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指责李世民做错了什么。作为皇帝,他做了自己该做的事,他的选择是理智的,一个帝国要安定,要繁荣,要与周边邻国保持友善的关系,和亲制的存在是无法免除的,它能消弭战争。
它只是牺牲了一个女人而已。
满殿皆欢,李世民得到了吐蕃的和平和真腊国的稻种,吐蕃的松赞干布娶到了梦寐以求的大唐公主,真腊王子终于与心爱的女人终成眷属,李素也安然度过了危机,或许因为处置得当而立下了功劳。
今日的大殿比试,似乎没有输家,大家都赢了。
殿内每个人都笑得很开心,他们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他们都没有遗憾,刚才殿内所有的敌对和怨恨全然消散无踪,此刻洋溢着的,是一片欢乐祥和。
唯独李素笑不出来,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堵堵的,闷得难受。
仔细反思自己主动招惹上这桩麻烦的初衷,初衷是什么?为大唐争取真腊稻种是原因之一,怜惜李道宗的爱女之情也是原因之一,有心成全文成公主和真腊王子的姻缘同样是原因之一,决定做一件事之前,如果已经有了这么多值得出手的原因,那么它就是一件必须要做的事,然而,内心深处,李素是不是多少也存了几分借此事件废除和亲制的美好愿望?
如今此刻,似乎所有的目的都达到了,唯独和亲制,它仍然是和亲制,仍然纹丝不动,不可动摇,做到这一步,李素竭尽全力,最后无能为力。
一个无辜的弱女被救出了火坑,没想到另一个无辜的女子又一头栽了进去。
个人的聪明诡计,终究抗衡不了皇权,因为李素太弱了。
唯愿时间长逝,世人再给他十年耐心,待到有生之年,手握重权之日,言出而被天下人驻足恭听,那时必废此恶政,免去千年历朝无辜女子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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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殿宾客皆欢,各自散去。
不高兴的不仅仅只有李素,魏王李泰的表情也好不到哪里去,众人的兴奋并未感染他,直到各自散去,李泰仍紧蹙着眉头,表情阴沉,一言不发且魂不守舍,跟着诸皇子浑浑噩噩出了殿。
没人知道李泰此刻在想什么。也许对李素的存在越来越忌惮,对他的聪慧越来越嫉妒,也许……他还在苦苦思索最后那个未曾将答案公诸于众的难题。
风波定,李素有惊无险,安度此劫。
李世民没做任何表态,虽这些日子李素闹出了一连串的大事,几番风雨波折过后,吐蕃遂了和亲的愿,大唐得到了真腊的稻种,起来算是李素的功劳,然而是李素闯出来的祸,按李素的猜测,估摸这一次又是功过相抵了。
李素不稀罕,今日以后,他对权力确实有了一野心,那也要看谁是老板,坦白,李世民虽是明君,可这位明君太厉害,对他太严厉,李素打心底里不想在这位老板手下当差,老板太精明往往寡恩薄情,李素真正盼望的还是李世民蹬腿,等下一任老板上位,那时握在手中的权力才是相对安全的权力。
天冷得邪性,关中早已下起了大雪,鹅毛般的雪飘飘洒洒,天地一片混沌苍茫。
这种鬼天气,以李素的性子当然不愿出门,大清早醒来后,甚至连起床都不想,被子裹得紧紧的,打死也不从温暖的被子里离开。
许明珠又气又无可奈何,如今权贵人家的家主大多是勤奋的,家教非常好,权贵人家里或许有为非作歹的纨绔和败家子,但个人习惯都不错的,通常天一亮就起床,迅速穿戴完毕再去给长辈问安,然后该上衙署当差的当差,该游手好闲的继续游手好闲,简单的,坏人或许有,但懒人……真的很少见。
唯独李素这朵奇葩,成了不一样的烟火。
李素不愿起床,许明珠只好命下人端了三盆炭火进来,分别摆在屋子的两角和中间,一炷香时辰后,屋子里开了空调似的暖融融的,穿着单衣也不冷了,李素这才慢悠悠地爬起来,许明珠没好气地帮他整理衣冠,一边整理一边念叨。
“就没见过夫君这么懒的家主,别人都是家风严谨,闻鸡起舞,你倒好,睡到快晌午了还不愿起床,当心把家里的下人都教坏了,以后个个都学你,家里可算翻天了。”
李素嗤笑:“家里下人谁敢学我,你只管打断他们的腿,没王法了还!还有,谁告诉你别的权贵人家都是闻鸡起舞?他们道德败坏,夜夜笙歌,只看鸡跳舞好不好?”
