了刑罚的,总有犯错的人被打得血肉模糊,可是之前看过的再多的酷刑,也比不上如今这场景让他们不寒而栗。虽然他们是奴婢,不能算作是人,但那也就是一说,只有这个笼子里的人,才真不能算作是个人了。
那位被皇帝派来帮忙的大太监刘威,看到这些人的样子,也是汗湿背脊。特意把那些有身份的大太监,大嬷嬷都叫在了一起:“咱们都是在宫里熬了一辈子的人了,到了现在,都不容易。以后,不是要死在这里,就是有了恩典,出宫去做个爷爷奶奶。”
众人或是感同身受的一脸向往,或是无限唏嘘一拍感慨,总之都表示一定听从刘公公的领导。
刘威一笑,他自然知道,这些人都是老油条了,一个个做戏的本事比外头的戏子强得不是一清半点。
他只是一笑:“旁的咋加也不多说了,只一点,刚才外头的那些个人,你们说,要是他胯下还有那二两肉,让他自己割了换一口药,他是割,还是不割?”
众人的脸色终于是变了一变,即便大嬷嬷们没缺零件,但在宫里看得多了,也是感同身受的。太监们因为没了那东西才能进宫,而宫里是每隔三五年都要查一轮的,真有那天赋异禀长出来,也还得再挨一刀。可这挡不了大多数太监们,对长出来那东西,恢复完整男人的渴望绝对是恐怖的。
但外边的那两个陷入药瘾的人,连这种渴望都没有了,他们的满心满眼,都是药。他们不只是身体废了,精神也彻底玩完了。
刘威叹了一声,掏出手帕来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不管你们是怎么样,咱家反正是被吓得够呛啊。真成了那样,那一辈子受苦受累积攒的家业,也都成了旁人的了,死了之后,怕是想要囫囵个的入土都成了奢望。下辈子连人都做不成,怕是只能做个猪狗畜生了。”
“刘公公说得是。”
“都记着,日后有谁敢传这等害人的东西,那就是要害咱家的命!咱家好受不了!那他也别想好受!”
下头众人也跟着刘公公一起,咬牙切齿。
可能他们有些人还跟刘威不对付,但这件事上,刘威说得确实没错。这种东西,谁染上了,就等同于把自己的身家性命都交给了掌握着毒品的人了,这些大太监大嬷嬷可能背后也有主子,但主子和这种人不一样,他们是绝对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的。
“可都惊醒着些,尤其那几个老烟枪,别谁给你们加了料,还没发觉出来。那可就是把自己坑进去了。”
刘威说完,走了。不过宫里不少是老烟枪的太监和宫女,真还都戒了烟,不过这就是后话了。
这回这些太监和宫女带来的线索,让他们顺连着揪出来了不少小商人,可这些小商人或有跑的,或有几日前就“暴病”而亡的,侥幸抓回来的几个,也都是所知有限——他们都是下线,而他们的上线要么死了,要么跑了。
不过,还是有所得的,有两个人招出来的,竟然是安家。
卢斯和太子一边放出海捕文书,追捕逃亡之人。一边继续在开阳,深挖这些商人,家人、邻居、朋友、伙计。
两个人都恨不得忙成八爪鱼,在这个过程中,安从新招供了。
不过亲自送来口供的高勇在见到卢斯后说:“大人,小人怀疑,安从新招供的这些,真与假都在五五之间。”
卢斯看着安从新的口供,发现他的招供内容很杂,比如什么他四岁的时候尿过床,十二的时候嫌一只猫碍眼把它吊起来剥了皮,他跟干爹其实也上过床,三哥安从业有隐疾等等等等,乱七八糟又无所不包。
“明白你的意思了。继续去办吧。”
“是!”高勇顿时越发兴奋,转身要走却又让卢斯给叫住了。
“等等!安勇,不知你可有意来我无常司做个总旗?”
“愿意!小人自然愿意!”高勇立刻便跪下了,两个头磕下去,这回再走,不但兴奋不已,脸上那笑容更是乐开花了。
“怎么要他?”太子奇怪的问。
“这一位可是个人才,其实臣不只是想让他做个总旗,还想让他做个教头。”
“人才?”
“第一,他对人身体各处构造的掌控,怕是比积年的老仵作还要高明。”
太子一想,点了点头:“没错,否则不可能长时间刑讯,使人疼痛难忍,却又不致死。”
“第二,他察言观色也有自己的一套法子。”
“因为这份口供吗?”这口供太子是跟卢斯分着看的,两人如今是都看完了,“这些乱七八糟的,谁都看得出来真话不多吧?”
“不是这份口供,是到现在为止高勇的表现。他不只是个单纯沉迷于刑囚的废物,而是有自己的见地,头脑冷静。他带来的这份口供,则是他自己的一份荐书。”
“荐书?”
“一个人,面对刑囚最困难的是一字不言。因为惨叫、咒骂和哭泣,都是一种对疼痛的发泄和转移。等到胡言乱语,就是已经在崩溃的边缘了。因为他知道,必须得说,可是他不能说出真实的情报,只能用这些无用的东西给自己争取到恢复的时间。”
“林从新现在就是在这个阶段……只要继续推一步,就能从他那里挖到真正有用的线索了?”
