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延卿进门的时候, 江汨罗灶台上煮着的花甲粉丝还在咕嘟嘟冒热气。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微辣的鲜香味,和淡淡的暖意。
尽管五月的天气已经迅速的升温, 室内开了空调, 也还是阻挡不住这种暖意。
初七带着两只小猫走过来,跟在他们腿边,有些不安的低声哼哼, 或者喵唧唧直叫唤, 一副担心模样。
“走开走开,别挡着。”江汨罗一边扶着沈延卿, 一边用脚轻轻拨开三只小家伙。
一时倒没发觉他离自己越来越近, 将近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她肩膀上了。
她将沈延卿扶到沙发边上, 腰一弯就把他放下了, 抬头时看到他的右手, 一愣, “这是……”
他的右手颤抖得厉害,食指和中指不自觉的蜷缩着,轻轻抖动, 可是尾指却一动不动的耷拉着。
江汨罗想到他手臂的伤, 有些明白了, 他的小指肯定留下了运动和感觉障碍。
“没、没事……”沈延卿的声音有些脱力的虚弱感, “休息一下就好了。”
他挣扎着要站起来, “……我先带初七回去。”
“得了吧, 你现在这样, 是你带它回去还是它带你回去啊?”江汨罗说完嗤了声。
沈延卿顿时讷讷,垂着头,整个人都裹着一层沮丧气息。
江汨罗看着他极力想缩进某个阴影的模样, 犹豫半天, 叹了口气,“吃饭了么?”
她原本不想问这个的,因为觉得没必要,可又忍不住心软。
看来还是年纪大了:)
沈延卿闻言身子一顿,倏地抬头看她,蒙着水汽的杏眼亮晶晶的,“没有。”
就这么期待么?江汨罗摸摸鼻子,有点不好意思了。
只好别别扭扭的道:“那……留下来一起吃呗,我煮多了。”
沈延卿看着她,嗯了声,嘴角微微翘起一点弧度,眼睛里流露出些许神采来。
他靠在沙发扶手上,看她嘴角抿成一条直线,神色有些微恼,似乎有些不情愿,但还是转身去了厨房。
初七跑过来,看看他,十五直接跳上沙发,用脸碰碰他的右手,长长的“哎——”了声。
“小声点,别吓到你妈妈。”他低声说了句,想抬手摸摸它,却发现自己没什么力气。
他怔了怔,又叹口气。
这个样子的自己,真的好像一个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让别人迁就自己的废人啊。
“嗯——”十五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应了声,又伸舌头舔舔他的手背。
猫的舌头有倒刺,刮在皮肤上,刺刺的微疼,还有点痒。
江汨罗今天煮的是花甲粉丝,起锅热油后加入一小勺豆瓣酱炒出红油,再倒进蒜末、洋葱碎和小米辣炒香,放小米辣的时候她也没敢多放,犹犹豫豫的,既想吃点重口的,又怕太辣了。炒香后加生抽、蚝油、香醋和糖炒匀。
拿一个砂锅,锅里也不放油,直接在锅底铺上金针菇和泡好的粉丝,最上层放花甲和虾,然后倒进炒好的料汁和水,盖上锅盖等煮开后再煮五分钟。
料汁的方子是她在网上搜的,开始有些担心,可等听见咕嘟嘟的声音,看见有热气和香气冒出来,她就知道难吃不到哪里去。
原本恰好的一人食,在加入沈延卿一个大男人后变得分量不够了,江汨罗看着冰箱,有些苦恼。
要不然把它煮成火锅算了,像吃鸡公煲那样,吃完了鸡肉,还能放点菜进去煮,就这样罢。
打定主意后,她又费劲吧啦的从柜子伸出翻出买来后就没用过多少次的电煮锅,洗干净备用。
沈延卿听见厨房里哗啦啦洗东西的流水声,在这方小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有家的感觉。
他想起很小的时候写周记作业,有小朋友写:“我们一家人一起吃饭,有时我放假的时候,如果吃完饭还早,就会和爸爸妈妈一起出去逛街,散步。”
那时他很羡慕,因为没有过这种体验。沈长河永远忙碌,不是在开会就是在去开会的路上,对他永远严厉,永远板着脸,就算考了满分也不曾得到他一句夸奖。
封悦呢,学生比儿子重要,她要改作业,要备课,要家访,她关心学生,却忽略了儿子,她开始关注他时,他已经初中。
沈延卿很小就学着要独立,后来搬去豪庭雅墅,房子太大,他住二楼,卧室书房门一关,一楼的动静就听不见了。
“真羡慕你们。”他低声的对十五说,“能每天都吃着妈妈做的饭,好好长大。”
或许是身体不适,他格外的多愁善感。
十五歪歪头看看它,又看看两个哥哥,然后一下就跳进他怀里,踩着他的大腿,抻着脖子去够他的下巴。
“喵——”你别难过呀,十五亲亲你。
沈延卿用左手环抱住它柔软的小身子,微微低头,让它舔舔自己的下巴,痒痒的,有点疼。
“洗手,吃饭了。”江汨罗端着电煮锅出来,又折返回厨房。端出牛肉丸、鸡胸肉和青菜,还有一盘红烧肉。
红烧肉是做好了准备冻进冰箱明天吃的,现在看来,明天的菜还是再想办法罢。
沈延卿听见她叫,便将十五抱到一旁,起身去洗手,路过江汨罗时,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烟火味。
不那么清新,却让他不由得眼眶一热。
“快点,不然一会儿凉了。”江汨罗端着米饭,同他擦肩而过,把饭锅放到桌上后,又驱赶闻香而来的三只,“哎哎哎,下去下去,不许上桌,这些狗和猫都不可以吃的。”
“不听话要被关起来哦。”
她说完,听见身后一阵脚步声,沈延卿洗好手出来了。
吃饭的时候,江汨罗给他递了一个调羹,“你用这个罢。”
他顿了顿,接过来,低声道谢,垂头的刹那隐约可见狼狈。没有一个人愿意在别人面前露出自己无力的一面,沈延卿亦然。
江汨罗戴着一次性薄膜手套,把锅里的花甲肉都小心的剥出来,虾也是,这样他就能用调羹舀来吃了,“红烧肉的汁,你擓一点捞饭吃。”
沈延卿点点头,她说什么他就做什么,乖巧得像个小孩,用左手笨拙的吃着饭。
“你的复健……是怎么做的?”江汨罗努力让自己不去注意他的右手,却又忍不住好奇。
“就是用理疗仪……”沈延卿嘴里还有一块肉,听她问了,匆匆的咽下,这才继续道,“用电极片贴在手上,通过一定电流来刺激神经恢复知觉,缓解肌肉痉挛的疼痛。”
“下半年就开始做针灸,这个应该没那么痛。”
听着就叫人觉着疼,江汨罗眉头皱一皱,“你手这样……刚才是怎么开车回来的,没出事?”