许明珠气得捶了他一下:“没一句正经话!妾身管不了你,你就不怕阿翁?阿翁昨日还在念叨呢,是天下大雪,出不了门,下不了地,又好久没抽你了,手痒痒……”
李素眼皮跳了跳。
这是什么低级趣味?下雪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是吧?
听到屋里有了动静,丫鬟在门外恭敬地轻唤了一声,许明珠开门,丫鬟端着打好温水的铜盆,还有牙刷,细盐等进门,将东西搁好后赶紧退出门外,许明珠亲自将布巾沾了水拧干,然后细心给李素洗脸,洗得很仔细,耳朵和脖子等死角都顾到了,然后在牙刷上均匀地洒了一层细盐,递到李素面前,李素耷拉着眼接过,没精打采地刷牙。
很早开始,家里的丫鬟便已没了侍候李素的资格,都是李家主母亲自服侍的,从洗漱到洗衣再到李素用的饭食,许明珠甚少让下人来干,久而久之,李素也习惯了被许明珠服侍,许明珠偶尔在账房查账对账来不及服侍他,换个丫鬟反倒令李素各种不习惯,心情差一上午。
李素有一下没一下地刷着牙,许明珠蹲下身拨弄着炭火,将铜盆里的木炭烧得更旺,嘴里仍在唠叨。
“再过几日便是元旦了,元旦那日夫君可不能再睡懒觉,大早要给府里的管家和下人们发利是,这么重要的事,家主不在可不行,然后还要给阿翁贺年,再去西边给阿婆上坟烧纸,夫君前几日忙着朝里和亲之事时,妾身领着家里部曲们去阿婆坟上拜祭了,顺便丈量了一下坟地附近的土地,然后派人找了泾阳县衙的司户,动用家里的钱把阿婆坟地周围百亩地全买下了,本是无主的荒地,县衙司户乐得不行,平白得了一笔横财,后来什么荒地买下了必须组织劳力开荒种上庄稼,官上每年要查验的,若还让它荒着,官府要罚钱的,当时妾身气坏了,开荒就要迁阿婆的坟,世上哪个官府敢干挖坟迁墓的缺德事?于是骂了那司户一通,后来妾身私自做主,那片荒地不开了,以后就是咱们李家的祖坟,从阿婆开始,包括阿翁,妾身,还有夫君,还有咱家的子子孙孙,将来百年之后都埋那里……”
停顿片刻,许明珠心地看着李素的脸色,试探着问道:“夫君,妾身这么做,没错吧?”