“对,可是这个分寸很难把握,高勇过了分,林从新就要没命,可高勇稍微放缓手,却可能就能让林从新缓过劲来。第一次崩溃容易,可第二次崩溃……如今被刑囚的时间也不短了,林从新的身体怕是坚持不住了。”
“明白了,他要是拿到了真实口供才来,那你我虽然也欣喜,可也就罢了。如今中途过来,就是说明了自己的能耐。”太子忍不住一笑,“这人还真是有能耐,看来……这各行都有奇人。”
这各行说的也包括那些个因为烟枪而被邀请来的匠人们,他们很多人大字不识,但那份祖宗传下来的手艺,真是让人叹服不已。
如今,艺人们围绕着烟枪的各个部分,正在分析它到底从哪来的,又在哪做的。
转过天来,案情终于有了突破的进展,但却不是来自卢斯和太子这边,而是冯铮和周安他们那边——有一个涉案的兵部员外郎,在牢里犯了瘾,狂躁疯狂,差点把同囚室的两个官给打死。
又从这个员外郎口中得知,他的逍遥散,是在一次官员聚会上,被几个同年怂恿着吸食的。这就一口气又抓出来七个人,两个礼部的,三个户部的,一个吏部的,一个工部的。七个人都死咬着不认,可是抓进去之后,有一个没两个时辰就犯瘾了。
一个犯瘾的人,还是人吗?还能隐藏住什么吗?
这一位招出来的,是他们的座师——王崧!
“臣王崧,见过陛下。”御书房里,王崧见过礼,微微抬头,见太子坐在一边,另外一边不但有胡大人和邓艾,他们的下首竟然坐着周安。
“爱卿且坐。”
“谢陛下。”王崧面色不变,眼神在胡大人和周安之间转动了两下,按理说,他应该坐在胡大人的下首,周安应该坐在他后边的。可是周安现在坐在那不动……王崧吸一口气,最终没说话,在周安后边坐下了。
“李基年、王淼、于喜元、赵亩……”皇帝连说了起个名字,“他们可是你的学生?”
“臣乃是他们的座师,他们是臣的学生。”
座师和考生之间确实有着师生关系,但终究不是传道受业解惑的恩师,差这一点。
“你和这几位学生私下里可亲近?”
“陛下也知道臣的性子,最喜爱开个诗会、画会之类的,多邀请志同道合的同僚与后进参加,这些学生算是其中来的比较多的。不过,蒙陛下信任,臣做过两任阅卷官,一任主考,这学生……多了一些。”
皇帝的手指在书案上敲击着,他其实已经烦躁得想要直接把王崧拖下去砍了。可是不行,他不是昏君,不能不明不白的就砍了大臣。
“爱卿可知道……逍遥散?”
王崧点了点头:“臣知道。”
“哦?”
“听说也是道士炼丹制出来的,但与五石散不同,乃是取自花木之精华,可让人脱去凡蜕,飘飘欲仙。”
“你可用过?”
“臣没有,臣乃是儒门弟子,不信这丹药之物。”
“但你那些学生可不是这么说的啊。他们说,你这个老实在香炉中点燃逍遥散,让他们不知不觉可就是着了道。”
“啊?”王崧茫然,“臣为何要做这种……什么叫着了道?”
皇帝不说话了,对下首坐着的两位大臣使了个眼色。邓艾老头早就忍不住了,歪头笑着对王崧拱了拱手:“老朽佩服啊,王大人,您这是真能装啊。”
“邓老大人,您这是何意?”王崧皱眉,“即便您年老德高,构陷同僚,也太过分了些。”
“我构陷?您那些学生们说得明明白白,这是人证。从你家的别院里搜出来成箱成箱的逍遥散那是物证,您还有什么可说的?”
“我的别院?下官家中虽然算不上清贫,但也不是什么富裕人家,在开阳哪里置办得起别院,邓大人这是在说笑吧?”
“云庆县伏兔山作阳村的别院,难道不是王大人的?”
安盛躲藏的地方在云庆县,王崧的别院也在云庆县,虽然两个地方不在一个村子里,但这个县也有着诸多疑点,现在卢斯和冯铮都在那地方进一步排查呢。
“伏兔山?那地方确实有个庄子,但却并非是臣的,只是臣从商贾手中借来的。”王崧伏倒在地,失声痛哭起来,“臣有罪,臣不该贪图便宜,竟不知道那里是如此藏污纳垢之处!害了臣的学生啊!”
王崧脑袋砰砰的在地上磕着,如今在场的人,竟然都有点呆滞——让他这么一说,还真是,觉得这人是无辜被错怪的了……
“你既然说是借自商贾,那是哪家的商贾?”周安问。
王崧抬起头来,额头上已经青紫一片:“此事我却是不清楚了,都是安排给管家办的……因头一次去得好了,说了两句,管家记住了,后头就都是……顺理成章了。治下不严,臣有罪。”
“王大人不过是一时疏忽,还请陛下赎罪。”说这话的,竟然是周安。
王崧一怔,看一眼正对着皇帝行礼的周安,一直冷静自持的他,这时候有人站出来给他求情了,他的眼睛里反而闪过一丝不确定的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