沈延卿闻言握着饭勺舀饭的手顿了顿,有些讪讪的,“我没开车,打车回来的。”
顿了顿,他的声音低下来,“我开不了的,没力气了。”
神色跟声音都沮丧起来,江汨罗嗯了声,“这样安全,应该的。”
说着抬头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吃饭罢。”
她想问的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才会受这样的伤,意外,还是人为?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她想起帮他搬家那天看到的东西,书箱里的医学杂质和心脏外科学大部头,明显不是什么科普书籍,看封面就知道专业精深得很。
可是他不是一个在信息科修电脑的工程师么,为什么会看这种书?
江汨罗觉得自己似乎知道了什么秘密,不住的抬头拿眼神去瞟他。
“怎么了?”沈延卿放下饭勺,摸摸脸,“我吃脸上了么?”
江汨罗摇摇头说没有,又沉默半晌,说了句劝解的话,“沈先生,丟得开往事,人生才能不断前行。”
她总莫名的觉得,沈延卿不应该是现在这副样子。
沈延卿闻言一怔,想到她的事来,少有几次提及家人的时候,她都说姑姑怎么样,而从没提过父母,想想就知道她是怎么长大的了。
于是他反问了一句:“那你呢?丟得开吗?”
这下轮到江汨罗错愕沉默,半晌她撇撇嘴,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意思,“……丢不开。”
沈延卿轻笑,你看,道理谁都懂,但能做到的,十无一二。
江汨罗听见他的笑声,顿时闭紧了嘴巴,在心里暗自懊恼,叫你多嘴,真是闲的,自己的事都没闹明白呢就去管别人,活该你被怼!
这顿饭余下的时间两个人都很安静,除了江汨罗偶尔斥两句跳上椅子要上桌的初一,再没其他对话。
吃完饭,江汨罗收拾了碗筷扔进洗碗机,把电煮锅洗了后放起来,刚要从厨房出来,就接到客户的电话。
是白天刚来拿过药的老猫小花的主人打过来的。
“江医生,小花走了,以后我不用去拿药了。”
江汨罗一愣,脚步停在了原地,既意外,又觉得啊这一天真的来了。
“白天从你那里回来之后,我出去买菜,回来就看到它趴在窝里,当时就觉得不好。我抱着它,一直抱着,到太阳下山。”
“我跟它讲,小花,如果你想走的话,就走吧,不要怕,我陪着你……然后、它就走了。”
“我觉得它肯定是怕,它以前胆子好小的,晚上连阳台都不敢去,一只虫飞过都可能吓到它……”
江汨罗放松身子靠在身后的流理台边沿上,静静听着电话那头的大姐用一种轻松又甜蜜的语调说起小花和她的往事,有种淡淡的说不上来是为什么的欢喜。
或许是为了有一只猫能得到主人全心全意的爱,一直到寿终正寝,又或许是为对方能留有这么多美好回忆。
因为人生在世,分离才是常态。
“你以后还养猫么?”她最后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电话那头的人毫不犹豫的道:“养啊,说不定小花还会回到我身边的,江医生,如果你有合适的,能不能通知我?”
江汨罗笑着应了,想到也曾经答应过周洲替他们公司找一只大橘当吉祥物,顿时觉得有些好笑。
挂了电话,她从厨房走出去,客厅里一片安静,初一蹲在茶几上,十五和初七站在沙发边,三个都目不转睛的看着沙发上的人。
见她出来,一齐转过头,细声细气的嗯了声,然后初一跳下茶几向她跑来。
咬住她家居服的裤腿往沙发边上拖。
沈延卿睡着了,侧着身,背后是一个红色的抱枕,左手垫在颈窝和脸颊下边,右手伸出了沙发外,手指放松的垂着,呼吸平缓。
她低头打量着他的睡容,安静极了,像一个孩子,让人不忍惊醒。
但她狠了狠心,还是伸手摇摇他肩膀,“沈先生,起来了。”
沈延卿正做着梦,梦见自己在看不到尽头的楼梯上不停的跑,忽然被人打断,猛然惊醒,然后一愣,“……哦。”
“你该回去了。”江汨罗毫不留情的提醒道。
他撇撇嘴,“……哦。”
这下江汨罗一点都不心软了,直接将他送到门口,又道:“这么晚了,初七就别带了罢,明天我带它去医院。”
“行吧。”沈延卿低头换鞋的动作慢吞吞的。
但再慢也花不了多久,等他一出门,身后就响起一声无情的关门声。
沈先生:“……”女人心,海底针,刚才吃饭还好好的,现在就把人家扫地出门了,无情!