李素漱完了口,朝许明珠龇牙一笑:“找个时间你问问爹,他若觉得没问题,以后那块地便是咱家的祖坟了,至于县衙,跟他们明,那块地不开荒,该罚多少罚多少,咱家都认,莫为这事跟县衙吵,坏了咱家名声。”
许明珠头:“妾身省得,夫君放心便是。只不过那块地太荒了,阿婆坟地周围杂草丛生,妾身觉得要动一笔钱雇劳力把那块地清理一番,杂草全部清干净,再把地用围墙圈起来,请一位有真本事的道士堪舆一番,改动一下咱家祖坟的风水,在东边建个屋子,买两个老实本分的老人作为咱家的常年供奉,只需守坟看园,清土除草,再种上一些苗木,香樟呀,鸭脚呀,杉树呀等等,刚种下去看着稀稀拉拉不像样,但十年二十年后约莫便有个园林模样了……”
幽幽一叹,许明珠道:“那里太荒了,阿婆一个人想来孤独得紧,多种些数,引些鸟雀在树上安家,每天听听鸟叫虫鸣,总算是有个声响儿,比独自一人孤零零的风吹日晒好吧。”
李素沉默,握住了她的纤手缓缓摩挲,叹道:“就照夫人的办,咱们以后常去坟上看看,不必局限于年节,平日没事也去,陪她话,唠家里的零碎事也好,想必她也爱听的。”
许明珠重重头。
…………
…………
下午的时候,家里来了客人,一位意料之外的客人。
午饭后李素在炭火旁眯瞪了一会儿,便听薛管家来报,魏王李泰来访,车驾已停在大门外。
李素愣了半晌,刚准备吩咐管家请客人进来,便见薛管家神情犹豫了一下,迟疑地道:“侯爷,魏王殿下的模样……不大好看。样子很狰狞,像要杀人似的,您看……”
李素揉了揉额头,有头痛了。
左思右想,最近没得罪李泰呀,既没欠他钱又没给他挖坑,他这副模样上门啥意思?当初扳倒太子时大家可是同一个战壕里的盟友啊,好做彼此一辈子的天使的呢?
不管啥意思,可以肯定,来者不善,对来者不善的人,李素向来只有一个态度。
“薛叔,出去告诉魏王,我病了,头疼脑热怕光怕水喜欢咬人什么的随便编,奄奄一息准备后事的那种,反正很严重,今日不见客。”
薛管家愕然:“啊?”
“啊啥啊,快去!大雪天的到处乱窜,也不怕路滑摔死,还没当上太子呢,跑我家来刷存在感,偏不让他如愿!”李素哼道。
薛管家哭笑不得,只好转身。
“回来!”李素忽然叫住了他。
“侯爷还有吩咐?”
李素想了想,道:“有没有注意到魏王带礼物了吗?金银珠宝啊,绫罗瓷器啊,各种宝石啊什么的……”
薛管家摇头:“没有,只有十来个随从,一辆马车,除此别无他物。”
“赶紧打发走!没礼数的死胖子!”李素立马坚定了拒客的决心,毫不犹豫地使劲挥手。
薛管家转身跑离去。
…………
前堂也烧着炭火,李素身上裹着一张硝好的厚厚的黑熊皮,凑在炭火边,拈过一张麻纸,用水浸湿后,将手里的生鸡蛋层层裹了起来,然后将裹好的鸡蛋心地搁进炭火里,没过多久,便听得炭火里发出砰然一声响,李素将鸡蛋扒拉出来,一边烫得直吹凉气,一边龇牙咧嘴把蛋壳剥开,露出白白嫩嫩的鸡蛋,一口咬下去,又烫又香,爽滴很!
至于外面薛管家如何应付那个死胖子,李素懒得管。皇子很了不起吗?不见客就是不见客,有种你强闯进来……
刚冒出这个念头,便听堂外一阵嘈杂喧哗,接着传来薛管家的怒骂声,最后前院两旁的两排厢房内,李家的百名部曲蚂蚁似的冒出来,纷纷朝大门涌去。
李素挑了挑眉,死胖子这是要搞事情的节奏啊……
很快,门口传来了打斗声,一片混乱中,忽然听到魏王李泰的怒吼:“谁敢对本王无礼!李素,李素你给本王出来!你养的好家奴!”
李素翻了翻白眼,当作没听到,继续吃鸡蛋。
这年头要是有红薯就好了,烤好后香喷喷的,比鸡蛋好吃,将来李治当了皇帝一定劝他打造船队出海,什么非洲美洲都去,什么红薯玉米辣椒,地里能长的东西全都弄来。现在可没有什么西方列强,活着的都是列强的祖宗,还在洞里住着呢,征服那群野猢狲毫无难度。
一边吃着烤鸡蛋,一边漫无边际地任思绪飘散,门口的动静却越来越大了。
终于,一片闷哼惨叫声里,魏王李泰从门口的照壁一侧踉跄冲了进来,衣裳还算整齐,看来李家的部曲没真敢对王爷下狠手,只不过脚上的鞋子掉了一只,跌跌撞撞冲进来后,李泰一抬眼便看见前堂内,李素正剥着鸡蛋,嘴里还塞着一个,烫得龇牙咧嘴,二人目光对上,李素不由一惊,动作凝固了。
胖子李泰气坏了,指着李素怒道:“李素!你,你不是病重吗?”
李素嘴里还塞着大半个鸡蛋,腮帮子鼓得老高,不停地眨眼。
好尴尬啊……我要不要装晕过去算了?可是地上好脏……
李泰原本就胖,生气时肚子和脸鼓得更圆了,像一只充满了气的河豚,圆滚滚的即将撑破肚皮,李素真担心下一秒这个死胖子会原地爆炸……
见李素呆怔怔的没有任何反应,李泰更生气了,蹬蹬蹬几步从前院跑进前堂,瞪着李素道:“你病重了?管家你奄奄一息?”
“呃……对,病重,殿下没见我在吃鸡蛋吗?被噎得奄奄一息了,赶紧喝了几口水,哎呀,奇迹般病愈,实在可喜可贺。”
李泰怒道:“用这种烂借口糊弄本王,当本王傻子吗?李素,你为何不愿见我?”
李素眨眼:“因为我懒啊……”
“懒?”
“天这么冷,我懒得见客。”
李泰:“…………”
肚皮又鼓起来了,好想在他肚皮上扎一针,看看他会不会像放了气的气球一样满天空乱飞乱窜……
李素叹道:“既然来都来了……殿下,这大雪天里,殿下跑几十里路来我家,应该不是给我送年礼的吧?”
幽怨地瞥了他一眼,李素忧伤地道:“管家都告诉我了,你空着手来的……”
李泰气坏了:“因为我没带礼物,所以你不想见我?”
李素嗔道:“殿下胡,我是那种眼里只认钱财的俗人吗?”
“是!”李泰重重地道。
“这么不会聊天,我要送客了啊……”
“……不是!”李泰显然是个很识时务的死胖子。
李素满意了,笑道:“刚才的不愉快,大家都忘记吧,殿下今日来我家做甚?”
“……拜访你。”
指了指门口仍旧乱哄哄的情势,李素好整以暇道:“殿下博学多才,管这种方式叫‘拜访’?官府抄家都比你斯文好不好?”
李泰又怒了:“明明是你家部曲仗着人多,先对我的随从动手的!”
李素冷冷道:“这是我家,想见谁不想见谁,由我这个主人决定,我请你来了?”
李泰一愣,突然发现自己刚才的举动确实很无礼,于是赶紧扭头吼了几声,下令随从住手,随即朝李素行了一礼:“今日是泰冒犯了,情急多有失礼,请子正兄莫怪。”
李素直起身朝门口看了看,道:“咱们两家谁打赢了?”
李泰苦笑:“你家部曲比我的随从多,身手也利落,当然是你家赢了。”
李素释然,笑道:“那就算了,只当什么都没发生,天怪冷的,殿下不妨直奔主题吧,今日来我家做甚?”
李泰一呆,接着立马想起了正事,刚刚恢复的和风细雨的表情迅速变得狰狞可怖,猛地一下站起身,死死拽住了李素的胳膊,用力地捏住,脖子青筋暴跳,咬着牙低吼道:“答案!我要知道答案!那个人到底问了一句什么话,他是怎么选中的那扇生门,答案!答案!”
胖子力气不,李素的胳膊被他捏得生疼,脸色也变了,疼得直吸凉气:“杀才,松手!”
“快告诉我答案,我这两天快被逼疯了!”李泰神情狰狞地吼道。
“死胖子,再不松手我咬舌自尽了啊!你这辈子都别想知道答案。”(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